28、第 28 章 ...
-
第二十八章
尔英殿在宫苑之中论起来实在不成什么气象，不过倒算的上小巧别致，一向只是皇上夏日里读书的地方。到了章和三十二年，皇上要戒斋就挪到这个清幽的地方暂住，原本也打算只住一阵子，只是后来不知道怎的在这里的时日倒比在正经寝宫多得多了。
所以尔英殿的配殿本来便不多，根本没法在这里召见大臣，寻常到这里的不过几个宰执，或是皇上零星召见的人，无论如何也会不像今天这样，大半个朝堂的人都挤在间小房里。两伙针锋相对的朝官都没地方界开，众人本来政见不合，在小屋里闷得久了又等得心浮气躁，即便身居高位也免不了文人嘴贱。刘衍等人也被太监引到这件偏殿，门上挂的毡帘子一掀开，他就愣了一下，俨然半个身子插进了雀笼子。
朝臣乍见一个少年人进来也是一愣，寒风顺着刘衍掀开的毡帘吹进来，冻住了一屋大臣。安苏郡王平素果真不常见人，虽说混世魔王的大名在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刻却颇有些人不能一眼认出他来。众人只见一个俊朗的少年人英气勃勃地走进来，虽不认得，却见他神态自在，旁若无人，众人便被拘束住了，不敢造次。
小太监仍旧掀着门帘，笑脸请后面的人进来，众人便都眼巴巴地望着，又见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都是年轻后生。一个容貌俊俏，眉眼带笑，削肩细腰，颇有些风骚意，另一个一般的容貌不俗，只是神韵高旷些，这两人站在一起，倒好似一盆火炭，一座冰山。虽说冰炭不能同炉，两人倒似十分相契。两人也都穿着簇新的五品官服，进屋也不看众位大人的品级高低，也不拿折子，也不曾向哪位大人请安问好，只随在前头那少年人身后，倒像侍从一般。
不过这屋里年轻些的，至少有一般认得刘子墨，也至少还有一半认得唐翊，伶俐些的早醒过腔来，明白前面进来的少年是什么人了。这一下原本坐着的也纷纷起身给郡王请安，人多屋窄，又是一阵忙乱。早有人请王爷上坐，偏偏刘衍没有要坐的意思，一屋人只好陪着他站着。
一时众人礼毕，唐翊和刘子墨才上前向几个上官行礼。此刻屋中官员里论起来身份最高的是御史中丞李辅，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又是天子近臣，自然是认得安苏郡王的。此时他本已心乱如麻，猛然见着刘衍，不禁脱口问道，“王爷来见皇上？王爷今日怎么要见皇上？”
刘衍心中错愕了一下，朝臣从来不会说话如此直接，他跟御史中丞一向也无私交，一时之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众人也觉得李辅问的实在不妥，其实此刻倒是人人心中都有此疑问，只是没人会像李辅这样莽撞。
刘衍素来不善言辞，若是换个旁人只怕几句巧言就把这话拨开了，他却说不来那些话。不过说不来倒不代表他不擅长应对，他看了李辅一眼，神色淡淡的，愣是没有回话。刘衍一向就是如此，仗着郡王的尊贵，旁人也不能如何，他不说旁人就得滔滔不绝。
李辅却实在有些憨直，不太会看人脸色，也或许是他素日里经手的弹劾安苏郡王的奏章实在太多了，此刻火烧眉毛的时候生怕安苏郡王来添事，又怕郡王来胡闹惹皇上生气，便上来对刘衍好言相劝，“王爷，皇上今日刚动了一场大气，不管王爷有什么大事，今日都还是先回去吧，不要往皇上的气头上撞。”
刘衍本来想躲开他，此时已经走到西窗下坐在椅子上了，闻言猛地抬头望他，心中闪过一丝尴尬。李辅对他说话的模样就仿佛他是个三岁孩童，他虽然总说自己不在意这些，但他还不曾真正与朝臣共事过，甚至也没见过几个跟他不沾亲的朝臣，人家写在奏章里骂他，他确实不痛不痒，可几十双眼睛同时望着他，胡子花白的老臣面带不屑地责备他，那滋味就毕竟不同了。他先是觉得尴尬，接着就是一阵羞耻。
刘衍举目望去，除了唐翊和刘子墨，满眼皆是陌生人，他二人的官服颜色在这一众人中又是那样的不显眼。他没有了平素说些不经之言的张狂，转过眼来望了李辅一眼，平静地说道，“晚来风急，小王担忧父皇旧疾，特来请安。”
李辅与王爷不熟，也不知道刘衍说像样的话本是件稀罕事。众人又多半深知安苏郡王不过是一个惫懒顽童，不值得太过留心。他们如今正争的你死我活，没什么心思去想王爷这话里是不是还有别的话，倒是有几个人大约是想到这不着调的王爷一头撞进来是何等的不合时宜，面上还带出几分嗤笑。刘衍是何等样的人，一眼扫过去就都瞧在了眼里，心里不禁又是一阵憋闷。
御史中丞却有许多不耐烦，又担心刘衍又是来生事的，招皇上再动更大的气，最后都着落在郭世襄身上——再或是反过来，皇上因为郭世襄的事生气，王爷跟着吃瓜落，连带着后宫娘娘生气，更是带累旁人。便说道，“王爷就算在这里等着，皇上也未必有功夫召见您。王爷既有孝心，也不在这一日的请安上，何不就改日再来，何苦一定要在这苦等着？”
刘子墨在一旁笑着插口道，“李大人，今日什么事这样要紧，众位大人竟都在这里候着？”
刘衍感激地瞥了刘子墨一眼，强压下心头恼怒。
李辅睨了那颇有些男生女像的刘子墨一眼，心中对他总有几分瞧不起，略有些冷淡地说道，“不过是些朝务，诸位大臣意见相左，在此等陛下圣裁。”
刘子墨笑嘻嘻地说道，“除了枢密院以外，各司各部都有人在这里，必定不是军事，是人事喽？”
御史中丞李辅素来一本正经，被刘子墨的轻浮姿态越加激怒，皱着眉头说道，“你不过一个伴读翰林，并不领实职，怎好在此置喙？你打探内阁枢务，难道是想等着御史台参你？”
刘衍登时怒火中烧，想要发火，刘子墨的嘴却更快，也不以为意，仍旧笑吟吟地说道，“这屋里的人也不都是参赞枢务的，怎的旁人可以说的，我就说不得？下官只是纳闷，既然议的是人事，怎么同平章事和参知政事都在屋里，大人身为御史中丞倒不在皇上跟前？”
刘衍醒悟过来，瞥一眼李辅被刘子墨羞辱的通红的脸色，这才真正意识到此刻人事蹊跷，这些人都为的是弹劾郭世襄的事在打擂台，那上面殿中之人不用说必然是太子，宰相廖维和参知政事卢世平。但这就不对了，既然是弹劾郭世襄，就实在应该也把御史中丞召在御前才是。御史中丞被排除在外，难道是说这个位子上的人已经不算数了？他想到此处又打量了一眼李辅，忽然明白他行事莽撞，心无城府，虽是御史的材料，但此刻恐怕已经用到了尽头。只是瞧他的情形，他自己似乎并未察觉，也许是因为他身在局中看不清楚，满心都在郭世襄的事上。
思及此处，刘衍禁不住望向唐翊，见他神色平静，立在一边显得有些超然，只是一双眸子越发深不可测，若不是素日相熟定然看不出他此刻神色已与对弈之时极为相似。连那眸子深处隐约跳跃的火光都像极了算透棋局时的兴奋，他熟悉这种兴奋，大抵能与他挽弓搭箭瞄中了猎物时相当。他转过脸来，重新打量着面前一张张生疏的面孔，他们或是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或是面带尖酸地看着刘子墨羞辱老臣，或是与唐翊同样沉思着，那计算的神色竟与唐翊有三分相似。蓦地他觉得有些陌生，仿佛孤身站在人形的丛林之中，恍然不知路在何处。
刘衍心神飘忽了一阵子，漏听了刘子墨和众人的几句话，也不知话头是怎么扯到了变法上。
只听李辅冷着脸说道，“不管是变法也好，是法先王之法也好，君子不言利，堂堂朝廷更不能与民争利。难道上官要与市井小民分斤拨两，算几个铜钱的利？”
这话是李辅问向刘子墨的，可是刘衍发觉刘子墨根本没有回答，反倒好像听见老师傅问了个极难的对子似的，蹙眉沉思起来，仿佛真在思索李大人的话。他不说话，旁人却等不得，当即旁边一个从三品就接口与李辅辩驳起来。刘衍不记得这人姓名，倒是知道他是三司的，正是管着朝廷钱粮的那一口。
争辩的关节都在君子不言利上，这一场论战集中在引经据典上，刘衍听的十分不耐烦。只是耳朵听着，心思就不得不跟着琢磨，渐渐想到君子不言利这话至少就不能用在唐翊身上，他忙活自家买卖上的俗务的时候可是从来不背着人的。听说他家也是有世职的，结果却没人记得这点，不拘谁说起唐家都只提他家是如何的富商巨贾。如此想来，唐翊必定是心向新法的。
这时候屋里说话的人渐渐已有四五个了，虽然还不像刘衍刚进门时那样吵闹。
刘子墨突然又笑了起来，向众人说道，“诸位大人，虽说君子不言利，此乃圣人教化。可依下官所见，圣人之意实在于君子不言私利。今日诸位大人虽争辩不休，却都为的是公义，即如此又何必争个新法旧法呢？只要能保得国库充盈，百姓乐业，那就是好法子，何必论个新旧。”
眼见就有人要痛骂他和稀泥的谄媚之言了，他忙加快话头，来了个转折，“不管是新法旧法，想要增加赋税，想必都须得重新丈量天下土地，厘订旧界，整顿税收吧？国朝河北土地最为肥沃，不知是不是要从河北开始？”
他这句话一出，不少人都有些面色不好。河北土地最富，朝中世代官宦的人家谁在河北没有土地？又有多少达官贵人自己便是河北人，时人置业屯田都是屯在本乡本土的。即便是想要变法的人，多半也是希望在旁人家中变法便好，不要在自己家中。所以虽然此刻皇上太子都不在，可众人也嗔怪刘子墨多嘴。谁知接着刘子墨便说道，“呵呵，实不相瞒，鄙人便是河北人。”
众人都吃了一惊，脸上忧疑不定，不知这搅浑水的翰林才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刘衍虽不知道下头土地侵吞是如何严重，但此刻也略略瞧明白了眼前的情势。
刘子墨正色道，“君子不言利，倘或先厘定河北土地，下官以为是件于国于民有利的好事。”
这话出来，便是李辅也无话可说，干瞪眼瞧着刘子墨。众人安静了片刻，不一时就有人开始说先动河北不可取，牵连太广，倘或河北乱了天下粮食便要减少一半。又有说该从产粮最少的州县开始行新政。
刘子墨便不再开言，凑向唐翊身边。刘衍发觉唐翊一直在认真听着所有人说的话，一双沉沉的眸子打量着每一个说话的人，时不时地他还听见刘子墨在悄声告诉唐翊说话的人是谁，籍贯何处，现任何职。
他一阵茫然。毡帘又被挑开了，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笑着走了进来，顿时满屋寂静，太监走到刘衍面前，笑道，“王爷，皇上叫您进去呢。”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 28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