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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刘衎的心突突地跳着,他的手捏在面前的茶盅上,倏地站起身,压下心口突如其来汹涌翻腾的烦腻。
      这是怎么了?
      他回头去看屋里的人,一直争论不休的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竟不知他们是何时走的。怎么他这个主子还在操劳,他们竟先觉得累了?
      屋里只有两个翰林困的东倒西歪,还要勉力硬撑着下笔,细看似乎是在草拟条陈。
      他在心里禁不住冷笑。哪里有什么条陈可拟给皇上看的?那些宏学大儒,根本就没有议出个什么一定的章程,他们只是在北书房里足足吵了三日的架,吵得他头晕眼花,心浮气躁罢了。
      胸口又是一阵翻腾,心跳忽快忽慢,他连忙压制住烦躁,拼命宽心,心里知道再不回去睡上一觉,自己怕是真有些撑不下去了。想到若是这个节骨眼上添了什么病,就满盘皆输了,他不禁心慌。
      他起身跟两个值守的翰林交代了几句,瞧出两个翰林都松了一口气,好像巴不得他赶紧走,他们好顺理成章地也去休息。他更添了几许不悦,身为臣子,为君王分忧,为天下苍生谋福祉,难道不是存身立命的根本?他从来都是如此,此心可对日月。可为什么这些人的心中总藏着许多旁的,总不肯将力气用在同一处?他只要思及此处,便是一阵头疼,心烦得要命。
      满心的烦躁和疲累催着他往外走,隆在心头的阴影却挥之不去,只觉得处处透着不吉利。伺候着的太监打盹昏了头,没顾上给他打帘子,他自己掀了门帘子。一只脚还没迈出去,大片的阳光兜头盖脑地洒在他身上,他被刺得头晕眼花。呆在门口发了愣,小太监失惊打怪蝎蝎蛰蛰地赶上来说什么他没听见,呆呆地想镇日里忙,竟不知青帝何时归去,困在这北书房里也不知辜负了多少辰光。
      刘衎摆了摆手,示意小太监他并无不妥,他宫里的太监想来扶他也被他斥退了。这个光景,容不得他露出一丝松懈。皇上一道圣旨准了新政,他只庆幸了半刻,就陷入了朝臣们无休无止的争吵中,不要说新政从哪里开始革新,圣旨下来了五日,大臣们才刚刚吵到给新政起个什么名头。他就不明白,那些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大人们,要拿出个章程来怎么就那么难?终究还是无能。
      何况父皇虽说准了他行新政,可是晚上就发了旨意放刘衍出来。不早不晚,偏偏就要赶在同一天,甚至前后都隔不到两个时辰。朝野内外纷纷传说皇上虽准许大儿子当家,却留了一手在小儿子身上,虽是无稽之谈,却让他颇为心焦。说到底,父皇心中疼爱的毕竟是幼子。
      他的心口又沉重起来,身上也疲乏已极。从北书房到他宫里本来有一条近路,只是要穿过贴近御膳房后头的一条夹道,平素多半只有下人从那里走。刘衎是个自重身份的人,所以即便再累也不肯省那几步路。所幸这时候太阳还升的不高,地上不是十分地热,风也还清爽,他一路吹着风也透了口气,散荡了一阵子倒好了许多。
      缓步穿过游廊,他的心思兀自翻腾着数不尽的人事,左思右想不得安宁,忽又想起已许久不见太子妃,恐怕母后见怪,不得已还是要去说上几句话。他在女人身上的心思有限,那元氏女子在他心上总是模模糊糊的,只知道是个安静的女子,算是有个好处。
      如今他的正殿里也是沉静的,他踱步过去,听见里头女子声音慢声细语,像是在向下人嘱咐家务。他的心中也跟着沉静了下来,想起幼时在母后宫中的光景,母后……他的思绪断了,茫茫然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转念想到母后一定是疼自己侄女的吧。
      门上的太监似乎没想到他来,怔了怔才跌了跤似的跪下去,“太子爷……太……太子爷安。”
      他有些过意不去,径自穿堂而入,又看见自己正妻一身家常打扮正在上面坐着,闻声惊讶地抬起头来,面上也不盛妆,显得越发娇弱可怜,看着自己恍恍惚惚的,似乎还不敢认,小宫女在旁边搀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地行礼,他心里越发有些不忍。上前一步伸手扶了太子妃一下,女子就羞红满面,低着头不敢看他,倒当真不像元氏女儿的作风。
      刘衎在上面椅子上坐下,重新打量正妻元氏,见她穿一色半新不旧的家常裙子,裙不曳地,胜在颜色娇嫩,趁得起她正好的年华。再看头上也只有一只玉钗,几只新巧的珠花,再就是耳后两只明月珠,钗镮素简,反倒显得两只眸子清明如水。她也顾不上跟他说什么话,好像只打量了他一眼就忙了起来,张罗着下人去进上这般那般的吃食补品。
      他禁不住笑了,他竟不知宫中竟能有如此不善说话,只晓得做事的女子。元氏似乎被他笑得慌了,懵懵懂懂地瞧着他,十分娇憨可怜。自大婚之后的头一遭,他伸手拉了她的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元氏低着头,一只小手却在他的手底下暗暗地反握着他。她确是不擅长说话的。
      他一时也不想说什么,拉着她的手,抬起头看了看她的宫中陈设,瞧见几只匣子摆在桌上,里头放满了女子的钗镮珠宝,一边还放着帐册,看来他进来之前她正看着下人清点。
      “太子妃这是在做什么呢?”他微微笑了,打趣倒,“趁着天好要挪到外头晒晒家当,怕明珠暗藏久了要生霉么?”
      元氏也微笑,开始还不大敢说话,瞧着太子的脸色始终温和,才慢慢放了心,说道,“妾是觉得,哪怕是再好的明珠,若是总藏着不能物尽其用,那也跟鱼眼珠子没什么区别了,所以才叫他们找出来,派一派用场,也不辜负它们。”
      刘衎听了倒起了好大的好奇心,“这都是你的嫁妆吧,太子妃觉得它们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虽说是嫁妆,可一人哪能享用得尽这许多呢?白放着也是可惜。妾把它们挪出来自然是有个缘故的,只是夫君听我说完了,不要笑我小女儿家的呆意便是了。”元玉慢慢说道,尽自谦和,却也谦的有气度,让人听她说话只觉得舒服。
      “你说吧,我自然不笑你。”刘衎随着她说道,顺手接过了她捧过来的炖盅。
      “妾前日听小太监说因着水路不畅,盐船到不得他家乡里去,他家里已经小半年吃不上盐,家里老人身子都熬不住了。夫君别笑我妇人见识少,从前我只知道有了盐菜肴才有滋味,却不想这盐竟大有用处,原是人离不得的。可我又听那些宫外来的诰命夫人说,如今工部要疏通漕运,户部却缺银子,急的不得了,只得要运河沿岸的官员并富户捐银子救急。我听了实在坐不住了,便让他们把我用不着的珠宝都找出来,看看能折多少银子。虽也知道是杯水车薪,但也算是我的一份心……好歹……太子爷别嫌弃我无知多事就是了。”
      她说到底下声音轻了,头也略略低下。她等着太子说话,半晌屋里仍是静悄悄的,她垂下的视线不知所措地落在梅花几上振翅欲飞的一只雁上。接着,缓缓地,仿佛做梦一般,平生第一次,夫君轻轻抚摸着她的手指。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可她忽然发觉自己都明白了,连微凉的手指都渐渐暖热过来了。
      “夫君累了,让吴氏打发爷歇歇吧。”
      “这会乏的很了,不想动,就在你这里歇吧。你再同我说说话,听你说话,心里倒能舒服许多。”

      东宫之外依旧是大殷宫苑,层层殿宇,重重楼阁,曲曲折折纵横交错的宫巷仿佛不见尽头。繁华最深处,潆君公主落了一步棋,杀了她母后一大片棋子,面儿上已是残局。皇后连输三局,输得恼了,把手里的棋子一丢,恼道,“今日这棋路总是不顺。枢密使下得一手好棋,怎的也不支个一招半式的,只管在那呆站着看小丫头倒要她老娘的强。”
      潆君听得笑了出来,转身接过丫鬟手里捧的茶慢慢喝了,悄悄打量着舅舅的脸色。
      枢密使立在三步开外,面色阴沉,“老臣侍奉娘娘就如同侍奉皇上,从无不尽心之处。娘娘责怪臣不肯支招,实是因臣自己也是捉襟见肘,无招可支。”
      天青色的茶盏里漂浮着一朵小小的花,潆君的视线落在那朵花上,仿佛突然从那多花中看出万千世界,她一直不抬头,轻轻地晃着茶盏,看那小小的褪了色的花在杯中沉沉浮浮。
      皇后在榻上正过身子,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哥哥,温言感慨,“是啊,有什么法子呢?这盘棋已到了残局,咱们都老了,精气神不及小孩子也没法子,要想胜过她恐怕非得找个小辈不可。可是老哥哥白看看,小辈又有谁呢?难道衍儿那孩子下得过他姐姐?”
      “娘娘。”不知怎的,枢密使的声音突然急促了起来。 “纵然此时不行,可若是扶上马,送一程,未必彼时不行。老臣……老臣可以慢慢教他,他绝非冥顽愚钝之人,未必就……”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这屋里说出的话是不会传出上阳宫的宫墙的,可是纵然人间私语,依旧畏惧当真会天闻如雷,他心里还是有忌讳。
      潆君抬起眼睛,正看见年已六旬的枢密使脖子上的筋跳着,左手在袍角微微地抖,她猛地别过眼睛。
      皇后望着躬身的枢密使,沉默良久,突然开口,语气竟轻快起来,“说到底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我的孩儿,我不信哪个是不长人心的。我是他们的母后,你是他们的舅舅,孩子们知道孝敬,你也不妨拿出些做长辈的雅量来,不就是裁几个兵么?他不裁兵员,养着也是皇上的兵,他裁了,你也还是北府枢密使,又与你什么相干?且随他们闹去,小孩子家不知深浅,闹腾出事来,还得你这老人家出来定风波。”
      枢密使再想要说什么,但也听出皇后以后言尽于此的意思,难以再开口,只得口中称喏,再说几句就指一事退了出去。
      潆君终于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着说道,“我就知道,母后的气度雅量,只有神佛可比。”
      皇后转过脸来,看定自己的女儿,已是变了脸色。潆君一惊,却还有胆又是一笑。
      “嬉皮笑脸,越来越像张家三郎,你倒是嫁鸡随鸡。”皇后低声说道。
      潆君性情自来不是小女子一路的,听了母亲斥责不露娇羞,反倒失笑,“女儿夫妻琴瑟和谐,可不就是孝顺父母了?省去母亲多少烦忧?”
      “是呢,你这点倒是比太子强。”皇后呆着脸,似笑非笑地说。“我听说太子近来身边多了一个吴氏,很是得宠?”
      潆君仿佛对这话头不是十分感兴趣,她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走到窗前站定。窗前一张楠木架上安着一只金笼,她伸手进笼子里逗那只鹦哥来咬她的手,“玉儿来跟母后说的?”
      “倒不是,那个丫头真真是个好孩子,不肯说这些话坏了德行。”皇后说道,又提高了嗓子没好声气地喝到,“你把手给我拿出来!看那畜生当真啄着你的手!”
      潆君笑着说道,“母后夸妹妹德行好,是说给我听呢,我就是最没德行的啦。”
      皇后差不多是白着眼睛瞅她,“我这段日子就琢磨,六郎那没谱的性子到底是像谁?想来想去咱们家并没别的这样的人,只怕竟是学你。”
      潆君失笑起来,见皇后瞪着她才敛了笑容,站在窗前略一思索,说道,“吴氏乃是出身江南旧族,不过并不显赫,至多算是个书香门第,祖上在前朝做过几任小官。她能选在太子身边,大约是因她哥哥之故。她有个胞兄名唤吴都奎,武举出身,曾在太子身边做侍卫。母后怕是不记得这等小人物了,此人当日在一众侍卫里不算十分出众,后来太子保举他在拱卫京师的西府禁军中做统领,听说他做事十分小心勤谨,不过三年功夫已经累迁至三品上护军将军,马步军副指挥使了。”
      “什么?”皇后暗暗吃了一惊,“我竟不知此人?”
      “太子多与文人交往,从来都瞧不起武夫,那吴都奎又有个外号叫吴哑巴,能得这样外号的人自然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所以母后不知道太子与他有交情也是常理中的事。此外,这些年但凡太子保举的人,父皇就没有驳回的,太子理政之后更是不知擢升了多少人,要不是今年吴都奎突然送了个妹妹进东宫,连我也不曾留心那些大人们中间的这个小小武官。略微打听了一下,又偏偏听说这吴都奎当日是七皇叔举荐进东宫的。”潆君迟疑了一下又说道,“但不知母亲是怎么个意思?”
      皇后沉默了一阵才说道,“我能有什么意思?儿子大了心就外道了,他舅舅难道能不为他这个外甥着想?他被外人教得歪心眼子,做这些个事叫人寒心,原不怪你舅舅说他。”
      “那母亲的意思……”潆君谨慎地问道。
      “如今是皇上铁了心要行新政,”皇后说道,“我与皇上总还是一条心思的。”
      潆君略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回头,窗外的阳光透过窗上的薄绢只暖了寝宫的一半,皇后在那一半晦暗中坐在金箔贴饰的屏风前,面色益发有些看不清。她忽然想起了庙中庄严的佛,面容总是隐在殿中空寂昏暗的高处,烧香拜佛,虔信祝祷,却也辨不清佛爷的悲喜。
      “不说别人了,六郎是怎么回事?”皇后突然说道。
      “怎么?”潆君迟缓地问了一句,这是今日唯一出乎她意料的话头,“父皇放他出来,不是很好么?”
      “你父皇是很好,不好的是你六弟。皇上提前赦了他的禁足,他竟没有立刻进宫来谢恩请安,等了两日才进来,竟是满脸的惶惑愁闷,人也呆呆傻傻的没有往日机灵。被我问了他几句,问他日日胡闹到底还有什么不足心不畅快的,用不用拆了这上阳宫给他取乐。他竟呆呆的不能回答,我瞧他那样子就心底起火,命他滚出宫去好生继续做他那些顽童营生。”
      潆君想了一阵子,摸不着头脑地暗自摇摇头,“这是前两天的事?”
      “前儿的事,打那天撵了他出去,他就更没了影子。”皇后说道,恨恨地捶了捶身旁的引枕,“不中用的儿子。”
      皇后从来对安苏郡王没有这样大的责备,潆君看在眼里,心中略有触动,她倒不觉得郡王今时比往日有什么更过分之处,只怕是母亲此刻心境不同了。既如此,当日何必百般骄纵他,从不舍得稍稍约束?早不知想什么去了,现在又恨起他来。仔细想想,怕是慈母心就是如此罢。
      她想了这许多却不能说,劝慰母亲道,“许是在府里闷坏了吧。若是说他不好,我却不大信,近来六弟比从前规矩了许多,先生都夸了好几回了,母亲可是亲耳听说的。上回送来的功课本子,母亲也亲眼看了,文章写得有模有样的,不比翰林差多少。”说到这里,她想起老嫫嫫们平日唠的闲话,信口开河敷衍了一句,“许是那日进宫的时候,六弟在路上撞了什么也未可知。”
      谁知最后一句话她娘听进去了,“这话说的有理,南禅寺的师傅有日子没进宫了,也该来念念经了。听说他那里来了个云游的高僧,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无比灵验,我倒想见见。”
      潆君只得应着,不过她一向不信这些,连她自己的话也不过是投母亲所好随口说的,对那些周旋于贵人之间卖弄聪明的和尚道士更是不耐烦,倒真觉得是难缠。至于安苏郡王为什么在母亲宫里应对失度,她也没太往心里去,郡王自有些痴处,她是知道的。
      如此再坐一刻,潆君公主也就告退出宫,心里更好奇的是兄长那边到底吵没吵出个结果。她上轿辇的时候想到此处都禁不住一笑,回头正好瞥见自己的贴身侍女满面忧虑,似有话说。
      她抬手住了轿辇,侍儿会意,立即机敏地凑过去耳语,“殿下,奴婢恐怕知道郡王爷为什么忧思满怀。因是今日入宫后才有人传进来的信儿,奴婢还来不及禀告。”
      潆君一笑,“能有什么事?他又驾车跟哪个王孙子弟冲撞了?还是又跟他那伴读吵闹起来了?”
      “殿下,这回事虽也不算怎么太大,名声却十分不好。奴婢听说王爷……王爷去城外田猎,抢了庄户人家一个女儿,人家不依,告到顺天府了。”
      “什么?”潆君怔了一下,“他……”
      到底是他什么,她竟被气得没说出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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