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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七章 莫问今生计,还种来世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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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正浓,漫山枫叶红透,寺院中的菩提落叶铺了一地金黄。
独乐寺大雄宝殿前的菩提树下,张绍民与顾承恩盘膝对座,煎茶对弈。
“这是舍弟去岁托人从老家带了与我的岩茶,不知张相爷尝着可还合口味?”
“香酽醇厚,不同一般。不过对我来说,是有些浓了。顾侯戍守察哈尔多年,想必已经多年没回过家乡了吧。”
“唉……鞑虏未灭,何以家为……也都是命数使然,若是察哈尔汗早死几年,我应是能早些脱身……”
张绍民正要出言安慰两句,忽的目光凝在了顾承恩身后。
顾承恩循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一个陌生妇人正定定朝二人走了过来。她衣着富贵,容颜清丽,气韵风流,宛若出世仙子,令人见之难忘。其步履稳健又轻盈,带着些男子的豪爽,显见是身上有功夫的。
张绍民身后一个剑眉星目的侍卫见状,立刻便要拔刀,却被张绍民喝止了:“单统领,不用紧张,那人我认识。”
她终于走到了二人近前,深施一礼:“经年不见,张大人别来无恙。”
张绍民起身回礼:“当真是许久不见了——李夫人。”
妇人淡然一笑,目光移向顾承恩:“这位,想必就是顾侯爷了。民妇李冯氏拜见二位大人。”
顾承恩微微皱起眉头:“张相爷,这位是——”
张绍民介绍道:“顾侯爷,这位,是妙州首富的内眷,”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刻,忽而笑道,“李夫人当年,可是个独一无二的人物。”
独一无二的,女驸马。
冯素贞笑得恬淡:“张大人玩笑了,都是年轻时的荒唐事。”
两人寒暄一番,说了些别后短长,但其实,他们两人都是名声在外的人物,彼此之间那些可为外人道的事,相互间都是再清楚不过。
冯素贞切入了正题:“闲话不提,敢问二位大人,此来妙州是来灭佛的?”
张绍民明白这才是冯素贞现身的真实原因,立即道:“夫人言重了,我等,是来向独乐寺筹饷的。”
冯素贞笑容清冷,伸出手指,从正在佛殿中移动宝器的兵卒指向了山门外跪了一地的和尚们:“恕民妇见识短浅,张大人使出的,便是这等破家灭门的筹饷法子?”
张绍民淡淡道:“辽东连年进犯,筹饷之事,关乎社稷安危,为了大义,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既然如此,独乐寺的泥塑人偶变不成真金白银,”冯素贞话锋一转,“不如张大人开个价,我将这独乐寺买下来,银钱张大人尽管拿去。留住独乐寺这一千年古刹,留住妙州府善男信女的一个念想。”
此言一出,张绍民和顾承恩都是一愣,顾承恩追问了句:“此话当真?!”
冯素贞颔首道:“自是当真。”
“那再好不过……”顾承恩刚松了口,就被张绍民打断了:“夫人若是有意捐饷,倒是可以买下独乐寺的一部分财货,可这整个佛寺,我还是要拆。”
冯素贞冷笑道:“张大人是一心要让这六百名僧人衣食无着吗?”
张绍民避而不答:“我自有我的道理。”
冯素贞道:“这独乐寺最值钱的也就是那一尊白玉弥勒。将整个独乐寺拆了,也不过是多了万八千两银子。若是让富贵人家捐出百两千两,不关痛痒。但对于这些僧人而言,却是夺了他们的容身之地,栖身之所。张大人如此行事,让他们如何自处呢?”
张绍民沉吟道:“夫人为何如此为佛寺张目?佛家断绝尘缘,不过是隐世遁世之举,若是天底下年轻力壮之人都逃进了寺庙,岂不是荒了耕织,纲纪废弛?”
冯素贞一愣:“这才是张大人一意逼迫,要赶和尚们离开的原因不成?”她再次冷笑不已,“张大人,难道有了一个和尚庙,所有人就都会来做和尚不成?”
张绍民捻须不语。
今日的妙州李府好生热闹,合府下人悉数聚拢在前院中,围观夫人买回来的新奇物件儿。
自家夫人为了祈福去独乐寺上香,却花了一万金买了一尊大佛回来——确切来说,是半尊弥勒佛和碎作大大小小的玉块儿。那名为单世文的禁军副统领行事太过莽撞,竟在搬运中将这佛寺中最值钱的东西打破了,被张绍民好一通责骂,直说回去要降他的级。
“倒也算因祸得福,张绍民答应我将大雄宝殿和半数僧舍补给我,好歹给独乐寺的僧人保住了一点遮风避雨的地方。可他还是不依不饶,想将整个佛寺瓦解才遂愿。”冯素贞抚着那半尊残佛叹息道。
家中钱财本就是冯素贞在打理,李兆廷对这冯素贞花的这一万金没什么概念,只是将玉佛残片收拢起来,又稀罕地摸着那半尊残佛,比划道:“素贞,那些小的做些摆件或者文房都是可以。你看,这么大块白玉,做成个什么合适些?”
冯素贞心不在焉道:“干脆雕一对石狮子放门口吧。”
李兆廷笑道:“那恐怕摆出去没两日就要被人偷了去——”他顿了顿,“襄儿近日来在随我学棋,找些好木头镶个腿儿,剖面做个棋枰也不错。”
冯素贞摇了摇头:“那得什么样的棋子儿才能配得上?太浪费了些。”她想了想,笑道:“就放在库里吧,待你我百年之后,刻成碑,立在坟前。”
李兆廷惊讶:“这、这不是更浪费了?”
冯素贞笑道:“可这浪费的方式,我喜欢。“
李兆廷顺从地笑了笑:“好,好,你喜欢就好,那就留着,给你我百年后用。”
“娘,你看!”年仅九岁的李襄忽然高叫了一声,将一块残片放在手心里,递给了冯素贞。
“襄儿,小心伤了手。”冯素贞关切了句,朝她手心看去,顿时轻咦了声。
这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佛残片。说普通,却又不普通,它恰好碎成了一个胖葫芦形,而其上的碎纹又像极了人的眉眼——也就是说,这个残片,像极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弥勒。
“娘,你看这个残片,稍加雕琢,是不是就是一尊小弥勒佛了。”
“襄儿说得是,待为娘稍稍处理下,给襄儿做个挂坠儿也好。”说着,冯素贞从李襄手中拈起了那块残片。
骤然间,冯素贞只觉得眼前一花,没来由地犯了恶心,顿时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亏得李兆廷就在跟前,忙托住了她,一边唤人去请大夫,一边急问道:“夫人,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冯素贞稳住身子,抬头望向李兆廷,轻声道:“夫君,我可能是,又有了身孕。”
冯素贞才刚刚怀胎一个多月,大夫反复诊了半个多时辰,也不敢给出个准信儿来。倒是冯素贞本就会些歧黄之术,自己心中也有了数,便给包了个大红封,客客气气将大夫送走了。
李兆廷满心狂喜,在冯素贞床前握着她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太好了,太好了……”
却见冯少卿满脸忧愁:“吾儿上回生襄儿的时候,便是九死一生,如今年纪上去了,这又有了孩子……”
“既然来了,便顺其自然吧,”冯素贞不以为意,唤了管家过来,“林忠,再去给独乐寺捐些香火钱,将我诊出身孕的事情散播出去。”
冯少卿急道:“我的好女儿,这还不到三个月,说出去怕会泄了这孩子的福气,若是有心人来故意使你劳累——”
李兆廷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
冯素贞望着李兆廷道:“不是还有你吗?再不济,我们家襄儿也帮得上忙。”
李兆廷无奈道:“夫人,我们襄儿才九岁!”
冯素贞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道:“襄儿于经济上有些本事,让她帮着算算账,多少有些裨益——”她目光一沉,“张绍民本意不在筹措军饷,我出再多的钱也没什么用,只有所有妙州百姓都出声,才有用。”
李兆廷哑了半晌:“夫人,我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何必要替那不相干的佛寺发声张目?慈不掌兵,善不为官,张绍民贵为丞相,他所思所虑定然有他的道理。他要战便战,要拆便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冯素贞苦笑道:“我岂能不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夫君,你此言是以天眼觑红尘,但其实,不论是张绍民还是你我,我们都只是上苍一视同仁的刍狗罢了。既然都是刍狗,凭什么只有他能执行王道,而我们不能反抗呢?”
她目光扫过身边的至亲之人,诚挚道:“战事一起,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地处京畿,有京城做屏障,或许没什么危险,若我们是九边的百姓呢?若是征丁征饷之事直接落在我们头上了呢?朝廷厉兵秣马备战,当真与我等没有干系吗?”
冯素贞继续道:“今日他能轻易将独乐寺拆了卖了,明日便也能轻易将我等商贾家产收没用作国事。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若是王道过于霸道,民产想征用便征用,则会民不聊生。夫君,我今日若不为独乐寺说话,明日,又有谁人为我等发声呢?”
李兆廷被冯素贞驳得哑口无言,便岔开话题指了指冯素贞的肚子问李襄道:“襄儿,你也和你娘学了诊脉,刚好,你给你娘看看脉。”
李襄似模似样地搭了手指在冯素贞手腕上了片刻:“流利展转,替替然如珠,应该是滑脉……不过,我觉得娘肚子里还有别的东西。”
李兆廷一愣,紧张起来:“还有东西,难不成是双胎?不对啊,这一个多月哪里诊得出来……”
李襄摇头叹气道:“娘的肚子里呀,装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
李兆廷哑口无言,冯素贞却是大笑:“真不愧是,我的襄儿。”
李家到底是将这消息传了出去。
得知多年未再孕的首富夫人去了趟独乐寺就诊出了喜脉,独乐寺的山门都险些被求子的妇人们踏平。寻常人家捐赠香油钱,而富商家眷则是径直捐产赠地,要供养独乐寺僧人和泥塑。消息越传越远,越传越邪乎,引得不少达官贵人的家眷都动了心,一时之间,不止是独乐寺,京畿附近的佛寺都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香客。
这钱自然都是往辽东去了,如此一来,便是张绍民也不能对独乐寺赶尽杀绝。独乐寺在遭逢寺产被夺、僧徒被遣的磨难之后,总算是留下了一线东山再起的生机。
冯素贞一边听着家丁们的回禀,一边处理着手中的白玉弥勒。
用砂纸稍稍打磨后,又改了几刀,那个小弥勒便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因她是在碰到这小弥勒的时候诊出了孕,府中都说是冯素贞结了佛缘得了善报,她不置可否,用红绳掺了金线编了,将那小弥勒挂在了李襄的脖子上。
秋去冬来,漕河上冻之前,福建的行商从运河卸了船,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进了妙州城。
冯素贞挺着肚子在货车之间挨个巡视,瞧见了那长长的物事,面上不禁浮起了些笑容来:“保存得如此完好,徐当家费心了。”
徐当家哈哈笑道:“夫人,这数十车东西,就属这几车甘蔗最为金贵。要知道,这一路山水迢迢,若是有心想要的,多是制成了糖,方便输送。这鲜甘蔗又长又沉的,若非夫人刻意嘱咐,俺老徐是决计不敢买这劳什子回来的。”
“徐当家的辛苦,先去一旁歇息片刻,程账房自会来与你核账。老程,结算时候多加一成,是我给徐当家的酒水钱。”
徐当家抹了一把大胡子,大笑道:“夫人慷慨,放眼京畿,俺老徐最喜欢和你们李家打交道!”
冯素贞笑着客套了几句,待徐当家与程账房下去后,方才转过头来怔怔望着那堆叠如小山一般的甘蔗。
货物车车入库,只余下冯素贞面前的这几车甘蔗。
林管家请示道:“夫人,这几车甘蔗如何处置?可是存在地窖里以供府上食用?”
冯素贞缓过神来,口气平淡:“自然是卖了。”
林管家一脸难色:“夫人,这物什可不好定价,千里迢迢而来,太金贵了,寻常老百姓哪里会为吃这一口甜花恁多银子?”
“无妨,送到京城那几家铺子里去,卖了就是。”
林管家细细思忖一番:“夫人说的可是宫里采买司常去的那几家?”见冯素贞微微颔首,林管家一拍脑门道:“是小人糊涂了,这物什再金贵,皇家总还是吃得起的!我这就去安排!”
他拔腿就走,没留意冯素贞仍是站在那堆甘蔗前面,一动不动,神色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慢着——”冯素贞忽然开了口。她快步走到车前,抽出根甘蔗,在手里掂了掂:“好了,去吧。”
北地不产甘蔗,多是由南方运载而来。李襄虽是自小生在富贵人家,也是头一回瞧见这稀奇物什。她踱着步子围着这丈来长的东西转了几圈:“娘,这个该怎么吃呀?”
冯素贞也有些为难,她自是知道这东西应该怎么吃,但毕竟从小规行矩步,还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斯文优雅地啃甘蔗。
两人为难了半天,冯素贞笑了笑,传了下人过来,把那甘蔗带下去榨成了小小的一碗汁水,让李襄小口小口地喝了。
她也尝了一匙,那沁甜的滋味在舌头上绽开,叫她不由得追忆起了对她来说太过遥远的过去。
“若真是生了个活泼的女儿,名字叫甜,也是好的……”
每年漕河上冻前,李家总要联合其他商户,在漕河边宴请漕运大大小小的官吏,今年也不例外。
这等生意上的官商应酬,自是不能靠九岁的李襄独立完成。冯素贞喝了保胎药之后,与李兆廷一道携着李襄入席落座,与一众须眉男子谈笑风生起来。
漕运的官员平日里收了李家诸多好处,都斯斯文文地,对冯素贞十分客气,席间闲聊,气氛也是轻松融洽。
“明年漕运上怕是会有些变动。”
“哦?什么缘故?”
“漕运总督王祖安教子不严,养出了个和朝廷对着干的蠢儿子,连累自己被去了职……”
“听闻他那蠢儿子原是聪明过的,是科举不顺,这才猪油蒙了心。”
“这科举确是熬人,咱们北漕督司新来了个主事,听说是个举人。可两次会试不中,他便每日里就在酒里头逞英雄,我看,迟早是要醉死在酒缸里头……”
冯素贞暗自盘算着诸多消息对自家生意的影响,忽地起了反应,难受起来,起身离了席,李襄见状也忙忙跟了出去。
母女二人沿着漕河边散了散步,吹起了风。初冬的夜晚天朗气清,圆月高挂,倒映在漕河中也是清清楚楚的明明玉盘。漕河码头边最多的就是酒楼逆旅,而此时此刻,对岸的酒肆正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在初冬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冯素贞足步一顿,呆呆望着隔岸那灯火摇曳的酒楼,神色不悲不喜,只是茫然。李襄好奇道:“娘,这戏你听过吗?咱们家每年办堂会,好像都没点过这出。”
冯素贞醒过神来,柔声道:“没听过,回头若是有机会,点了给襄儿听。”李襄连连点头。
正此时,一个醉汉擎着酒壶踉踉跄跄地走在江边,跟着那对岸的曲调大声唱了起来:“……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哈哈哈,瞎扯,我不曾,我不曾,我不曾啊!”
冯素贞深知不立危墙的道理,便要带着李襄离开。
谁料,那醉汉望着江中的月影忽然大叫了一声:“糟了!明月落水!明珠蒙尘!快来救啊,救命啊!”
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母女俩冲了过来。冯素贞警觉得很,拉过李襄稍稍侧身,那醉汉便一个没收住,脚下一绊,整个人栽进了江水里。
他在冰冷的江水里扑腾挣扎着,酒醒了大半,一边喊着救命,一边猛地往江岸上爬。
那修着木头栈道的江岸吃不住他的挣扎,轰然崩塌,连带着江边的李襄也受了连累,落入了江里。
冯素贞大急,她虽武功高强,却是不会水,加上怀了身孕,动作多有不便。眼下只能是探出身子,伸手去拽在水中浮浮沉沉的女儿——“襄儿,别怕!”
女儿家身子软不吃力,冯素贞抓了几次都没抓住,不由得大急,直接拽住了李襄颈间的弥勒,竟然一把将女儿拉回了身边。那编了金线的绳子在李襄离水之际猝然断裂,得亏冯素贞功夫不弱,这才接了个正着。
她怕女儿生了风寒,忙将女儿护在怀里,高声呼救。却见那江心的醉汉似乎是彻底醒了酒,竟然自己游回了岸边:“我……我竟忘了,我生在浯河边,我、我是会游泳的啊……”
冯素贞又气又恨,恨不得把那醉汉再扔回水里去。
酒楼里跑出了数人,有人把那醉汉扳过来一看,惊呼起来:“杨主事!怎么是你?!”
翌日,北漕督司的杨主事提了些礼物上李家致歉,险些被李兆廷打了出去,倒是冯素贞客客气气将人迎了进来。
李家正请了名医为母女两个查脉息。李襄自小身子康健,虽是一时受了寒,因冯素贞救得及时,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诊到了冯素贞时,老大夫眉头一皱:“夫人本就怀相不好,如今受了寒,需要好生调养啊……”
杨主事羞惭不已,清俊的面皮涨得通红:“我去买两棵百年参,给夫人好好补补身子!”
“慢着——”冯素贞叫住了他,“杨主事且留步,我有点东西,需要主事大人看一看。”说着,下人传上来一张纸。
杨主事看清了上面的文字,顿时一愣:“夫人这是何意?”
“酒中从无真英雄,杨主事到底是明珠蒙尘,还是鱼目混珠,还需要阁下自己证明。”
杨主事一咬牙:“敢借纸笔一用!”立即有下人引着他去了李府的书房。
李兆廷不明就里:“夫人,你让他写的什么?”
冯素贞淡淡道:“十年前恩科的会试题目。”
杨主事在李家的书房里写了一天一夜,直到天明时分才丢了笔,趴在桌上睡着了。
待醒来时,书桌前站了一个人,是冯素贞正在翻看他所写的答卷。
正午的阳光从窗棂洒落下来,照在她格外认真的清丽脸颊上,勾勒出半明半暗的阴影,当真是美人如画,美得不甚真切。
杨主事错开眼,低下头,看到手边有另一摞答卷。读书人看到字纸便忍不住,他展开那份答卷,看了起来。
他不觉入了迷,逐字逐句读了下去,直到前方悠悠传来一声问:“杨主事,这答卷比你的,如何?”
他结结巴巴道:“状、状元之才!”他猛地抬头望向冯素贞,心中起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这是夫人写的?”
冯素贞避而不答:“自前明科举以来,学者莫不记诵帖括,苟趋一世。我见杨主事刻励为文,不袭陈言,不见那些腐朽气,读之令人神清……”
杨主事心头豁亮,动容道:“夫人懂我……”
二人从秦汉、唐宋诸大家讲起,讲开阖变化、首尾埋伏之法,又讲到如今制艺多以斤斤格套,难免不出前人窠臼,不知不觉,竟过去了一个下午的工夫。
“你前番两次会试主考都是张丞相,他的喜好,和常人不同。他聪明自负,好打机锋,便见不得别人和他一般,你与其曲笔文字,不如开门见山。若是公子从此戒了那杯中物,重整旗鼓,明岁的会试,定然能金榜题名。”
杨主事似有所悟,忽地跪下行了大礼:“临沂人杨澈,谢夫人点拨!”
待杨澈辞别而去,李兆廷这才向冯素贞问道:“素贞,何苦如此劳动自己去点那烂酒鬼?”
冯素贞轻声一叹:“兆廷,倘若你我还在官场,是不是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些?”
李兆廷摇摇头道:“素贞,那官场不适合咱们。”
“难说适不适合,只是你我都别无选择。”冯素贞笑了笑,“这个杨澈,还有选择余地的——权当我结了一份善缘吧。”她从书架上抽出一卷《邯郸记》,眉宇平和,倚着养和读了起来。
冬日渐深,冯素贞渐渐显怀,便越发不去管生意上的事,每日在府中带着李襄读书,琢磨着给肚子里的小家伙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李兆廷生怕她闷着,又怕请堂会累着她,便干脆将自家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请进府中为冯素贞讲故事。
冯素贞博闻强识,胸中自有天地,哪里需要旁人为她讲故事,那说书先生也就只能捡着时兴流传正广的江湖野闻讲给她听。
“——那山大王的眼神落在了少年手里的甘蔗上,顿时有了合计:‘这么说,阁下就是江湖驰名的乌鸦嘴闻臭大侠?’”
“‘呸,兀那山匪,本大侠明明是神算子闻臭大侠!’”
“山大王把脸别过:‘哼!不知闻臭大侠来此有何贵干?’”
“闻臭傲然应道:‘妙州李家的这趟货,小爷我保了,兄弟们去别处发财吧!’”
“山大王桀桀怪笑:‘哇呀呀,好个不知好歹狗拿耗子的闻臭,敢阻爷爷们的财路,兄弟们,上!”
“霎时间,刀光蔗影往来劈砍,双方对拆了两三百个回合,那山大王体力不支,跪地求高:‘爷爷饶命!小人愿将小女献与大侠做妾,且留了小人这条狗命吧!’”
“闻臭见他女儿生得风流标致,心中暗暗称叹:窈窕佳人,奈何做贼……”
闻臭大侠在京畿一带名声不小,他人在江湖,自是故事不断。关于他的故事,说书人在茶馆中讲了不下千百场,往往声情并茂唾沫横飞,令听者只觉得那故事中的人活灵活现宛在眼前,由是每逢开讲,总能博得满堂喝彩。
可他这回却是认了栽,不论场下其他人如何随着他的铺陈转折或喜或怒,堂中那个温婉清丽的李夫人都不见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满目沉凝,宛若无波古井。
说书人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李夫人,当真是个无情人呐……
冬去春来,辽东战事吃紧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春末时分,独乐寺的桃花,依旧灼灼动人。
张绍民在桃花树下端详了片刻,余光里忽地出现了一道人影。
他转过身子,笑道:“这住持和尚是不是被我吓破了胆,怎么每次我一来,都要去劳动夫人过来当说客?”他目光一闪,“夫人身子沉了,还是当心些。”
冯素贞笑了笑:“看来,张大人这次不是来拆这佛寺的。”
“我此来妙州,本是想见见故人。可是,早已经物是人非,又觉得自己矫情,所以,便想来这佛寺来静静心。谁想到,竟还是遇到了故人。”张绍民在石椅上铺了褥子,请冯素贞落座。
冯素贞揶揄道:“去年还一心要灭佛的人,也需要到佛寺来静心么?”
张绍民笑道:“我是张丞相没错,可我,也是张绍民。”
这一句话就打消了上次见面时剑拔弩张的隔阂,两人拉拉杂杂地叙起了家常。
“我此来倒还真不是因为大人的缘故。去岁我女儿落了水,若不是弥勒保佑,怕是不堪设想。只是我那时候月份不稳,多有不便,这才拖到了今日才来还愿。方才在住持那边解了签文,得知大人在此,我特意过来拜见。”
张绍民关切地追问了几句,叹道:“令嫒没事,真是万幸。我也有个女儿,身子骨弱,开春又生了场大病,至今还是咳疾未愈,叫我疼惜不已。为人父母之后,我这心肠是越发软了……”
冯素贞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事,推给了张绍民:“张兄既然有诸多烦恼,不妨将这个弥勒拿去。”
张绍民摆摆手:“李夫人,我可不信佛。”
冯素贞道:“小女落水得以平安,与此白玉弥勒有莫大的关系。张兄若是不信,就别把它当是个佛,只要当它是个雕刻精美的物件就好。”说罢,便将这弥勒的来历说了一遍。
张绍民沉吟片刻:“这佛,竟是李夫人亲手刻的不成?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大乘佛教中观学说有云,内识生时,似外境,”冯素贞垂首敬道,“惟愿大人如此佛,量大福大,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则自然诸事顺遂。”
张绍民知道她意有所指,便点了点头,谢道:“借夫人吉言。”
二人又聊了阵子,张绍民还有政务,便起身拜别,冯素贞顿了顿:“张大人,我还有一问,想向大人请教——当年,你和天香公主,为何会没有成婚呢?”
“公主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所以我给了她更好的东西,”张绍民面上浮起一丝笑,“自由。”
冯素贞有些恍惚——自由啊……
张绍民出了独乐寺,禁军副统领单世文上前禀道:“大人,可是要寻妙州知府向本地富贾筹饷?”
“罢了……”张绍民摩挲着手中的白玉弥勒,“那军饷,我自江南想想法子,权当我给故人一个面子吧……”
冯素贞生产不顺,耗了一天一夜的时光,才在第二天的黄昏生下了次女。
眼睁睁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产房中源源不断地端了出来,明明是闷热的夏日,李兆廷的心却好像掉进了冰窖里。婴孩的啼哭声终于响起时,他再也顾不得下人的阻拦,径直冲进了产房中,顿时觉得整个人的血都被抽空了。
他跪在床前,攥着妻子的手,颤颤巍巍地去触碰妻子面白如纸的脸颊。
婴儿是睡着出生,被稳婆打醒后啼哭不止,冯素贞挣扎着将她抱过 ,气若游丝地笑了笑:“是要将你打一打,我为你耗了这么久,你却睡得开心。‘一枕余甜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夫君,她既是睡着出生,又长得如此宜嗔宜喜,看着就叫人心里甜——便叫了‘甜’吧。”
李兆廷连连道:“好,好,好,你喜欢叫什么都好。若是不喜欢,以后再给她改。”
冯素贞依依不舍地把孩子交给身边的侍女,强忍着痛扬起了嘴角:“兆庭,你我相携相伴着过了这么多年。这一关,我怕是挺不过去了。”
李兆廷喉咙哽住,连连摇头:“别说了,别说了,你省省气力……”
冯素贞依旧殷殷嘱咐道:“……你不必为我守身,你这个粗疏性子怕是照顾不好这家里,所以纳妾、娶妻,怎样都好,不必为我守着。但是襄儿未出阁前,得让她替你掌家。”
李兆廷泪如雨下:“素贞,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冯素贞面色苍白,眸中却是闪着熠熠生辉:“兆庭,照顾好我的女儿。”
骤雨袭来,天地变色。
冯素贞忽地眼前白光一闪,过往种种云烟过眼,历历在目。
一张经年未见的容颜忽地跃入眼帘,一颦一笑,宛在眼前。
冯素贞呼吸一紧,蓦然间脑海里浮出了三个月前在独乐寺求签时,住持了缘和尚为她解签的场景……
了缘和尚接过签文,一再拜谢:“前番独乐寺得以保全,皆仰仗檀越大恩。檀越厚德高义,将来定得果报。”
冯素贞摇了摇头:“我是有心为善,也是为了自己,哪里图什么果报?”
了缘道:“种善因,必定得善果。”
冯素贞再摇头:“正如那签上所云,我今生也就这样了,所谓的善果,也不过是平安终老罢了。”
了缘定定望了望冯素贞的面相:“此签,或许不应该这样解。”
冯素贞自嘲笑道:“那住持说说看,我这一签,是什么意思呢?呵,‘深锁重门飞不去,巫山何日梦襄王’……真是好一支下下签。”
了缘慢吞吞道:“佛家修今生,求来世,此签对应的不是今生,而是来世。若是檀越有什么愿望,不妨在心底对着弥勒慈氏讲,说不定,就能成真呢。”
冯素贞微微一怔,轻轻捻着袖中的弥勒佛,轻声叹道:“我没什么愿望,既然这一世深锁重门,只剩了做梦的权利,那我也就求来世一个自由吧。”
……
冯素贞血气大亏,仗着内功撑着到了半夜骤雨初歇,终于到了濒死时分。
明月于云中恣意穿行,终于从云层中露出脸来,将清霜一般的月光洒在她惨淡的面上。
“雨入空阶滴夜长,月行云外借孤光,独将心事步长廊……深锁重门飞不去,巫山何日梦襄王,一床衾枕冷凄香。”
冯素贞喃喃念着,合上了双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