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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眸底波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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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秋,三哥的婚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我特意央了父皇,让我去安排三哥府中的装点。
我有能力让全府上下都喜气洋洋,这边放一片团菊,那边把将枯的荷花移走换成桂花,这边置一个灯笼,那边换一批绸缎。
整个楚王府都是张灯结彩,上到管家,下到仆从,无一不是喜上眉梢。
只有三哥,一身锦衣素服,背着双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群忙碌的人,有人来向他禀告些关于婚礼的事,他也不说什么,就一味交给我与管家,仿佛与他无关一样,他那凝固的表情,都让人误以为他是看热闹一般的存在,并无半分大婚应有的喜悦。
我将三哥拉入书房,关了门,按他坐下,自己则蹲在他的膝前,这样,他可以看清楚我的眼睛,从表面一直到内心,一览无余。
“三哥,甘望曾是榜眼,如今位列吏部尚书,完全有能力做到丞相,这样,我们在明处的势力才有机会与太子抗衡。关于他女儿甘玉,我也打听过了,说是生的貌美,性子也好,你也不必担心有个什么悍妇,出自书香门第,府里你也放心。”
“是啊。”三哥冷笑一声,“她本想将我府中的桂花用海棠花代替,却因我一句,她就再没提过。”
我从不相信官宦之家的女子会有不谙世事的一面,只不过是涉世深浅的区别罢了。堂堂吏部尚书,又只有这一个女儿,定会为独女寻个好归宿,莫说持家之道,就是为人之理,也得熟稔吧。那面上的温和如玉,从来就是为掩着底下的毒如蛇蝎。
“你看这窗外的桂树,无论我再怎样苦心劳力,终是比不过你宫里那棵。这份无奈,恰如无论我多爱你那桂树,也止不住北风对它的摧残。”三哥将他眸中的悲伤渗进我心里。
“那棵桂树之所以种在浣雪宫,是因为浣雪宫原是温泉,现虽已无温泉,但地气仍较为暖湿,宜桂树生长。你若真心爱那桂树,就不应希望它在寒冬开放,更不应试图移了它,其实放任自流、信马由缰才是最好。”我试图用自己眼里的温暖去逼退三哥的悲伤,“爱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如我待那桂树,或可翘首盼其静放,或可远闻其清、不敢亵玩,或可眼见它尘归尘土归土,或心下不忍,撷了入食,使其与自己血肉相连,于它,于自己,未尝不是一种成全、一种厮守。所以你瞧,有惜春伤春的,有无奈落英的,有护着红颜的,更有像四哥一般的。我们的所为,皆发自本心,只是无奈能力强弱罢了。看开些吧,若桂树有心,定会为你祝福;若桂树无心,你也不必再执着。”
“那寂雪,你会祝福我吗?”我眼里的温暖将三哥眸中的悲伤融化了些。
“自然是会的。且放下大业不谈,至少,在寂雪看不到你的时候,心里还能想着,可能有个人代寂雪照顾你,你能宽慰些,我也能安心些。”
三哥拉我起来,“有你这番话,我也得高高兴兴娶甘玉进门。”三哥说完,去试婚服了。
我含笑目送他离开,心里却是苦涩难耐,这便是天家了,为着所谓大业,连内心都弗能从。我竟有些后悔帮三哥去争什么皇位了,让他这样难受。但转念一想,连作为庶子的四哥都不能拥有自己的感情,更何况更有资格夺储的、身为嫡子的三哥呢,若他不这样做,若将来非我们成事,那我们又有怎样的下场?其实,我们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我走出书房,“那边的,灯笼太低了,放鞭炮的话不太安全!”我卸了悲伤,再次指挥着王府的下人。
三哥的婚宴,自然是热热闹闹的,除却顾着父皇亲自指婚、三哥是嫡子的原因不说,王公大臣也要给那吏部尚书三分颜面,自然,作为出席者之一,我也是吃不饱的。
“寂雪,你说换做我出嫁,会不会也是这样?”寞云坐在我身边,笑得真心,丝毫不管甘望对三哥势力有何影响。
“当然,会更好呢。”我这样答,也忘记了所谓的权位争夺。
“你怎么了?”寞云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无事,就是这场景太美了,我有些醉了。”
这金碧辉煌、灯红酒绿、郎才女貌、大好时光,如何能不醉呢。他日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我这样一个局外人,也该替他们醉的。
此刻,我真的暂且放下了夺利之心,目中的只有这对新人,只有三哥。
我的三哥,你会开心吗,你此时的笑容,有几分是由内而发,又有几分是迫不得已。你的心,此刻暖了几分,又有几分是寒的。将来,你是会更轻松一些,还是更辛苦一些。
我虽是知道答案的,但我无能为力,连伸一只手都要比之前思量再三。
三哥,这样做,是不是就等于我一半自愿一半被迫地把你让出去了,或是一半,或是更多,以后,无论你是买东西还是吃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女子,就不再是我了。
三哥,若你以后有了什么不快或是为难,为你解围斡旋、排忧解难的也多了一个人,陪你饮酒的、月下相诉的,也不是我了。
三哥,以后我跟你在一起时举止做派也得注意了,毕竟多了一个看在眼里的人,你的王府,我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溜进去插科打诨、胡搅蛮缠、耍赖撒泼了。
南国的阳光,那种骨子里的风情柔和,我们这些势利场上摸爬滚打的北国人哪里消受得起,只是片刻的情谊,也是难觅的了。
天转寒,宫中皆换了袄,我和寞云也是看了尚服局的花样,督促着置办好了冬衣。寞云刚换了新衣,就兴高采烈出宫了。
我本是想着先跟毕铮透个风让他好好准备着,毕竟寞云出个宫不易,但寞云不愿,我也就由着她了。
没成想这丫头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濯云殿里谁也不见,我本派了锦帨侧面帮我打听打听,结果什么消息都无,连春深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说是寞云与毕铮拌了嘴,依旧是寞云说得多,但这次难得的是毕铮没有让步。
我不放心,只得端了手炉,自己去了濯云殿。没想到寞云连我的面子也不给,死活不开门,无论我怎样好说歹说,她就一个人在宫里摔着东西。
我正思量着要不要强行进去的时候,父皇也来了。
我使了个眼色,春深便带人下去了。
“怎么回事?”父皇听着殿里的瓷器破碎声。
“儿臣也是不知啊,您看,连儿臣都没被放进去。事情总得搞明白,这不正想着要不要自个儿进去呢。”我瞥着殿里,“您说要不进去,她这么冒失,受了伤怎么办,要是进去,更惹怒了又怎么办。”
“那朕去。”
“父皇。”我忙拦着,“都说了寞云冒失,万一伤着您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我们父女说着说着,殿里居然没声音了。我与父皇对视一眼,父皇先我一步,走到门口,一脚踢开了殿门。
我不止一次庆幸,我挡在了父皇前面,还有,寞云此刻扔过来的花瓶,是我送她的,所以我可以,一手握住花瓶底。若我反应慢一点,我伤着倒没事,就是伤着父皇,那罪过可就大了。
寞云与我一样怔在那里,同样吓得不轻。
“欧阳寞云!”父皇吼道。
寞云战战兢兢地过来了。
“你这丫头做事越来越没分寸了!”我抢在父皇前面,“还不快跪下!”
寞云赶紧跪下。
我将花瓶搁在寞云头上,“顶着两个时辰不许动,若是不听,看我不替父皇扒了你的皮!”又赶忙转向父皇,同时用身子挡住寞云,“父皇您消消气,去儿臣那里喝喝茶,非得想出个收拾这小
妮子的办法!”说罢,我又拉着父皇去了浣雪宫。
父皇本就不是真动怒,只是震慑一下寞云罢了。到了浣雪宫,见锦帨已将“美人宴”备好了,也就净了手坐到桌边。
锦帨布好菜后,取了坛美人泪,退了出去。
“这是给寞云准备的吧?”父皇坐下,问我。
“怎么会,这是儿臣专门为父皇准备的,给那小妮子怎么能备酒啊。”我赶紧给父皇斟一杯。
“还想瞒朕?”
我斟了酒,坐回去,“好吧,确实是。但寞云这丫头没口福,不像父皇一样,什么福都享得了。”
“你啊。”父皇笑着拿起筷子。
我忙起身介绍:“古来把花比作女子,把女子形容成花,儿臣这一宴采四季之花或所结之果制成,故称‘美人宴’。”我端一盏茶,“《离骚》有云:朝饮木兰之坠露。所以儿臣就取了兰上之露,以此沏茶,茶有苦味,有余香,这一来,还多了一味木兰香。”
父皇饮下。
“再取春日玫瑰腌好,制成玫瑰酥,先是开胃。接着是莲叶羹,暖一暖胃,后来再上蜜汁藕,这还是特意没让暖着,本想着能用这从尚食局一路过来的凉气定一定寞云的脾气呢。”
“所以那盏茶是特意给朕做的?”
我嘟着嘴,装作没听见,“这些总是太素了,还有杏仁鸭方,秋日的松子鱼,另加百合虾仁。至于冬日的,倒是简单,一份梅花香饼,一份凌波水仙。”
“这儿怎么还多了一个?”父皇指着我没说到的一品菜。
“父皇您又逗儿臣,您见多识广,这是儿臣新学的花开富贵,虽无花,但到底是用了它这个名字,也喜庆。这酒,就是儿臣多给您加的了。”
“朕觉得不够。”
“还不够?光这些都已经想破儿臣的脑子了。”
“既是美人一宴,自得美人一舞方罢。”父皇端了酒。
“哎,想看美人起舞,得先饮一碗莲叶羹才可。”我盛了羹,递给父皇。眼见父皇饮了,我才去唤锦帨取琵琶。
锦帨琵琶甚好,这父皇是知道的,父皇也知我不喜别人为我奏曲。
一曲舞毕,父皇只剩赞叹,“此美人,竟令这一席的美人黯然失色。”
锦帨退下。
我坐回桌边。
“当年你母妃也是令百花失色,如下凡的九天仙女,使朕一见倾心,她走的时候让朕照顾好你,所以朕也是想事事顾着你,多留你在身边,所以连婚事都不得不给你推……”
“父皇,”我打断道,“您先别操心这个,否则就是赶着儿臣走了,如今还是先顾着寞云吧。”我将前端镶银的象牙筷塞给父皇,“哎呀,您再不动筷子,就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