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城》玄火玫瑰

1、没由来相遇

　　“这个世界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是它够脏，脏到人人都把污秽当做理所当然的净化理论时，我们已经无可救药的堕落了。”桓陵坐在天桥栏杆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眼神迷蒙对我呼着气说。
　　深冬清晨冰冻的寒冷几乎将人的呼吸冻结，浅薄不一的雾气随风起伏，地上不多的几片纸屑就那么无主飘零的打着旋儿滚倒车轮子底下。
　　苏亮也靠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着，手上的烟蒂都熄得没气儿了，他们刚刚喝完一夜的酒回来，有些找不着北。
　　看着天空上方不够透明的地儿，苏亮觉得桓陵说得没错，这个世界就他妈没人气。
　　桓陵好一阵子没说话，暴躁辗熄手里的烟，时而低头，时而抬头若有所思望着远方，苏亮知道他烦。
　　没啥事儿，就是烦！
　　苏亮有的时候也这样，所以很能理解桓陵。
　　“上帝说不再有死。”桓陵突然说，语气干涩带着些微困惑和难以理解，他说：“新的圣城耶路撒冷降临，我们将生活在一个彻底没有罪恶的新世界，嘿！扯蛋！”说完就哭了，眼泪混合脸上昨晚在酒吧一夜沾的不洁之物滑下，变得蜡黄。
　　苏亮不明所以看着他，桓陵有重度抑郁症，这种病很常见，现在满大街随手一抓都是些活得不耐烦的人。
　　桓陵哭的时候把头埋进两只臂膀，低低的抽泣，很像动物的呜咽，可怜巴巴的，让人不知所措。
　　苏亮想做为友人自己这样干巴巴看着实在有违人道，至少应该做点什么，于是他站起来。
　　一阵风猛灌进衣领，桓陵缩了缩脖子，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弱不胜风了，扭头看了看黎明中的浑沌城市，它还未自沉睡中醒来。
　　苏亮对这个城市是厌恶的。
　　四年下来，他所有的惶惑不解，危机重重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呈逆潮之势汹涌澎湃起来，苏亮感觉自己很失败，就成长这一方面来说。
　　“上帝从来没有忘记救赎，他只是无法一一照顾到他可怜的孩子们，上帝的仁慈无处不在，而我们只是微不足道得如同一粒介子。无甚怨与不怨，这个世界本该如此。”某个大二时自杀的同学死前对他这样说。
　　说完这句话的大约十个小时后那位同学被发现僵硬躺在自己床上，动脉割断，被子褥子被黑污污的血浸透，衣柜下面一小摊静脉般的血。
　　他的桌上留了一张纸条，说：“不怪谁，我自己。”
　　苏亮第一眼看见那张纸条是脑子里突然闪过《群魔》里尼古拉自杀时留下的有着同样一句话的字条，当然，尼古拉的死更像是殉难，而，此人，则不知所谓，像大多数莫名其妙死去的人。
　　苏亮当时就想，我们每个人都会这样吧，默默无闻老去死去，默默无闻，而且，这才是正常的。
　　但是又有哪里不对？
　　苏亮打个哆嗦，的确有哪里不对，以基督教义来看，人的出生是罪恶，那么，人活着呢？
　　是不是罪上加罪？罪无可恕？
　　苏亮把这个问题问给桓陵时，他正趴在电脑桌上打游戏，回头来看了他一眼，刁着烟，斜眼看他，“我说，哥们儿，没事你犯神经啊。这么深奥的问题，你去问哲学老师啊。”
　　那是大二第一学期最后几天，苏亮搬出学校宿舍不久，和桓陵刚碰上不到两个月。
　　桓陵是体育系的，人挺能干，长得也好，就是人品不咋地，生活作风也不检点。
　　苏亮碰上桓陵，是真正实的碰，在全校篮球赛决赛场上。苏亮带球过人时给结结实实碰在了地上，那个人就是桓陵。
　　膝盖擦破皮，血流如注，苏亮半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
　　“我靠，擦点皮就跟死人似的。”桓陵不耐烦蹲下来，让裁判换人上场，自己和一个兄弟架着苏亮到医务室。
　　桓陵平时吊儿郎当，不知道的人都当他是流氓，陈竺，那位自杀的大二同学，就和他扛上过，被打碎鼻梁，算起来，是他死之前一个半月的事。
　　苏亮知道，桓陵能把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倒背如流，他对尼采研究深透，说是含着尼采思想的药引子长大的。
　　“那你对他的书有什么看法？”苏亮某一次心血来潮问。
　　桓陵当时正在看《偶像的黄昏》，他起头来，说：“没看法。我喜欢尼采不是因为思想崇拜。”
　　“那是因为什么？”苏亮无法想像对一个毫无崇拜感的人会花如此大的心思去钻研他的著作。
　　桓陵想了想，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说：“因为他很聪明，我们应该向聪明人学习。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当聪明人。”
　　苏亮听得似懂非懂，心想世界上聪明的人多了去了，你干嘛非选他不可啊。
　　看桓陵郑重其事的表情，也就没再问。
　　桓陵会带女人到苏亮租的小房子里办事，苏亮不怎么管，只是让他完事后把地方收拾干净。
　　苏亮不认为桓陵能谈恋爱，以他三天两头大闹一场的破坏力几乎没有女人能忍受他发疯似的歇斯底里，苏亮自己也无法忍受，但他能接受，每当桓陵的间歇性抑郁症发作时就会跑到他这里来蹲着，时而嚎啕大哭，时而破口大骂，有时甚至对苏亮大打出手。
　　对此，苏亮不置一词，只是感觉深深的悲哀，我们是大学生，但我们却病入骨髓，药石无救，我们疯狂啃噬哲学心理学社会学书却没有丝毫帮助，我们是困兽在牢笼中四处碰壁鲜血淋漓。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桓陵在一次发病时让苏亮帮忙借来看。
　　“饮鸩止渴。”苏亮看着角落里蜷缩着如饥似渴的忘我阅读的桓陵，他像作者笔下的羊癫疯患者痉挛打颤，可怕的扭曲面孔看得泪流满面。
　　当薄薄的几十页书在桓陵手里翻完时，他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说：“他创造了一个完美地狱，苏亮，我无法想像，无法想像他是怎样一个人，天才，你知道天才是怎样的吗？苏亮？”
　　苏亮沉默摇头，看着他狂热的，燃烧起来的眼睛，听见他捧着书念起来：“就是在绝望中存在最具刺激的快乐，特别是当你非常强烈的意识到自己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时。”
　　“难道一个通过意识来理解事务的人能多多少少尊重自己吗？”
　　“一个甚至于在自己的屈辱感中寻找快乐的人难道可以，难道可以多多少少尊重自己吗？”
　　“要知道，人是愚蠢的，愚蠢透顶。换句话说，他即使不蠢，但太忘恩负义了，没有比人更忘恩负义的了。”
　　“苦难——这本是意识之所以产生的唯一原因呀。”
　　“在任何时代一个正派人都应该是懦夫和奴才。”
　　那天桓陵念着书昏倒了，苏亮再也没有碰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书一页纸，而，桓陵却像中毒一样将图书馆所有他的书找出来，甚至为此开始学习俄语，只是为了能更深入理解他的文章。
　　苏亮无力阻止他的狂热，桓陵是具有无穷无尽生命力的人，一次次毁灭般的抑郁症发作之后都是一个生机焕然的他，不可思议的人，他甚至没有服食药物。
　　但是，苏亮知道他中了什么毒，而自己，只是个残酷的旁观者，因为无法对桓陵的做为予以哪怕一点的帮助。
　　一年之后桓陵自杀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幻想破灭了。
　　苏亮走进病房时夕阳余辉正照在沉睡中的桓陵菱角分明的脸上，刻下不同层度的阴影，桓陵被女朋友送进医院，幸亏抢救及时。
　　桓陵没死成，但活下来的，苏亮不知道面前的人还算不算是那个患有重度抑郁症长久压抑痛苦之至生不如死的人，桓陵没有再说过一个有关“费”的书的字，仿佛那只是苏亮眨眼一瞬的幻景。
　　苏亮把《埃及亡灵书》借给桓陵看，桓陵看了，还给他时问：“为什么让我看这种书？”
　　“因为你现在站在废墟里，只有自死亡的阴影里爬出来，你才能看见阳光。”
　　桓陵不语，扭头看着花盆里的紫丁香，说：“谢谢你，苏亮。可是，我发现，思想拯救不了我们，书，是及其无用的过期废品，我想出去走走，顺便治病。我的病，不能再拖了，否则，下一次你来看我，可能是在精神病院或者火葬场。”
　　“我同意你出去，这个城市禁锢了我们，桓陵，画地为牢只会让我们固步自封。在这个诺大而冷漠的世界，我们惟有自救才能活下来。希望你能原谅我长久以来的无动于衷。”苏亮坐下来，把一罐七喜递给他。
　　桓陵咧嘴笑了笑，仰头靠在屋子里唯一的躺椅上，说：“我应该感谢你没有擅自插入我的世界，那是愚蠢的行为。苏亮，很多人自以为是了解了别人，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那是变相暴力。你这个朋友，我没有白交。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你一直陪伴在身边，我很感谢，上帝毕竟还是没有完全遗弃我啊。”
　　说完，他环视这间狭小的房屋，仍旧笑，说：“你这里就像世外桃源，你固守着自己的阵地，苏亮，你是一个难于理解的人。”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