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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永不往生(附酒吞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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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叶很爱自己的孩子,她认为他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爱情,自然也不例外。
最初安倍晴明将丽姬带出铁宫时,葛叶站在满天飞雪中,真切地看见了他脸上含着几分赞叹的怜惜,他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像是终于找回了命里缺失的肋骨一般,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
葛叶觉得很好,真的很好。
看着那个孩子被丽姬迷得神魂颠倒,眼里再装不进任何东西,葛叶心底也存了忧虑。
在她看来,将心神全数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这充满了不确定的未知性,但安倍晴明仿佛浑然不觉,就像当初坠入爱河的葛叶一样,凭着一腔深情,开始逐渐脱离原有的生活轨迹,把坚守的道义远远地抛在身后,变得看不见自我的存在。
继承了一半白狐血脉的安倍晴明爱得近乎疯狂,百鬼夜行那日,藏在魑魅魍魉中的葛叶遥望着朱雀展翅而飞的赤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个女孩,不太对劲。
试问一团虚无,如何能够承载得了人的爱恨?
葛叶看不见丽姬的命道和运势,连灵魂都没有形状,这意味着无法结缘,不被世界所接纳,而且很可能还会波及她身边的人。
就这样放任安倍晴明继续沉迷下去,实在太危险了。
于是葛叶找上了苦闷的茨木童子,许以厚礼故意让他大张旗鼓地从他眼前夺走丽姬,又模仿安倍晴明种下的刻印标记,伪装出丽姬已死的假象,主要目的就是及时斩断这份感情。
“我能成全他们。”彼时在京都城外,葛叶对罗生门之鬼说,“去把丽姬带走吧,那不是酒吞童子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葛叶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但安倍晴明远比她所想那般陷得要深。
后来安倍晴明一反常态,开始肃清京都,僭越皇权,收拢阴阳两界,用无比极端的方式来宣泄消沉,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逐渐地将那位风雅而品行高尚的贵公子从他身上剥离下来。
百姓说安倍晴明贤慈得如同神明一般,而朝臣说安倍晴明乖佞弄权利欲熏心。
可是葛叶只看到她的孩子在哭,他悲痛欲绝,以至于日日夜夜都被梦魇所纠缠,但她不后悔。
因为,葛叶无论如何都不能任由安倍晴明继续凝视这个永远不会予以回应的深渊,过去虽然无法改变,但在时间的消磨中,一切都会变成过眼云烟。
葛叶是安倍晴明的守护神,更是一个母亲。
***
白天作为阴阳寮首座来控制朝廷,夜晚则以妖怪之身统御百鬼。
一种全新的秩序逐渐在安倍晴明的手中形成,他的野心已不仅仅是做这人间的无冕之王,他要阴阳两界都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只是万千恶念加诸于身,安倍晴明却还是经受不住从丽姬眼中流露出的一丝厌憎,因此他一直不敢让她看清自己藏在温和表面之下的冷酷本质。
所以,安倍晴明准备用一生来圆这个谎。
正月廿八,宜嫁娶,行入宅。
因为丽姬情况特殊,没有父母充当婚主,也没有娘家为之操办,原本可以省去许多繁杂的过场,但安倍晴明想给丽姬一个完美的婚礼,力求不留下一丝一毫的遗憾,于是他差人专门为她购置了一套宅子,好方便行新枕与嫁使礼。
深夜,侍妆的婢子退去,丽姬一身盛装静坐于梳妆台前,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明日清晨,她将嫁给安倍晴明。
(来到这里,几年了来着……?)
丽姬伸手抚摸着镜中脸庞的轮廓,上天对她格外地偏爱,少女朱颜未改青春依旧,只有那双眼眸,似乎被时光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迷雾,沉淀出一种惑人的神秘来。
经过两个时辰精雕细琢而出的妆容掩去了美人眉目间飘渺的仙岚,冶丽更盛,一点绛色染唇,那极正的红便像是点睛之笔,让新嫁娘诗画般的容颜顿时鲜妍起来,平添几分尘世烟火气。
(啊、这家伙,真漂亮啊……)
隆重、奢华而穠艳,这是一张美到了极致的芙蓉面。
(诶?)
(真是糊涂了,我在说什么啊?)
忽然间,丽姬有些惊讶于心底自身抽离的想法,她揉了揉额角,再次抬头————
“贵安。”
一张苍白的面孔出现在铜镜中的一角,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
丽姬一惊,不小心碰倒了首饰盒,各式各样的簪钗撒了满地,还不等她开口,太刀便穿胸而过,那刀很快,也很锋利,应该是把名家铸造的神工利器,她可以听见血肉撕裂的炸响声,但在疼痛传达到中枢神经之前,她已被死神捏住了心脏。
血不断涌上喉咙,丽姬的嘴唇颤抖着张合了几次,却说不出一个字。
昂贵的正仓院唐草祥鹤裳衣被汩汩流出的鲜血浸染成糜丽的红,斑驳而错乱,铺在地上,就如同大片大片盛放在骨与血之中的妖花。
“不痛的,很快就好。”青年温柔地接住丽姬倒下的身躯,轻轻地将她揽在怀里,手上再一使力,刀身全数没入了她的胸膛。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的丽姬睁大了眼睛,看清了他的模样,飘逸的银蓝长发丝丝缕缕地扫过她的脸颊,翡翠色的眼瞳浮动着神秘的微光,失血泛白的唇抿着一抹近乎透明的笑意。
这不是一张具有攻击性的脸,丽姬甚至没有从青年眸中看到丝毫杀气,然而他却闯过了安倍晴明的结界,与众多式神的守护,将刀刺进了她的胸口。
“你可真美。”青年爱怜地抚摸着新娘美丽的脸庞,叹息道:“我送你走,去你该去的地方。”
“好不好?”
青年身上冰冷的妖气几乎具象化,开始强势地侵蚀丽姬的意识,他的眼眸如同极夜般的黑,而在他背后,九条狐尾隐约可见,“这个世界给予生命的路有很多条,当你的生路毁去,却还有其他的路可走,我深感抱歉,但请不用担心。”
“这也是为你好,所以请离开得更彻底一点,永远,永远不要再回到现世来了。”青年轻声细语地俯在丽姬耳边说:“不管是作为人,还是妖怪,亦或是神明。”
“现世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吾在此,以羽衣狐葛叶之名,诅咒你————”
失血过多,意识已经完全涣散了的丽姬,目光空洞地看着妖狐的幻象狰狞地大张开口,将她囫囵吞下,暗黑的妖气如同浪潮,瞬间便将她淹没在其中。
“永不往生。”
呼吸停止的刹那,一缕赤光悄然浮现。
***
“你叫什么名字呢?”
红发的大妖怪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少女抱在怀中,再一次柔声问道。
一片静默。
铁铸的宫殿深处,有着一座世间最为奢靡的暖室,暗香浮动,静影沉璧,就宛如无数俳句中所描绘的神国一般,鲛绡织幔明珠暗,檀烟如云玉流丹。
这位恶名昭彰的大江山之主,其实生得极其英俊,每一根发丝都浸润着血的光泽,每一个笑容都仿佛是一颗恋心的破碎,他冰冷的眼眸中燃烧着烈焰,在两个极端的碰撞中流露出某种妖异的,暗□□性的,惊心动魄的风情。
作为最强之鬼,酒吞童子的美丽远超世人的想象。
“吾友,大家都在外面等你。”茨木童子用完好的左手提溜着一坛酒,脸上晕着微醺的酡红,身形略有些摇晃地踏进了房间。
“别把酒气带进来。”酒吞童子蹙眉低斥。
“这孩子没什么生气,你整日守着也没用。”茨木童子啧了一声,压下醉意缓缓踱步而来,右臂处空荡荡的衣袖随之轻晃,瞧着倒是清醒了不少。
习惯了常年征伐的茨木童子即使在私底下放松的时候也规整地穿着甲胄,但其他的地方就不太注重了,他总是赤着双脚,一头银色的长发因疏于打理而随意地散在身后,眼眸微眯,露出一丝猩红颜色,“怎么?酒都不喝了?”
“你管得太多了。”酒吞童子说。
“吾友,你最近不太对劲啊。”茨木童子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好友怀中那抹纯白的侧影。
“什么时候罗生门之鬼还会察言观色了?”酒吞童子嗤笑道,一手轻抚过少女顺滑的青丝,挑起一缕缠绕在指间把玩,“……你懂什么?”
空气沉默了片刻,随即茨木童子仿佛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结束的时候记得露个面。”
说完,径自又提着酒晃了出去。
暖室中复又归于寂静,酒吞童子用手指细细描摹着少女精致的五官,感受着她鼻下清浅而温热的呼吸,不禁低声喃喃:“快醒过来呀……”
酒吞童子喜欢化身成俊俏少年的模样游戏人间,凭着一副好皮囊和阔绰的出手,平日里出入游廊无不是众星捧月的对象,凡人浅薄,那些游女妓子爱脂粉,爱簪饰,更爱金银,就连所谓的士族闺秀,也不能免俗。
同样的,妖怪也有欲望,茨木童子好战,滑头鬼爱吃,而酒吞童子,则嗜酒如命。
有着强大的实力,成群的仆众,以及超然地位的酒吞童子曾经认为,不论是物欲亦或者美色都不可能动摇他的心神,他的铁宫里珍藏着大量世所罕见的珍奇宝物,每一件都堪称价值连城,他又是如此富有魅力,只要勾一勾手指便有无数女子甘愿为他而死。
然而也只是曾经认为。
从见到这个女孩的那一刻起,酒吞童子便知道他错了。
那种全身血液逆流,然后猛地沸腾开来的感觉,直冲得人目眩神迷,像是数百年的情热在瞬息之间被尽数点燃了一般,倒灌进心脏里,扑通扑通地说着————
(我要她。)
酒吞童子想,这应该就是一见钟情了。
后来酒吞童子寻回了数不清的绫罗绸缎,西海底的明珠,难波津的凤凰花,所有他想得到的,能够讨女子欢心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堆放在了他亲手为她打造的暖室里,却又觉得这些玩意儿只勉强可以做一做她的陪衬。
“要出去看看吗?”
窗外雪景,犹见一抹红色,一枝独秀。
“今年的梅花也开得很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