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天下无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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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京变天了。
阴阳寮首座贺茂忠行挂冠归去，并在殿前力荐其门生安倍晴明为下任阴阳头。安倍晴明出身士族，盛名在外，大江山一役中更是功勋卓著，又有众臣附议，朱雀天皇遂欣然准允。
这位年轻的首座接过授印之时，削发明志，立下豪言：“天下无妖。”
一次由安倍晴明主导的暴力肃清以京都为中心就此展开了行动。
在交通落后的平安时代，文明城市基本上全部集中在近畿一带，其余地区的信息传播速度之缓慢可想而知，当身处关西的丽姬听闻此事时，京都动乱都过去一月有余了，从东边逃来的妖怪沿途破坏了许多人类聚居的城镇和村落，一时间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然而在深受妖害的平安京百姓眼里，却又是另一副光景，这座日本最为繁华的城邦长久以来都笼罩在妖怪所带来的恐怖中，安倍晴明的举措使得人们再无需担忧蛰伏在夜晚中未知的危险，也不必因逢魔之时的残阳血晕而感到战栗。
自此，安倍晴明在民间的声望愈发高涨，可谓风头无俩。
“……安倍晴明，欺人太甚！”
生性纯善的柳树妖离开了它的河堤，在长途跋涉和深冬严寒中耗尽了生息，于是它死在了雪地里，就像每一颗无法见到来年春天的树木一样悄无声息地枯萎了，只留下一句满含怨怼的话语与一声无奈的哀叹，却也是顷刻间便消散在了风中。
柳树妖说，它从京都近郊而来，为了活命，只好将自己连根拔起，一路奔波————
“第二十七个。”奴良滑瓢说。
这里是关西东官道旁的一处废弃粥棚，丽姬和奴良滑瓢外加一只白狐三天前来到此处，之所以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停留了些时间，还是因为门前路过的流浪者们。
而上述所说的流浪者，基本上都是妖怪。
近来因安倍晴明的暴力肃清而死去的妖怪，光是两人亲眼见到的，就足有二十七个，它们有些太过弱小，有些伤重不治，有些则像是柳树妖一样，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最后悲惨地在逃亡中化作了尘埃，埋骨异乡。
“怎么会这样……”丽姬失神地看着柳树妖已然变得灰暗的表皮，嘴中喃喃。
实际上，在这场针对妖怪的大清洗里，人类也并非是受益方。
自奈良时代起，鬼神之乱甚嚣尘上，而鬼神又多为人类死灵所化，因此不喜住在遥远的森林、海岛和山谷中，而是与人一同生活在城镇里，甚至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
其中，京都魑魅盘踞，百鬼出没，更是当之无愧的魔窟，此番阴阳寮倾巢而出，将京都府辖区内的妖怪尽数轰杀出了本州要地，直接导致近畿以外的地区几乎被愤怒的妖怪所淹没了。
以安倍晴明的才智，肯定也是清楚这些利害的。
（可是……）
（为什么？）
丽姬又想起暂时落脚的城镇被妖怪攻破那天的情景：乌云与鬼火疾驰在妖潮之后，短短几息便吞噬了整座小镇，发狂的妖怪们将城主府变成了火海，欢呼着跳起舞来，切腹自尽的武士以骨成山，以血为川，让风声都因此而哀恸。
当时她趴在滑头鬼的背上，回头望向渐远的街道和房屋，一对妇孺正跪在废墟旁绝望地哭喊，丽姬不禁向她们伸出了手，下一秒，鬼影掠过，原处只余一地瓦砾碎砖，半只木屐。
那些痛苦的悲鸣，诡谲的碎影，以及血与沙绘成的地狱景象，终究还是被丽姬远远地抛诸在了身后，她背对着它们，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于是，丽姬沉默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突然发现，她救不了任何人。
（晴明，为什么？）
“不要担心，我会保护你的。”奴良滑瓢一边说着，一边扣住丽姬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按进怀里，不让她再去看那截枯死的柳木。
一直跟随左右的白狐也凑上前来，安慰般地把一只前爪搭在了丽姬的脚踝上。
“我该回去了。”
良久，少女低弱的声音沉沉响起。
“……什么？”
丽姬隐约觉得，此事应是因她而起，安倍晴明本不是一个容易走极端的人，只是这大半年来她销声匿迹，无从得知他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爆发出来。
“是时候回去了，回去晴明那里。”丽姬蓦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滑瓢，我已经看够了这场灾难。”
【滑头鬼，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哪里？】
当初迷茫的少女，此刻眼里终于有了一束坚决到近乎锋利的光。
“你被妖怪迫害至此，我以为你终究是有着怨气的……”奴良滑瓢用指腹细细摩挲着她的脸颊，就像是在抚摸一件脆弱的瓷器一般，轻柔而又呵护备至。
拜茨木童子所赐，丽姬躺在病榻上不分昼夜，受尽了苦楚和煎熬，有一次甚至虚弱到了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地步，奴良滑瓢看着那样的她，第一次产生了某种类似于恨意的情绪。
“可是滑瓢救了我不是吗？所以我想，妖怪也不全是凶恶之徒吧，而且……”丽姬抿平了唇线，眼中莫名地流露出几分无缘无故的怀念，“晴明也很温柔。”
（什么呀……）
奴良滑瓢低叹一声，忍不住伸手遮住了那双教人无法拒绝的眼睛。
只听丽姬用恳切的语气继续说道：“滑瓢，我不想在未来的某天，你没有一个容身之地，让我报答你的恩情吧，以我这微薄之躯，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你这么说的话，）
（让我如何挽留你才好？）
“太狡猾了。”奴良滑瓢不愿让丽姬看见他脸上的苦涩和失落，也不想让她听出他究竟是何等地恋恋不舍，压抑了半天，他的嗓音却仍然有些颤抖，“……丽姬，你去吧，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那就去吧。”
（其实我原本是想说……）
还不清的，不只是救命之恩，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滑头鬼早已将一颗完整的心捧到了丽姬面前，她不清楚，一个妖怪的爱，是何等地纯粹而执着。
当妖怪爱上了某个人，他们就注定会在漫长的余生中孤独至死，或许只为了对方一次回眸，一个微笑，便倾尽所有去追忆一段终将逝去的幸福。
（别走。）
即便青史成灰，斗转星移，这份灼热的心情，仍然不会减退一分。
这就是妖怪致命的软肋。
“我又不是去赴死，总有一天还会相见的。”丽姬拿下奴良滑瓢的手，向他粲然一笑，随即故作轻松地侧过了脸，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留在我身边。）
“我送你去。”
“嗯？”
（不要走……）
“我送你去。” 奴良滑瓢又重复了一遍。
“那些妖怪都逃到关西来了，近畿肯定已经被阴阳师控制了，对你来说太冒险了。”丽姬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她微蹙起眉，那张美丽的容颜便染上了一抹令人心颤的清愁。
“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独自上路才更危险，你以为人就不需要防了吗？”奴良滑瓢不肯妥协，反而像是被惹怒了一般地瞪大了眼，乱世中人心如虎狼，他的花儿这样柔弱，让他如何放心任她孤身一人赶往京都。
丽姬蓦地攥住他的衣袖，不由提高了嗓音，“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可是————”
“就这样吧。”奴良滑瓢眉眼寥落，牵着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漂亮的金眸中划过几许暗淡的沉色，氤氲在眼底，“至少让我再多看你几眼。”
“……好。”
总有一天，丽姬所说的总有一天到底会是多久，或许她自己也不清楚。
安倍晴明对她爱重至深，丽姬这次回去，肯定会将她更加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相见之日遥不可期，但奴良滑瓢可以等，甲子轮回，百年千载他都可以等。
然而，丽姬的时间却经不起如此蹉跎，人类的生命就像烟火一样短暂，弹指即逝。
也许自此一别，奴良滑瓢一生都无法再次牵起丽姬的手。
次日清早。
即使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必备的行装却没有多少，两人并未多加打点就踏上了返回京都的路，小狐狸自然也要跟着，丽姬见它态度坚决便也随它去了。
滑头鬼有着穿梭空间之能，虽然距离限制较大，但总要比步行或是骑马快得多了，然而奴良滑瓢却还是去买了一辆牛车，作好了长期赶路的准备，一方面是担心丽姬的身体承受不了频繁的空间转换和高速移动，一方面他也存有一些秘不可宣的私心。
尽管装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但奴良滑瓢远不及他所说的那样豁达，此时此刻，他只想尽力延长离别之日到来的那一天。
（真是没出息。）
手持缰绳，坐在驾驶位上的奴良滑瓢暗暗唾弃着自己。
晨光从路的尽头一寸寸蔓延到牛蹄下，就像是踩在由金线织就的绸布上一样，穹顶之上，朝霞在清晨的薄雾中被柔化成蜂蜜般甜美的金色，几乎要凝成水珠滴落下来。
一双手拂去他肩上的晨露，为他披上一件外裳，滑头鬼转过头去，正撞进了少女含笑的美眸中，阳光渗进她眼底映照出一片潋滟，她柔声问道：“会冷吗？”
随即滑头鬼不情不愿地答：“有点。”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天下无妖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