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传》阿卡榴丝

1、卫青传

　　序
　　“一将功成万骨枯”。每桩赫赫战功的背后，都有数以万计的士卒的血泪。或许他们也燃烧过保家卫国的壮志与名扬千古的梦想，作为背井离乡、挥妻别子的充分理由。然而历史容不下这许多名字，他们的身影如同他们当年血肉模糊的尸骨一样，到如今已荡然无存。剩下了关于帝王将相文人骚客的片语，由我们挥霍出对于英雄的思慕，对于旧事的向往；用他们来承载我们碎琐生活之余的壮阔精神。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同母的姐姐卫子夫得幸汉武帝，卫青恐怕很难从骑奴跃为大司马大将军；那么两千多年后的我们，任凭有再丰富的想象力，也难以获得聆听卫青的传奇时的那份浩气和唏嘘了吧。然而历史就是这些偶然铸就的必然。

　　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从这个角度讲，人生的悬念仅仅在于如何死而已。先前那些人化作了抹不掉的白纸黑字。但这些叙事是粗线条的，一笔就纵横了几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把他们的心情与言行隐藏在字里行间。专家尽可以通过别的手段挖掘，而我们能做的唯有想象。所以与其说在“复活”一个人，不如说是在试图“创造”一个人。

　　看完《汉武大帝》而得闲，从《史记》和《汉书》挑出几篇，拼凑出这篇传。其实就是在翻译的基础上添油加醋一番。供“同情”者参考。

　　一．
　　卫青的母亲，《汉书》里称她是平阳侯曹寿府上一个奴婢，丈夫姓卫，后来被成为“卫媪”，“媪”为妇人之意，老少通称。在生卫青之前，她已有儿女四人：大儿子卫长君，大女儿卫君孺，二女儿卫少儿，小女儿卫子夫。

　　一个名叫郑季的县吏在平阳侯家当差时，遇到了卫夫人，便开始与她私通。其时男女之事并未如今天一般戒备森严，否则不会有王皇后同母的弟弟田蚡，亦不会有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

　　二人亲密暧昧了一阵，卫夫人有了身孕。刚开始，郑季自会像今天大多数男人一样，好言抚慰，发誓要善待卫夫人与将来的孩儿；后来当然也会如我们所料的并没有尽到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卫夫人怀胎十月，产下一子，取名为青，字仲卿。

　　青还不懂事的时候，长公主信阳公主嫁给了平阳侯，故称平阳公主。五、六岁时，卫夫人将青叫到跟前，说：“你的生父叫郑季，虽有负于我，毕竟和你血脉相连。郑家不比侯府，但你在郑家是公子，在侯府却是仆奴。”于是将青送往郑家。

　　青的童年满是凄风苦雨。郑季并没有拿他当自家孩儿看待，而是给了他一根鞭子，让他去放羊。郑季正室的孩子也从来没有拿他当兄弟。白天，他躺在草地上，看着空中变幻的浮云，耳畔响起的却是兄弟们的谩骂与视他为奴畜的驱使。在父母面前稍有难色，便会招来一顿毒打。因此青从小就学会了隐忍，懂得喜怒不可形于色，也造就了他将来冷静持重的性格。

　　这个时候，郭解、公孙敖出场会比较好。三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常常在一起互相切磋剑术与兵法。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就是男人之间出生入死友情的雏形。最好还有一名女子在此时邂逅青，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二人将来坚贞爱情的雏形。后来这女子嫁给青，为他生三子；由于青常年不在家，教子的重任便落在这名女子身上；她心无城府而待人以诚，自然也这样教孩子，所以三个孩子都没能成器，也使这个女子的身份成为一个迷。而后郭解成为名震一方的豪侠，被刘彻强令迁徙时，找到了儿时的玩伴当时的大将军卫青，托卫青给他说情。卫青实言相告刘彻，说：“郭解一家并非豪强，并无背景钱财。”“不是豪强找得到你大将军说情？”刘彻劈头盖脸不容辩驳地问。卫青跪在这个面目严肃的君主面前，只略微皱了一下眉头便恢复了平日镇定的表情，而遥想当年荣辱与共的切切谈话，如今只能将一切吞下，再在城楼遥遥目送郭解离去时暗自自责。

　　一日青与公孙敖游玩时，遇到一高人，给青相面后，对青作了一揖，道：“您是贵人啊，将来必定封侯。”青牵着马，笑了笑说：“我地位低下，别人若能善待我，我就心满意足，怎可能封侯呢？”在司马迁收集当朝逸事时，公孙敖将这件事讲给了他听，只是无法回忆起确切的时间地点；司马迁觉得这件事十分有趣，所以在书中记下甘泉宫居室钳徒相青之事。

　　童年如白驹过隙。转眼青已经十六岁。他再不能忍受家里人的白眼相对，又辗转回到平阳侯府养马。《史记》称青在子夫获宠时才冒姓为卫；但我认为这位少年英雄在此时即与生父断绝关系，改姓卫，方显男儿本色。当时卫夫人已经去世，大姐君孺嫁给了太仆公孙贺，而卫少儿与陈平之后陈掌相好，三姐卫子夫则是侯府歌女，自青回到侯府时起便开始照顾青，因此姐弟二人感情笃厚。

　　一日，平阳侯携公主外出射猎，命人牵来骏马。公主见这牵马人，气宇轩昂，身材清朗，皮肤因日晒而略显黝黑，不由得心中一动。待得射猎归来，问身边一侍女，牵马者何人，侍女答：“他叫卫青，是卫子夫的弟弟。”公主暗记在心，次日招来卫青，说：“为养马人实委屈了你。自今日起，你为我骑奴；逢我出行便骑马行于我侧。”卫青本来骑术了得，做了骑奴之后，跨在高大的马背上更显威风，虽是麻布素衣，却掩盖不了举手投足时的英武气势。

　　二．
　　刘彻继位后数年无子。作为姐姐的平阳公主四处物色良家女子，安置十来名在自己家中，悉心照料。说来这位公主似乎对做媒之事颇为热心。多年后，李延年在汉武帝面前歌舞一曲，其词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就是《十面埋伏》张艺谋让章子仪唱的那曲。皇帝听了十分心动，说：“善！但世上怎可能有如此女子呢？”平阳公主便告诉他说，延年有一个妹妹，妙丽善舞。于是李夫人得以面圣。从此李家显贵。

　　刘彻从霸上行除灾去邪之礼归来，夜宿平阳侯府。公主将那十多个女子叫上前来，刘彻竟没有一个喜欢。喝过酒后，歌女开始弹唱。刘彻的目光立刻独被卫子夫所吸引。唱罢，歌女退下。刘彻借口更衣，来到后廷，尽散其他歌女，宠幸了卫子夫，更觉得她容貌娇好，发肤柔滑，是难得尤物。回座之后，满面红光，当下赏平阳公主黄金千两。

　　先时，歌女们已经将此事告知了平阳公主，此时公主自然知道刘彻所谓何事。于是几日后，上奏将子夫送入宫中。临行前，子夫面有不舍之色。公主说：“走吧！”子夫俯身对着公主一拜，说：“子夫一去，荣辱自在天命，而公主今日之恩断不敢忘。唯有弟青年少莽撞，还望公主调教。”公主一手拉着子夫的手，一手抚着她的背，将她扶起身，说：“此事无需担心。”公主长卫青十岁有余，其时对卫青深有好感，几番试探，卫青早有察觉；但卫青早已娶妻，对其款款情深。公主对着子夫，目光却指向候在一旁的卫青：“若富贵，无相望。”卫青垂下头。子夫与青又叮嘱一番，这才上路。

　　谁知道子夫入宫一年多里，竟再未得到刘彻宠幸。恰逢刘彻要将宫中一些无用之人罚出宫外，卫子夫便跪到刘彻面前，嘤嘤哭泣，请求刘彻将她逐出。宫中一年的生活，已经让她明白皇帝身边寂静的女人也必然寂寞，进一步或退一步都好于如今不沾天不落地的情境。刘彻再生怜爱之情，再度宠幸了她。

　　这次卫子夫有了身孕，身份渐渐尊贵起来。她的哥哥卫长君与弟弟卫青也被招入宫中，在上林建章宫巡查；与刘彻多番照面，但当时刘彻高高在上，根本不会留意到这样的小卒。而子夫真正确立身份，则要等到她生了三个女儿之后，到元朔元年生男取名为据，即戾太子，才会被立为皇后。

　　子夫怀孕的消息传到了景帝长公主女儿，当时的皇后陈阿娇耳中。陈皇后妒火中烧，但却不敢与子夫正面冲突，即派人抓捕了尚名不见经传的卫青。陈皇后与长公主将卫青囚禁，打算有机会下手除掉他。

　　公孙敖得知这一消息，顾念旧时情谊，邀约了一群忠义之士杀到大牢，把卫青救了出来；这才保全了卫青的一条性命。此事报奏给了皇帝，反而拉开了卫青平步青云的序幕。卫青升为建章监，侍中。侍中最初是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的小官，但因为接近皇帝，地位逐渐贵重，尤为亲近之职。也就是说，因为此事，卫青成了几乎与皇帝形影不离的人物。刘彻虽然早就听平阳公主提到过卫青，但这时亲眼见到，才觉得此人行事如高山流水，为人如清风拂面，一时心动，生出许多爱意来，所以让他时刻相伴左右，甚至同卧同起。后来的霍去病有同样的经历。大概是柔逢迎于刚远不如刚臣服于刚来得挑逗，所以汉朝皇帝几乎都有此龙阳之癖。——我并不愿意卫青有这样一段，然而《汉书·佞幸传》在讲述了刘彻与韩嫣、李延年的故事后，有一句“是后，宠臣大氐外戚之家也。卫青、霍去病皆爱幸，然亦以功能自进。”大概像撼东和蓝宇那样的同志故事还是叫人动心吧。

　　后来皇帝重用卫少儿的丈夫陈掌，卫君孺又是公孙贺的妻子，所以公孙敖日贵益。为了巩固这帮新扶持起来的势力，刘彻封子夫为夫人，青为大中大夫。皇帝的爱情能持续多久实在难说；或许他的爱情就是一瞬间有了天长地久的冲动，过后便又淡忘，今后所做的一切都只在于平衡朝中各方势力。

　　元光五年，女子楚服为陈皇后巫蛊祠祭祝诅，皇帝大怒，先前积累起来的不满统统爆发，正好因由此事废了皇后，收其玺绶，使居长门冷宫。

　　次年，卫长君抗击匈奴而战死；刘彻越发宠爱卫青，希望他建功立业。因此封卫青为为车骑将军，出上谷；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大中大夫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各领军万骑抗击匈奴。由于其他三路牵制住匈奴主力，卫青的军队飚到了匈奴祭天的龙城，斩首虏数百。骑将军公孙敖亡七千骑；卫尉李广被匈奴捉住，后又逃脱。这两人按汉律当斩，出钱赎为庶人。公孙贺则是无功而反。

　　刘彻对匈奴的第一仗虽然难计胜负，但毕竟向内外揭示了他的战略意图。得知卫青横扫龙城的消息后，刘彻喜出望外，特改年号为元朔。望着跪在台阶下的卫青，已是少年英雄，初具大将风范；刘彻问道：“车骑将军可知何以取胜？”卫青毫不思付便答：“广将军等三路兵为‘正’，卑臣之兵为‘奇’；正兵守，奇兵胜，皆是陛下战略布置的高明。”刘彻大笑：“青最擅长出奇兵。”一语双关，君臣心知肚明。

　　元朔元年春，子夫为刘彻生下一男儿，被立为皇后。当年秋天，卫青再为车骑将军，率三万骑军出雁门抗击匈奴，斩杀数千虏。

　　次年，匈奴入辽西，杀辽西太守，虏掠渔阳二千余人，打败韩安国所领汉军。汉朝令将军李息出代郡；令车骑将军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阙，抗击匈奴。这一仗汉军大胜，收复了河南失地，一直打到陇西，俘获上千匈奴，牲畜数十万，匈奴的白羊王﹑楼烦王皆逃走。皇帝在河南地设置朔方郡；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青的下属校尉苏建有功，以一千一百户封为平陵侯，筑朔方城。青的校尉张次公有功，封为岸头侯。

　　接下来的两年匈奴对汉朝进行报复，先是入杀代郡太守友，入掠雁门千余人。后又大兵入代郡﹑定襄﹑上郡，杀掠汉数千人。

　　元朔五年春，卫青第四次领兵出击。出征时仍然是车骑将军的身份，领三万骑，出高阙；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都在车骑将军旗下效力，从朔方出击；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

　　卫青的骑军马不停蹄，采取原属匈奴的长途奔袭战术直击匈奴右贤王。右贤王只认为汉兵不能到达他的营地，与士兵大醉一场，酣睡下来。夜晚，汉兵忽至，如天降奇兵，包围右贤王。右贤王大惊，连象征性的抵抗也来不及便与其爱妾一人骑壮骑突围，向北逃去。汉轻骑校尉郭成等追了数百里未追到，只得返来。这一仗，俘虏了右贤裨王十余人，其余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近百万。

　　卫青引兵而还，到达边塞时，只见天子使者手捧大将军印，等候卫青归来。卫青下马，当即被拜为大将军，统领全部汉军。大军浩荡回朝，经过之地，民众自发站立于街道两旁，为将士献上酒水鱼肉。一时全国欢呼雀跃，好不热闹。

　　一路有多少女子打望马背上的大将军。卫少儿也在其中。她拉着私生子霍去病，对他说：“看，那就是你的舅舅。身为男儿，就要像你舅舅一样，统领万军，杀虏破敌。”霍去病握紧拳头，热血沸腾，目光炯炯；舅舅的名字和形象深深刻在他的心头。

　　然而在卫青出兵的同时，他的夫人病重。病榻上的卫夫人为不使卫青分心，严令家奴不许去报。她望着惨紫色的纱帐，被风拨弄得此起彼伏，仿佛是陪伴卫青至今生命的写照，仓促而壮阔。她抚摸着卫青幼时的佩剑，冰凉似夫君的言语冷清，锐利似夫君的英气逼人。虽然卫青多次为将军，屡建战功，但因为朝中人多以他外戚而得宠的出身对他避而远之；对皇上，他更是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低声下气。只有在领军和面对家中的夫人时，他才得到张扬的机会。卫夫人想，宁愿夫君战死沙场，也不要沦陷到宫廷的纷争中。然而那后半辈子只是青一个人的了，过一时半刻，自己便从此无干。她死死盯住梳妆台，抽屉里有卫青送她的所有礼物，风干的花瓣，编织的竹蜻蜓，匈奴的胭脂……谁说大丈夫不解风情。她微笑着，用力撑起身子，往北边望去，她朦胧看到了茫茫草原，看到了身着盔甲的夫君运筹帷幄，她笑了，闭上眼，脸庞一滴清泪。

　　人群中，卫青俯身听家奴来报，忽地紧紧拉住马缰，马惊而扬蹄，一声嘶鸣，替卫青发泄此时不能宣泄的满腔悲情。《大明宫词》中“长相思”的故事移植过来该有多好。

　　收拾起悲容，卫青面见皇上。刘彻道：“大将军青躬率戎士，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余人，益封青六千户。”同时封青子卫伉为宜春侯，卫不疑为阴安侯，卫登为发干侯。卫青坚决推辞，说：“臣幸得待罪行闲，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也。三个儿子尚年幼，分寸未立，何敢受封！”刘彻笑道：“青可放心，诸校尉皆有赏。”当下将卫青军中有功之人论功封赏。

　　三．
　　第二年春，大将军青出定襄，斩首数千级而还。刘彻对此战绩并不满意，数月之后，再让卫青领军出定襄击匈奴。

　　其间，已寡居的平阳公主放言要在列侯中选贤者再嫁。周围的人早就知道公主钟情于大将军青，此时便纷纷替公主说出心事：“大将军卫青如今尊贵无比，可尚公主。”公主一丝娇笑，说：“不好。他原是我家骑奴。”与卫皇后闲谈时，公主提到此事，说：“你看他们出的主意！”卫皇后看着公主三分柔媚七分霸气，早明白了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她将公主的心事告诉刘彻，刘彻说：“我娶他的姐姐，他又娶我的姐姐，有何不妥。大善！”卫皇后笑，深知如此一来，自己和太子的地位将更加稳固。卫皇后把这层利害关系详述给卫青，卫青不置可否。

　　花烛之夜，卫青对着这位亦母亦主亦妻的女人拜了三拜，道：“青今日一切全赖公主所赐。”言下之意，对公主有报恩之心，无热爱之情。平阳公主愣，想，罢，如今得到他的人，终究得不到他的心，或许这个男子是大漠苍鹰，一世以猎风为生，不能被任何人驾驭。于是对卫青还了一拜，说：“夫君，我毕竟不比你的金戈铁马。”此时卫青更加怀想逝去的夫人，不能再有任何言语。此后，青与平阳公主相敬如宾，并未有子。

　　同时，十八岁的霍去病得到皇帝的宠爱，成为天子侍中，是与刘彻形影不离的又一人。这次出兵，擅长骑射的他为票姚校尉，跟随自己的舅舅出征。临行前，刘彻抚摸着他的虎背说：“不知道行军打仗，你能否胜过你舅舅？”

　　这一仗，卫青的军士斩首虏万余人。然而右将军苏建与前将军赵信并军三千余骑，独与单于交兵。双方恶战一日有余。前将军赵信本是匈奴人，在匈奴诱降之下，领麾下八百骑降单于。右将军苏建全军覆没，独自逃回营地。

　　卫青怒，责问苏建说：“我军之胜被你部损兵折将尽数抹杀！”苏建与卫青出生入死数回，卫青实在不忍心将他按律处斩。他想起苏建曾经多次进言，让他选择贤士，为自己宣扬军功。苏建跪在帐内，也记起这位战功赫赫而少有人称道的大将军曾经推心置腹地告诉自己：“招士大夫，天子切齿。为人臣，奉法遵职乃本分，又何必招士呢？何况吾生须臾，不可浪费在这些闲事上。”

　　军帐内就这样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议郎周霸说：“自大将军出，还不曾斩过一名裨将。如今建弃军而逃，正好斩了他来明将军之威。”军正闳﹑长史安则说：“这样不妥。建以数千骑兵抵挡单于数万军，力战一日余，尽丧其兵。但苏建不敢有二心，突围而归，表示他并无反意。不应该斩。”卫青听到有人替苏建开脱，心中长喘一口气，说：“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闲，有无威望并不在意，而霸让我明威，有失我身为人臣的义务。虽然我有权斩将，但目前我受皇上尊宠，不敢自擅专诛于境外。不如交给皇上，让皇上裁定。以此来表明我为人臣不敢专权，大家意下如何？”军吏皆赞叹卫青的心思缜密。于是暂且将苏建关押在行营。后来皇帝并没有杀苏建，而是令他赎为庶人。苏建感念大将军恩情，又时常想起卫青的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所以把当时与卫青的一番谈话讲给了正在修史的司马迁听。

　　此战，去病仅率八百骑，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杀匈奴相国﹑当户，斩单于祖父，活捉单于季父，以一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而大将军青军功不多，故未再受封。仅赏黄金千两。卫青用五百金为当时刚刚得宠的王夫人之母祝寿。刘彻问到事情缘由，卫青如实相告：“宁乘对我说，我之所以凭寸功而封万户侯，三子皆为侯者，都是因着皇后的缘故。而今王夫人得幸但宗族却未富贵，因此理当为王夫人之母祝寿。”刘彻此时虽已移情去病，但看到自己的重臣没有丝毫的恃宠而骄，也不仗势压人，心中不胜欢喜，立刻拜宁乘为东海都尉。

　　四．
　　元狩二年春，刘彻再次出兵征讨匈奴。这次，他将重任放在了去病身上，为骠骑将军，位在三司，品秩同大将军；率万骑出陇西，跋山涉水，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活捉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斩首虏八千余级。因此又两千户划入其封地。

　　饮马河西，年轻的去病细细品味着万人景仰的成就感；儿时舅舅骑马归来的图像此刻异常清晰，只是那眉宇渐渐变化，显现出自己的模样来。他也决定和舅舅一样，不扬威，不立名，毕其生之力与匈奴顽斗到底。

　　此时，赋闲家中的卫青又做何感想呢？先前一战他未加封，此战甚至不得出战，这分明就是刘彻在昭示天下，既然能塑造一个卫青，就能平地起高楼再塑造一个霍去病。青门下之人有的已联络骠骑将军门下，希望有机会引见；有的则持观望态度，怕骠骑将军立足不稳。卫青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体味人情冷暖；附势乃众生常态。

　　同年夏天，再战匈奴。骠骑将军去病与合骑侯公孙敖同出北地，兵分两路；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同出右北平，也是两路人马。李广四千骑先到战地，遭遇匈奴左贤王将数万骑围攻，恶战两日，死者过半，然斩杀敌人数目相当，故功过相抵。张骞领万骑后至，匈奴兵撤兵而走。张骞行军不及时，当斩，赎为庶人。而骠骑将军出北地，深入匈奴之境，与公孙敖走失，独自攻到祁连山，捕首虏甚多，再封五千户。去病麾下赵破奴等人亦封侯。公孙敖由于误期不与骠骑将军会合，当斩，赎为庶人。

　　骠骑将军所选人马都是精锐；诸老将所将马兵不如骠骑，然而亦敢深入，幸而没有兵尽粮绝，因误期不能建功也非偶然。从此以后，骠骑如日中天，更得刘彻全力追捧，其亲贵程度与大将军相当。

　　当年秋，汉庭得李息快报，匈奴浑邪王与休屠王等因为匈奴大单于欲招而诛杀之故希望向汉投降。欢喜之余，朝中大臣担心这是匈奴人诈降之计，因此汉朝派遣去病出塞相迎。这样刚刚打完两仗的去病又再次北去。到达之后，浑邪王手下裨将有许多看见汉军而不想投降的，掉转马头疾驰而去。骠骑将军策马向前，问清缘由，立刻领兵将八千多逃跑的匈奴人斩杀。

　　此次归降的匈奴人号称十万。回到长安，刘彻重赏了归降之人，浑邪王及其下属裨王皆封侯。去病因不损一兵一卒而获降者十万，且诛八千叛兵，再封一千七百户。同时刘彻减陇西﹑北地﹑上郡等地戍边兵卒近一半，以减轻天下徭役。

　　归降的匈奴人被派往塞外五郡戍边，按照本国之俗为汉朝属国。第二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杀掠汉千余人。

　　元狩四年，刘彻与诸将领议事，认为赵信为匈奴单于出策，以为汉军不能度过沙漠，故盘踞漠北。刘彻此时已经打出了惯性，希望大发士卒，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击跨匈奴。卫青将要跨上第七次征程。

　　赋闲已久的他本以为此生就要在碌碌中终了，此时得到上命，竟然也没有了兴奋的感觉。辉煌总归要落幕，燃烧的尽头就是灰烬。这许多时日他反复读史，心中一团一团的困惑都升了起来，更不知道自己拼杀一生的意义何在。历史总是在轮回，你方唱罢我登场，哪里会有不世之功；即便有人黯淡了自己的时代，也终将为后世指责。以前的他，只知道如何去实现刘彻的战略意图；而如今，他连问自己几个为什么，便觉得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而征战的步伐并不会因他的困惑而停顿。是年春，皇上将精锐之师悉数归于去病麾下，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各率骑兵五万，步兵以及转运之士数十万，出击匈奴。刘彻打算让骠骑领军与单于主力作战，故开始定骠骑出定襄。后来捕获的俘虏称单于在东面，于是刘彻调整出兵方向，令骠骑去病出代郡，令大将军青出定襄。

　　赵信为单于出谋划策说：“汉兵既度过沙漠，人马具疲，我们以逸待劳，速战速决，定能将汉军一网打尽。”于是匈奴将后备辎重向北远调，而以精兵待阵漠北。

　　大将军青领军出塞千余里，却不想遭遇单于主力陈兵而待，形势危急。卫青略一思索，吩咐诸将：“凡战，皆当为我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如今我军奔袭千余里，而匈奴结集已久，仓促出击于我不利。令武刚车自环为营，使敌难攻，以待胜机。”又纵五千骑抵挡匈奴的万余骑兵，以赢得布阵的时间。

　　黄昏时，忽然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卫青见战机已至，便纵左右翼绕而出击单于。匈奴单于此刻方领教汉军阵势，只叫得三声罢，罢，罢，点了数百人尾随，西北突围而逃。卫青一方面发兵追击单于，追了两百多里未得，无功而反；另一方面指挥与匈奴的对战，只见砂石之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敌我双方死伤尽是相当。漠北大战，卫青的军队斩万余人，又至赵信城，得匈奴积粟补给本军粮食。军队在赵信城停留一日，烧掉了剩下的粟米，归。

　　望着死伤遍地，卫青叹道：“惨胜犹败。”

　　待到大将军引兵南过大漠，才遇到前将军李广﹑右将军赵食其，这二人在行军过程中都迷路而延期。按律卫青可将两人处斩；而他仍然采用处置苏建之过的办法，打算交由皇帝裁决，同时让长史责问二人失期之罪。李广对答：“这次失期是我李广一人之责，与我幕府之人无关。”

　　回到将军幕府，李广对麾下之士说：“广年过六旬，与匈奴大大小小七十余战。如今有幸从大将军出兵击匈奴，无奈大将军不以我为前锋，反而让我部走远道。我迷了路，这难道不是天意？我又怎经得起刀笔之吏的盘问！”说罢，饮刀自尽。他只以为卫青为了让公孙敖立功而让自己行远道；却不能知道，这次的安排乃是刘彻密旨，因广时运不佳而不派为前锋将军。这位被后人称道的飞将军李广怀着对卫青的怨怒之情绝断了自己的戎马一生。后赵食其下吏，赎为庶人。

　　另一路的骠骑将军领军五万骑，车马辎重与大将军军相等。而去病独自统领五万大军，手下无副将。于是他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出代郡﹑右北平千余里，击溃匈奴左贤王兵马，斩杀俘虏的敌人数目已多于大将军。

　　还师后，骠侯将军再封五千八百户；军中有功将士均加官进爵，赏赐甚多。而大将军这次又无封赏，不仅如此，其麾下军吏卒皆无封侯者。刘彻还觉得没有将去病抬得够高，因此设立大司马一位，封青大司马大将军，封去病大司马骠侯将军，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同。

　　从此大将军青势态一日更比一日退，而骠骑将军越发亲贵。大将军门下的人大多转而投靠了骠骑将军，轻而易举获得官爵。唯青门下任安不肯离将军而去。其余人不解，任安却答：“大将军以仁待军，喜士退让，如今门下纷纷离去也无丝毫怨言。骠骑将军出军，大鱼大肉甚至遗弃于途，而士有饥者。我无理由投靠他人。”这位任安后来让司马迁推举贤士，得到司马迁情真意切书信一封，成为我们今天了解太史公价值观的最佳资料。

　　平阳公主与卫皇后曾多次提醒卫青，让他尽早培植自己的势力，无奈卫青不为所动。如今设两个大司马，分明就是要分散卫青的兵权。卫青只是淡然一笑：“如今匈奴尽去。自古飞鸟尽，良弓藏。青以公主骑奴出身至于今日辉煌，所求无他，安然度过余生而已。”

　　而在去病心目中，他最为敬重和爱戴的人不是一手塑造他的皇帝，而是自己幼年就牢牢记在心间的舅舅。他听说李敢曾因李广之死而刺杀舅舅，舅舅却大量不究，对李敢恨由心生。甘泉宫狩猎时，他趁着众人围猎，单独面对李敢，只问他：“你为何伤我舅舅？你为何伤大将军？”李敢惊惶不语。霍去病引弓射向李敢，敢当即毕命。刘彻当时深爱去病，将此事按而不发，只说是李敢被鹿角挑死。

　　五．
　　英雄，特别是像卫青这样的军事天才，就不该有迟暮之年。后面的事情无法详述，只当为保持完整性而略作交待。

　　元狩六年，霍去病因病卒。刘彻伤痛不已，令五郡戍边的匈奴人身着铁甲，将去病遗体从长安送往茂陵，起冢祁连山形状，葬于自己墓侧。去病爵位由其子霍嬗继承。嬗字子侯，刘彻十分喜爱，希望他长大后能有去病的风范，领军作战。谁知道六年后嬗卒，无子，去病之封地冠军国被除。所有的火光到这里就开始一一熄灭了。

　　去病死后，青长子宜春侯伉犯法失侯。五年后，伉弟二人，阴安侯不疑及发干侯登因为祭祀献金过少而失侯。

　　四年后，即元封五年，大将军青卒，谥为烈侯。子伉代为长平侯，六年后犯法失侯。青与平阳公主合葬茂陵，与去病之墓相望。

　　漠北之战后到卫青逝世，共十四年。这十四年中，卫青再也没有领军出击匈奴。

　　卫青死后十五年，卫皇后因巫蛊之事，与太子诛江充。兵败后，卫皇后被废，自杀。卫族被灭，只有戾太子之孙得以保全；多年以后，被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扶上皇位，即汉宣帝，卫氏此时方被追谥为思后。

　　千百年后谁还记得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