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梅落镇 ...
-
十洲大陆，按照土地面积排列，最小的便是瀛洲。因而瀛洲大陆的主要城市，多不过六座。而土地面积最大的聚窟洲，却偏偏是漫漫荒原，无人涉足。据说那里的人们承受了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因而永久地沉睡在了那片早已化为焦土，白骨皑皑的土地上。
从瀛洲的王都景城一路向东，行不过三日，便可见那巍峨耸立的苍承山。山脉一路延绵，直至神族居住的罗曼尔领地。纯洁冰清的雪水顺着葱翠的山坡一路蜿蜒，最终会集成江流，一直奔腾到十洲以外的圣海结界中去。
第一日傍晚，我来到一个名叫梅落的小镇。宝石蓝的夜色笼罩下，穿过正东方错落有致的建筑群，已经依稀可以望见苍承山岿然不动的身影。
我想起第一次漂流到瀛洲的时候，我们便望见过那座山。那时候小小的名越依偎着我，满眼的恐惧与茫然。我跟他讲乡野间关于山顶神仙的传说，他浅蓝色的眸子立刻被一种名为憧憬的华丽光芒笼罩，一时间熠熠生辉。
“阿天，以后我们一定要去那山上看看！”他扯扯我的衣袖。
我笑着点头，和他拉了钩。
我说名越，如果我骗了你，那我就是小狗。
心中有些微的苦涩泛滥上来。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凌天寒的存在。
现在的他就在那里，我们约定的地方，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心里还有没有我的名字。
“客官，几位？”店小二点头哈腰地招呼着客人。
我走进客栈。
深秋的夜晚寒意渐生，屋子里却是一片暖融融的景象。各种穿着的人，交换的表情，谈笑风生。他们的共同点，就是有着清一色的海蓝色头发。
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冰冷的声音堵在了门口：“对不起客官，人满了今个儿。”
我正准备转身离开。
“客官几间房？”又有人走了进来，小二却恢复了他惯用的嗓音，忙不迭招呼起来。
态度的强烈差别，连三岁小儿都可以感觉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是说没有房间么？”
四下顿时没有了嘈杂的声音。
他一脸的为难。
“客……客官……”
我的手攥得更紧。
“哼，中土之人竟然还有胆进梅落镇，我今个儿也算开了眼界！”一名大汉放下酒盅，敌意的双目瞪着我。
“此话怎讲？”我放开小二，转而走近他的身边，拖开板凳坐了下去。
大汉似乎是嫌恶地后退了些许。
自从离开兴海村，我就再没有按照大婶吩咐的染过头发。现在的一头青丝，走在人群中显得分外对比鲜明。
我不在乎。
一路上除了少有的好事者，也没有遇见特别的阻拦。
何况我还有四大家族亦家唯一继承人的身份可以利用。
怎知今夜到了梅落镇，却遭受了如此冷遇。
“你竟然不知？”旁边一个江湖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嘲笑般地看着我，“过了梅落镇，再向东直至瀛洲界，都是潜龙教的地盘。潜龙教一心向海神，崇拜蓝色，生平最记恨的，便是尔等中土人士。”
“所以？”我瞥了一眼中年男子，“我便应该乖乖离开此地，永远不再靠近，是这样么？”
“客官，您，您还是走吧……”小二眼底的惊慌清晰可见，“到了子时，恐怕有不方便的……”
“如果潜龙教发现了我的行踪，于你们而言可会造成破坏？”
沉默。
“不会。”答话的却是角落中最不起眼的一名男子。他的全身几乎包裹在斗篷之下，明灭的烛火将他额头的伤疤映照得分外丑陋。
我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那么小二，请给我开一间房。”
颤抖的着的人迟迟不给回应。
斗篷下的男子饮了一口酒，他笑了，嘴角却没有上扬的迹象：“如果你不介意，倒是可以和我一间房。”
“为什么？”
“没有理由。”他放下酒盅，看着我，“只有好，或者不好。”
“好。”我点头。
夜，是沉静的。
我躺在地铺上，穿过窗棱正好可以望见那一轮清冷的月。
男子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呼吸均匀。
子时早已过去，却没有任何潜龙教的人出现。
这本该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本该是的。
漆黑的室内突然划过一道月光，比天上那轮明月，更为清冷，宛如坚冰。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闪开突如其来的劲风，身体急剧后退。
生平所学，出于本能地一一展现出最极致的程度。
不过一瞬间，那个企图偷袭我的人，成功地被我压制在地。
他尖锐的匕首，顶着他白皙光滑的脖颈。
他明亮的眼睛，一刹那失了神。
来人已经无法出声。
我用一只手制住他，用全身的重量压住他瘦削的身体，用我另一只手，颤抖地揭开他厚重繁杂的斗篷。
那黑夜中听声辨位的直觉，那流畅敏锐变换多姿的招式，还有那淡淡的若有似无的体香。
我不敢相信。
却不得不相信。
斗篷下，是他的脸。
“放开我。”男子的声音没有了方才喝酒时的沉静，却是顽强而不失清冷的。
我放开他，起身点亮了一室烛光。
他也起身，脱下斗篷，黑色的长发如瀑布那般流淌过他纤细的腰身。白皙的皮肤没有变，匀称的身材没有变，清冷的气质没有变，只是他不再露出温柔的笑容，浅蓝色的双眸荡漾着再明显不过的危险。额头一道伤疤很深，几乎破坏了他俊美的容颜。
他的突然出现，让我一时不知道用如何的表情来面对。
“诸葛名越。”为什么，你分明应该在两日行程之外的苍承山，为何提早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果然不只是渔民阿天那么简单。”他凝视着我，语气却已然冰凉彻骨。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可以解释清楚事情的始末。
“十二年前，我在王宫，见过你，是不是？”他说得很慢，语气是肯定的。
我苦笑着没有回答。
“不能说话也是骗我的，是不是？”
“我……”
“是你告诉他我还活着，然后受他之命来找我，是不是？”
这一次我点头，他口中的事实不容辩驳。
“好，很好，真的很好！”他突然仰天笑了，却是笑得绝望着的。我突然又想起那个关于蝴蝶的比喻，如果说那时候的他是挣扎着的破碎的苍白的，现在的他，则是黑暗的彷徨的惘然的。我想拯救他，不管是那时候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可是我无能为力。
“你应该回去。”犹豫了半天，我还是吐出这样一句连自己都觉得窝囊的话。
他没有回答。
许久。
“你到底是谁？”他突然低头看着我。
我浑身一震。
你到底是谁？男孩瞪我。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凌天寒！！
本少爷诸葛名越听过没有，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叫我舅舅治你的罪！！
哼，官大了不起啊！
啊啊，你干吗打我！
就打你！要是没有你们做官的，我爷爷、爹、娘也不会被活活打死！我不仅要打你，我还要杀了你为他们报仇！
好痛！你拿石头砸我，你……呜呜……呜……我告诉舅舅把你抓起来砍头！
那我现在就杀了你！哼哼！！
呜呜……好痛……
又一个美丽的傍晚，在小少爷哭泣着跑开的场景下完美落幕。那时候的我并不是完全恨着他的，贫民的命，本就不值钱。我不知道为什么屡屡纠缠着这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不放，那是我理解不了的感情，不是讨厌，但也不算喜欢。
我不过是清楚地知道，他哭泣着跑开的时候，我心底涌现出无限的快乐。
“不想说也无所谓……不过是做个无名尸骨罢了。”他的一抹浅笑中我回过神。
“现在的你，是诸葛名越，还是亦飞扬？”
“亦飞扬……”他轻声重复，“我从不知道这个人。”
“亦家你忘记了么？”
“没有瀛洲亦家，只有炎洲宣家。”
“从一开始？”
“我能救他王朝，亦能毁他王朝。”
诸葛名越又笑了。虽然我在他脸上发现不了一丝名为“喜悦”的蛛丝马迹，可是此刻他的心情，我知道是欢腾着的。包括他的眼泪，也泛滥着名为仇恨的快意光芒。
我突然觉得不再懂他。
“我不想做一具无名尸骨。或许我应该和你讲一个故事。”
“我不想听什么故事，你的身份我也不再有任何兴趣。死，是你唯一的结局。”
“你说过，他日我有难，你必定全力以赴，涌泉相报，是不是？”
他抿了抿嘴唇。
“好，你走，我不杀你。只是下次再让我遇见你，定要补今日一剑。”
“我不能走。”
“那就死。”
“我也不能死。”
“那你要如何？”
“跟我回去。”
“不可能。”
“跟我回中土去。”
他淡蓝色的眸子急剧睁大，一掌拍在我身后的墙上，让我动弹不得。方才制住他不过是我讨的巧，那时候便已觉察到他的内力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却没有想到他竟突然出手。
“我们曾经相识？”
“是。”
他另一只手攥紧了我的衣襟，仿佛要将它碾磨成粉。危险的双目不可察觉地欺近，最终将我逼退到冰冷的墙面。我感受到他炽热的呼吸，喷在我冷汗涟涟的鬓角。
“那你告诉我，在和他相遇之前，我是不是宣家的养子？”
“是。”我直视他的双眼，“可是在你进宣家之前，你是我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他突然一把推开我，蹙着眉，额头不断渗出汗珠。
“名越？”
“唔……唔……”他脸色一变，突然抱起头，跌跌撞撞地后退，青丝散乱，最终绊倒在床上。
我看着他挣扎着翻滚，汗水浸湿了他的全身，心头掠过一丝不忍。
“朋友，没有……杀，全杀死，你们都是叛徒……消灭瀛洲……爹……啊啊啊啊！疼……沧！……沧，沧！救我……救救我……沧！！！”
一声声“沧”，却比那不忍，更沉重地打击在我心头。
凄厉地，鞭笞着我。
毒是我在他靠近时下的，为的是自保。
我却没有料到，分明只是让人昏睡的毒，却导致了他的失控。然后，他的失控最终伤害了我。
那一刻我也明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已经陷了进去。
或者说，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清醒。
我爱他。
从很小的时候起。
可是，他却爱着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帝王。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5 梅落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