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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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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再见亦飞扬的时候,他已经不认识我。
或者更残酷地说,他从来不曾认识我。
十年前,瀛洲大陆崛起一名将军,忽如一夜春风,结束了这片大陆上长达数百年被奴役的国恨家仇。炎洲皇家卫队撤离的时候,那惊天动地经久不息的欢呼声,至今还刻在我脑海里。那个时候我十二岁,我看见隔壁大婶的眼泪,她笑着,几近疯狂。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不是也会如此欢呼。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样貌,他们会不会在我回家的时候把我搂在怀里嘘寒问暖,母亲是不是会做一桌可口的饭菜……
我是瀛洲大陆上最最普通的一个百姓,我的头发是和大海一样的蓝色,每天都有按时祭拜龙神祈求平安。
有时候瀛洲大陆会有奇异的黑发人群出现,或者落魄或者飞扬跋扈……大婶说他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叫做“中土”的地方,每年七月,海神闭关的时候,十洲大陆的结界最为薄弱,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我们的世界的。他们很少的人可以屹立在世界的顶端,多数的人,只不过是此后,再也不闻下落。
而那个来自中土突然崛起的将军——亦飞扬,他成功地被瀛洲大陆所有的子民铭记在记忆的最深处。
我是隔壁大婶照顾着养大的,她告诉我很多东西,关于这个世界,关于这里的人。
十洲大陆共分为五块,呈五芒星状分布,一同守护着中心的神宫。神是十洲的创始人,他有五个儿子,而守护着我们水属瀛洲和流洲的,便是龙神初镜。
瀛洲交界的地方是火属炎洲,用大婶的话说就是一个个暴力狂、侵略分子……因而自从本朝第三位皇帝登基以来,便沦为炎洲的殖民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这样过了数百年。
新帝沧登基。
亦飞扬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我的记忆并没有到达很好的程度,十年其实是很漫长的时光,时间的车轮碾压一切,让我们在无力中,记忆灰飞烟灭。
可是我记得他。
那年瀛洲大捷,沧帝携将军亦飞扬登明月楼谢众将,告慰苍生。
我拉着大婶的手,看见远处高台上,少年苍白坚毅的线条。
那时对于我们来说,他就是神般的存在。
他改变了瀛洲大陆的命运,改变了我们一生的命运,或者说,我不知道在此后的多少年,他还会改变我的一切。
亦飞扬。
纵然天色苍凉,众生哀荒,他还是站在世界的顶端,飞扬恣肆。
亦飞扬。
我一直念着这个名字。
记得他的脸庞。
十年之后,我还是一个渔民。
每天祭拜龙神,安分守己。
大婶热心地帮我介绍村子里的姑娘,我都摇头拒绝了。
不是我对漂亮的姑娘无动于衷,只是每当我看见她们的笑脸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想起另外一张脸。
忘不掉,那张苍白俊秀的脸,他遥望边疆的方向,眉头紧蹙。
我一直觉得他是白色的蝴蝶,想要从壳里挣扎着蜕化,却只是挣扎着。
他们看到他的伟大,回想起来,我却只记得他眉间的愁绪。
让人——想去抚平。
后来,我干脆搬到了远离村落的海边,倒也落得个清静。
那天半夜闯进我家一个人,一身血色,肌肤苍白几近透明。他凌乱的黑发被粘在额角,他对慌乱的我说:“救我。”
声音并没有预想的好听。
是男人特有的凝重低沉。
我过去扶他。
听见“哐当”一声剑落地的声音。
这就是那个夜晚的全部,也是我和亦飞扬生命中交集的开始。
过了将近一百天他才可以下地,浓重墨黑的头发被随意挽起,粗布的衣服似乎也很适合他的身形。
“谢谢你。”他这么说,几乎每天要说上好几遍,也会经常看着我好几十遍,可是他从来不问我的名字。
我想他不过是好奇我们平民的生活,我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是那种被贴上“路人甲”标签的人——一转身,就可以被忘记的人。
后来他开始帮我捕鱼,我很想说“大将军你不适合这样的劳动”,可是我没有说,因为他在笑。
是真心地笑着的。
还因为,我不会说话。
隔壁大婶说,小时候一场海啸夺走了我的父母,也夺走了我的声音。
要不是她,也许我的这辈子,早已轮回数次。
我在海边看他劳作,他不知道鱼儿经常从我的网里逃走,尽管我是村子第一的捕鱼好手。
有的时候他会回头凝视着我,我就低下头去,专心于我的捕鱼工作。
其实不过就是把溜走的鱼儿再逮回来罢了。
看我手忙脚乱,有时候他会笑出声,我不敢看他,却是知道自己的脸,比夕阳还要红。
亦飞扬是我的梦,我不敢用力呼吸,只怕我太早醒来,就不再拥有任何的东西。
“喂……你,不用总是那么拘束……”我低头看海水一遍遍冲刷海面,他却突然这么说。
慌乱间踢翻了鱼篓,我只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就像要跳出我的胸膛。
他又笑了,没有形象地笑到东倒西歪。
“你不用那么紧张,恩,公。”犹豫了很久他最终选择了这个称呼。
我摇头。
在沙滩写下“阿天”两个字。
然后我又后悔了。
我突然害怕了,我怕我的介入让原本平静的生活消逝不再,一切变回原样。他继续着他的高高在上,我继续着我的渺小卑微。
“恩,那么阿天,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么?”他打破了我的忧虑,却问出了我的震惊。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说。
他也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啊,曾经是个很大的官……我想帮助我那个朋友完成他的梦想,所以很努力,做了很多事。可是后来,他变了……”他的脸色被阴郁的气息笼罩着,“他变得嗜杀、猜忌,甚至开始利用我,无情地控制我……所以,我逃了出来……”
我满脸的疑惑。
我用沙子问他:他不会追来么?
他笑着摇头:“他不会,我当着他的面,从悬崖跳了下去。”
我想起他进门时,满身的伤痕,鲜血氤氲在他白绸的衣服上。其实什么东西,都比不上他当时绝望中挣扎的神色来得震撼。
“他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亲眼见证的东西,是不会怀疑的。阿天,如果你是他,你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么?”
我摇头。
“不过虽然逃脱,此地也不适合久留。也许以后我会去流洲大陆……或者更远的地方……”
他看着逐渐下沉的夕阳,我在他的眼角看见淡蓝的光芒。那个时候,我甚至忘记了为他的离别而忧伤。
“我的眼睛,像我的妈妈,是蓝色的。很奇怪是不是?”
我摇头。
“阿天,我是从中土来的,是他拯救了当年即将被祭天的我……”我看见他眼底泄露出怀念的神色,“那时候我不过六岁,跟了他二十年。没有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天,我们是否曾经相遇过?”
我摇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然有些失望。
“阿天,毕竟此地还是瀛洲地界,我很快就会离开。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他日有难,我必定全力以赴,涌泉相报!”他用认真的表情说道。
这一次,我也认真地端详了他。
原来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像它表面看到的那样。
我还记得十年前名月楼上的亦飞扬,是清冷的,孤傲的,不可触碰的。他有着自己隐忍的悲哀,却不是我们可以企及的高度。
可是面前的人,却是温柔的,亲切的,甚至无助的。
是不是十年,真的可以改变那么多。
还是他那副面具,太真实,让我一时无法分辨。
他不知道他毅然宣布的最为满意的结果,却是我最不想得到的审判书。
我拉住他的袖子,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勇敢,我拼命摇头,可是他却轻易地挣脱了。
“你还不了解我的可怕。”他指着自己的心,“这里沉睡着一个怪物,是他为了控制我给我留下的印记……阿天,我不能害惨了如此单纯的你。”
许久。
他转身走进小屋。
我看着他的背影,耳边却回响着他的那句话:“阿天,不管你信不信,我便是那亦飞扬。”
他说,那是那个人给他的名字,他的真名,叫诸葛名越。
那一刻,我没有理由却不由自主地战栗了。
然后他真的走了。
那天早晨窗外的镜花开了,满室馨香。我看着纯白的花朵在风里簌簌掉落,不禁会想起亦飞扬那件纯白的绸衫。
那时候他孤傲着,他叫亦飞扬。
现在的他孤独着,他叫诸葛名越。
我试图挽留,可是我知道我从不是他故事中的过客。
一转身,就可以看见他的床铺,空落落。明亮的阳光投射进来,我可以触摸到被单上淡淡的温度。
他走得是很坚决的。
有龙神吹息而成的镜花为他送行。
我不知道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交集,也是那镜中之花,飘渺不可捉摸。
我以为我的梦就这么结束了,故事依旧会回到最开始,我静静做我的渔夫这样过我的一辈子。
可是我做不到。
人都是这样,原本不可能的东西变成了现实,就会变得渴望,变得贪婪。奇迹对他们来说不再是不可降临的东西,它会变得庸俗现实,人们的贪欲将它描画出凝重的墨黑色。
我也是一个人,我不可免俗。
和亦飞扬的见面就像是一颗美丽的毒苹果,它诱惑着我,最终腐蚀掉了我的心。
我还想见他。
想再一次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