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焚》瑟色SS

3、白马少年

　　清早，太阳像个咸蛋黄懒洋洋地挂在天上，阳光没什么威力，薄薄的烟瘴之气将天空渲染得灰蒙蒙一片，让人看了就想打瞌睡。山谷里的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沁凉，又让人立即颤抖着清醒过来。
　　一人蓑衣笠帽，骑一匹青白杂色的小马踽踽独行，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太阳，也不知道是辨别位置还是纯粹无聊，只见斗笠阴影之下，一双眼睛朗若繁星，亮得怕人，不是山里人的眼神。他并不催马，慢吞吞地像是偶然早起在自家后院里散个步。但谁要是在这青州大山的深处随便散散步，那真是脑子进水了。
　　南北两陆，分裂九州，或山明水秀，或险峻奇绝，没有一处会比这青州的云藏大山更诡异，更恐怖。这里崇山峻岭纵横交接，都给茂密的雨林层层覆盖，几乎找不到通往外界的道路。云藏大山间埋伏的禽鸟和猛兽，有一多半在青州外面连听都没听过。更有传说，这无边无际的青色大山里埋藏着许多诡异的秘密，山间人迹罕至，纵然遇到了人，也一定记得别过头去，千万不要发生冲撞，对方很可能是身怀巫蛊绝技的狠角色，甚至，很可能不是个“人”。
　　但这独行的人好似满不在乎，放任他的马自己找着路走，马蹄落在厚厚堆积的树叶上发出“哒哒”的声音，成为寂静天地间唯一的动静。
　　再向前，路沿着山势向上倾斜，雨林渐密，连头上的天空也渐渐遮挡得几乎看不见了。远远传来两声猿啼，尖利又凄冷。头顶树叶上的水珠滚落在青灰色的斗笠上，再滴落蓑衣，划出一条水线消失在草叶中。叫不出名字的藤蔓植物，叶子火烧一般红，顺着高达数丈的树干缠绕上去，一眼望不到尽头。骑着马已经无法通行，旅人翻身下马，牵着缰绳仍旧慢慢地往前走，靴子踩在草叶上沙沙作响。他不再抬头，抬头也看不到什么了。
　　林子里窸窸窣窣，有些别的声音，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但在这雨林里你要是好奇这些就要累死了，自然里有多少古怪，你是一辈子也研究不完的。何况这青州的大山里，本来就什么都有。
　　旅人忽然停住了脚步，斗笠微微抬起，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带着些微警惕向前面凝望。除了浓密的林木什么也看不到。但接跟着，他的马惊了，一声惊惧到极点的嘶声长啸，两只前蹄高高扬起，扭头试图摆脱缰绳，那人没有撒手，手掌瞬间勒得血红，另一只手却反手摸向腰间，只见青色刀光一闪而没，缰绳齐根砍为两截，小马得了自由，立即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他低头望了望手中断掉的一截缰绳，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林间骤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惊得无数鸟扑簌簌飞起来。草木都给疾风带动，转瞬便在眼前现了身——快有这旅人一般身高的一只斑斓大虎就在十步之外。
　　雨林里的老虎本不该长得这么大，怕是在北陆的高山里也没有这样巨大的老虎。
　　这畜生擅长伏击，本应该直接扑过来取人性命的，不知为何却像是有些忌惮，在七八步外定住庞大的躯体，虽然是压低躯体准备攻击的一个姿势，两只铜铃般大的虎眼兀自盯在人身上，咽喉里发出低低的咆哮，有些犹豫。
　　旅人也压低了身体重心，两手紧握，脚步却极其缓慢地向后退。
　　到如今，向后退也没用了。
　　这猛兽只犹豫了刹那，四爪猛一蹬地，带着一股腥风直扑过来。旅人就地一滚，险险避开爪牙，头上的斗笠却滚掉了，露出一张少年人的脸。
　　那是极英俊的一张脸，虽还满是少年青涩，但额头、鼻梁、下巴的线条如同刀斧雕刻出一般凌厉，尤为高挺的鼻梁说明他有北陆的血统，却又长了一双细长上挑的桃花眼，淡淡一瞥，充满南陆世家子弟的风流。此刻他形容狼狈不堪，一双眼眸却清明，并无一丝惧色，一只手伸向腰间，按住蓑衣下的刀柄。
　　老虎一击不中，恼羞成怒，大吼一声调头就要再扑。正在这时，空气中传来“铮”地一声弓响，声音极其清越，让人几乎误以为是一声琴弦。随后一道劲力破风，尖啸着，钉在老虎身边不足两尺的地上。
　　仔细一看，那里却根本没有什么箭矢。
　　老虎再低低咆哮一声，竟然转头向密林丛中钻进去，几个晃动就不见了。
　　少年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大步向弓弦响的方向追去，身形出人意料地敏捷。
　　不过二三十步，眼前骤然一亮，明晃晃的水光逼得人难以直视，是藏在密林深处，积水成的一个大湖泊。这里地处山腰，本来不容易积水，除非原来地势就是个巨坑。
　　想来这是附近的走兽喝水的地方，刚才少年的脚步无意间惊动了那只老虎。
　　少年给湖水波光闪得眯起眼睛，四下一看，并没有看到人，倒也并不着急，抄起手悠悠然站在湖边。没过多久，远处传来一阵极其惨烈的马嘶。
　　少年叹一口气，大声说：“你要是刚才真的把那畜生射伤，它也不至于吃了我的马。现在我没有马，又不认识路，再也走不出这莽莽青山啦。”
　　四下一片寂静，过了片刻，一个女声冷冷地说：“世人多贪婪，难以相处，果然是真的。刚才不应该多管闲事。”声音美且清冷，就像眼前这湖水一样。
　　少年面上浮起笑意，一双桃花眸愈发清亮，转过身来。
　　雪一样白的衫裙从绿树掩映中出现，年轻的女子，身材高挑，面容皎白，一双清眸里尽是冷色，凝注在少年脸上。衣袖紧紧收得服帖，纤长的手中，正握着一张长弓，分不清什么材质，样式简单，颜色古拙，与这全身上下不着一丝饰物的女孩子正好相配。就是在这少年来的地方，也少见这样修饰简薄的女人。只那张脸，实在是好看的。
　　“真是个美人。”这十四五岁的少年居然眯起眼睛，笑说了一句。
　　女孩脸上浮起一丝莫名神色，说不上是讥诮还是恼怒。她看起来倒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加上这少年长得高，比她还要冒出不少，但出于她自己才知道的原因，他在她眼中实打实还是个小孩子，否则她刚才压根不会射那一箭。现在这口出狂言的少年至少应该叫她一声姐姐。
　　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抿了抿嘴唇，秀丽的眉毛微微一扬，不再跟这少年一双撩人的桃花眼对视，转头去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事，还是纯粹等着这扰人清净的少年自动滚蛋。
　　少年盯着她的侧影发了一会呆，干脆在湖边草丛里坐了下来，毫不顾忌草上的水汽沾湿衣袍。他坐在那里，一时看看天，一时看看她。
　　过了半天，女孩子忍不住，说道：“你怎么还不走？”
　　少年轻轻吹一声口哨：“我没法走，我的马没了，我又不认得路。”
　　“难道你的马认得路？”
　　“也不认得。”少年满不在乎地说：“我的向导认得，但他过那片沼泽地的时候就不见影子了。”
　　“你可以掉头回去。”
　　少年淡淡地说：“没达到目的，我不走回头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流露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相衬的傲气，像是一把宝刀忽而从鞘中微露出锋芒。连女孩也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却看到他懒洋洋地坐在地上，眯着眼睛向她一笑，明明是个孩子的笑容，却让她不禁愣了一愣，叹一口气，说：“你快些走，留在这里死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