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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七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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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后余生的女子们聚在房间里,除了一路颠簸和落水的惊恐有些虚弱外,已无大碍。几个人换好了衣服便开始聊天。
有个年龄看上去比较小的女孩儿道:“听说陈国女人都不出门,不用干活?”
另一个道:“那感情好,我再也不愿见到那些男人。”
“可是,”有一个道,“陈国的男人比较好看,比如那天救我们上来那个。”
“我喜欢那个穿白衣服的,”前一个道,“可惜是个瘸子。”
最先开口的女孩儿道:“如果能嫁给陈国人,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安定下来?”
另一个附和道:“不用干活了?”
撑船的女子坐在床边,靠着墙,看着那几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地描绘着未来,又偷眼看了看缩在墙角的柔若。
“啪、啪、啪。”门被轻声敲响,得到回应后才推门而入的是个中年妇人,脸上带着笑,问一屋子的女孩儿道,“刚听她们说房里有动静,我猜你们可能醒来了。”
几个女孩儿都很有眼色,赶紧聚过来朝妇人道谢。妇人笑道:“救你们的原是野戍关的兵士。”
“阿娘,”有个女孩儿道,“能否当面向恩人道谢?”
“咱们陈国不叫阿娘,你们可以叫我钟婶。咱们邻水关姓钟的最多。”妇人道,“走,先去吃饭,然后带你们到处转转。你们都叫什么啊?”
三言两语,钟婶已经得到几个女子的名姓,她们大多不记得自己在陈国的家乡了。
一行人来到饭堂,饭菜皆已摆好,钟涟正端着馒头过来。
陈国的菜色比起周国强了许多,女孩儿们也都饿了,钟婶招呼着她们赶紧吃,看她们吃得狼吞虎咽的,挺感慨,又问道:“你们几个,都有何喜好特长?”
年纪最小的女孩儿道:“我会吹笛子,我们楼里没人能好过我。”
旁边的女孩儿在桌子底下踹了她一脚,她噤了声,不再往下说。
钟婶道:“吹笛子好啊,咱们邻水城里,好多人都会弹琴吹笛。要说笛子吹得最好的就要说钟涛了。钟涛的笛子、钟海的古琴,还有,”说着,她看向陪坐在旁边的钟涟道,“涟儿的琵琶,那可是每年新年咱们邻水的美景。”
钟涟眼圈有点红,勉强笑了笑。再也不会有了,兄妹三人的合奏。不过,以后还会出现旁的人,只要邻水城还在,百姓还在繁衍,就一定会出现更好的乐手。
周国来的女孩儿们不清楚她们为什么突然沉默,有一个话多的直接问道:“不是说陈国的女子都不出家门吗?为什么我看到那么多女子在劳作?”
钟婶回了神,叹了口气,道:“城里的男人很多都为了保护邻水而死,女人们不得不走出家门,承担很多劳作,不然,邻水城何时才能恢复往日的容貌。”
那女孩儿想了想,问道:“为什么战死?”
钟婶道:“周国无缘无故来打我们。”
女孩儿问:“那你们就跑呗,为什么要反抗?”
钟婶一时语塞,扭头看了看钟涟。
只听钟涟道:“因为他们身后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家人,他们世世代代生活的故土。”
女孩儿又问:“可是他们都死了呀,你们不难过吗?”
钟涟难掩眼中悲戚,道:“难过,当然难过。可是如果再来一次,他们也依然会那样做。为了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可以平安地在自己的国家里吃饭聊天啊。”
从小漂泊的女孩儿们不太懂亲情可贵,也不曾有人为了她们舍生忘死,可能她们会嗤笑那些人以卵击石,但是细想下来又不得不承认,她们心里是羡慕的。
柔若问道:“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
撑船的女孩抬起头,也有女孩儿把头低了下去。
钟婶和钟涟对视一眼,钟涟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工作,医官说你们还都很虚弱,需要休息。不过,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先到学堂帮忙。”
柔若觉得,能自食其力也挺好的,于是道:“我愿意去。”
最终,有三个女孩儿决定到学堂帮忙,除了柔若,还有撑船的名叫染枝的女子,跟一个不太说话的姑娘。
往学堂的路上,染枝问道:“钟小姐,听说是陈国的兵士们救了我们,我们能为兵士们做些什么吗?比如做饭洗衣什么的?”
钟婶道:“给兵士们做饭就算了吧,野戍关的兵士驻扎在城外,他们自己带了伙房,那可是得王的嫡系。”说完她自己也笑了,道,“虽然我也不懂为什么一个王爷找了一帮做饭的当嫡系。”
钟婶快人快语,又问钟涟道:“怎的今天还没看到得王来找你?每天不都是一大早就过来了。”
钟涟无奈道:“我怎的知道。”
钟婶道:“涟儿就不要不好意思了,咱们邻水需要喜事、大喜事。你看那边那俩人。”
钟涟抬头看去,竟是熟人。当日钟涟帮人修房子,结果房主红莲遭兵士调戏,正巧陈以晖带人路过,出手教训了那些兵士。
陈以昂将人打了一顿,还罚那年轻兵士给红莲盖房。兵士迫于命令去了,刚开始俩人谁也不理谁,不过年轻人在一起,很快熟稔,起因好像是那小兵伤了手,红莲帮他包扎,反正之后一来二去,两个人便好上了。也曾有人嘲笑那小兵,找了个倚翠楼的姑娘,小兵却知她不过一个打杂的粗使丫头,不然也不会被那些穷当兵的看见。
两个人不理会流言蜚语,相亲相爱地在一起。
钟婶招呼道:“红莲。”
红莲与那小兵倒也大方,过来见礼。那小兵看到钟涟,眼睛一亮,央求道:“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总想去钟家找你,红莲总是不许。”
钟涟见红莲直将人往回拽,奈何力气不够大,便问:“找我何事?”
小兵道:“我,我想娶红莲,一辈子照顾她。我去找许大人,许大人说当兵的事儿不归他管。我便去求得王,得王不准。你能不能帮我去跟得王说,让他准了我们?”
这倒是奇了,那场战事之后,邻水人就盼着家家能添丁进口,便问:“得王为什么不同意?”
那兵也坦率,便道:“得王讲‘老子还没个媳妇呢,你还想娶媳妇?不准。’”竟学了个七成像。
钟婶听了哈哈笑道:“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傻啊,应该去找太子啊。”
小兵急道:“我就是在去找太子殿下的路上遇到得王的,得王说太子忙,拦着不让我见。”
红莲觉得很不好意思,怒道:“得王说得有错吗?你当兵两载,寸功未建,满脑子想着娶媳妇,不理你了。”说完,人姑娘一跺脚,转身走了。
小兵可急了,忙跟在后面追,喊着:“红莲,我错了,我不找得王了,你原谅我啊。”
同行的三个周国来的女子都很吃惊,那个不太说话的道:“她竟然敢对男人发脾气,那男人竟也不生气。”
钟婶笑道:“女子怎的不能对男人发脾气?我们有手有脚,跟男人一样劳作,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我们跟他们又有何不同?”
那女子大概曾经被呼和压迫惯了,竟有些茫然,半天才道:“我喜欢这里。”
柔若也喜欢这里,这里的女子并不似周国般彪悍。周国的女子之所以彪悍,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而这里的女子却有着独立的灵魂,美好的品质,男人看着这样的女子,自然觉得高贵,不敢轻慢。她多么想融入其中,也成为那样的人。
可是锦春的话就像诅咒一样一直在脑中循环着:你是周国人、你是周国人、你是周国人。
柔若伸手捂住头,眼前的邻水城,城里的男女辛勤劳作,远处巡逻的兵士,积极祥和的景色,与记忆中,从小被迫习得,面对周人贵族时所行的伏地大礼重叠起来,到底哪一种才是她所向往的呢。
一双手扶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有个声音问:“柔若,你没事吧?”
柔若抬起头,正对上钟涟关切的眼神,忙摇了摇头。
钟涟不放心,道:“果然还是太着急了,你们都应该再多休息几天才好。”
柔若握住钟涟的手,钟涟发觉她的手很凉,心中顿生怜惜,柔若道:“我没事,是阳光太刺眼。”
钟涟朝她微笑,心里想着,多好的姑娘呐,怎的偏就这般命苦,究竟是谁家父母家人这么狠心,丢弃血脉相连的孩子,周国人又是何等冷血无情,使这些女子无家可归,还差点命丧河底。
这两个人也就走得近了些,手挽着手,相见恨晚似的,轻声聊着什么。
钟涟询问着团簇城的事,那里的气候,那里的土地会开出怎样的花,大概是从小受到钟涛的影响,总是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可是,”钟涟道,“我从来也没离开过邻水呢。”
柔若笑道:“我倒觉得陈国的都城都比不上邻水呢。”
“真的吗?”钟涟这么问,话语中的自豪感却油然而生。
这大概就是自己一直所缺乏的归属感,柔若想,有个能让自己惦念的地方,有些会惦念自己的人,多好啊。
“到了。”钟涟上前去推开学堂的大门,对三个姑娘道,“孩子们比较调皮,不过每一个都是很好的孩子。”说完,率先走了进去。
柔若很期待见到陈国的孩子,很想知道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听说这里也有女孩儿在读书,也许可以教她们弹琴。
正待迈过门槛,染枝仿佛幽灵般凑到柔若耳边,轻声道:“别忘了,你是周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