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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五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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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以晖在原瞳玉帐篷外面闲逛,打老远看见角落里一个偷偷啃饼子的女子,正是刚刚为他奉茶之人。
陈以晖觉得奇怪,并不记得原瞳玉会苛责下属,便走了过去,探身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女子浑身一抖,饼子也掉落在地上,她惊恐地抱着自己的肩膀,缩成一小团,恐惧地看向来人。
陈以晖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块饼子,不知道是几天前的食物了,都干裂了,他想了想,将饼子上沾到的尘土拍掉,递还给那女子。女子看了他半天,似乎觉得他没有恶意,便抢似的夺过饼子,赶紧往嘴里塞。
陈以晖见她吃得急,便解了腰间的水囊。这个水囊不大,还是兰姑娘给做的,他挺喜欢,平日出门就系在腰间。
他也蹲到地上,将水囊递与那女子,女子又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接了过去。饼子又干又硬,若不是饿极,也不会去吃它,即使如此,没有水也当真难以下咽。看着手里的水囊,这还是她流落到尚国军营后,第一次有人施与她关心,她吃一口饼子,喝一口水,吃着吃着,想到以后恐也难遇到这样的好心人,眼泪便落了下来。
陈以晖看她可怜,便道:“你莫哭,我说与瞳玉,让他给你换个差事吧。”
女子听了这话便是一惊,忙拽住陈以晖的衣袖,口中连连道:“不,不。”
陈以晖不太清楚尚国军营里的事,不过左瞧右瞧的,也只见过这么一个女子,觉得奇怪,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女子低了头,手上却不肯放松,生怕陈以晖到原瞳玉那里提她的样子,陈以晖无奈,只好劝慰她道:“我答应你,不去说。”
女子看了看水囊,似乎相信他了,才松了手,半晌才道:“我叫芝荣,我住在这里。”
她说话的强调怪怪的,陈以晖想起来倒是与那长鲁大王子有几分像,便问:“你不是尚国人?”
女子摇头,眼泪涌上来,忙用手抹去,道:“我是长鲁人。”
陈以晖越发觉得奇怪,尚国军在原瞳玉的治理下向来严谨,他是经历过屠城之痛的人,欺凌一个长鲁女子是为了什么?
陈以晖问道:“斥城的百姓呢?都离开了吗?你为什么没逃?原瞳玉扣押你做什么?”
芝荣姑娘似乎很怕听到原瞳玉这个名字,眼泪扑簌扑簌往下落,半天才道:“他不放我走,他杀了我阿爹,他在我阿爹面前侮辱我,他还让别人侮辱我,他是坏人,我恨他。”受到奇耻大辱的女子哭成了泪人一般,仿佛一叶浮萍,早已千疮百孔,不知何去何从。
乍听之下陈以晖以为是个笑话,根本难以相信原瞳玉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紧接着,一个念头仿佛惊雷一般在他脑海中炸响,冷静如他也忍不住颤抖,抓着芝荣的双肩,问道:“你父亲是谁?他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泼昌?是不是?”
芝荣哭着点头,狼狈得不成样子。
陈以晖却失力般地跌坐在地上。他全明白了。
此时的陈以晖,虽然没有哭泣,但他看上去也不比芝荣强到哪里去,一双眼睛也失去了往昔的光泽。
半晌,芝荣的哭声低了下去,陈以晖才开口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芝荣并不想听什么故事,如果可以,她想求陈以晖救她走,可是她也犹豫,看得出陈以晖与原瞳玉的关系非同一般,生怕这个人去告密,自己更没好果子吃。
陈以晖也没想听芝荣的回答,兀自开始讲述道:“曾经有一个男孩,他生于帝王之家,天资聪慧,三岁读书,六岁成诗,即使在那个文人遍地的国家里,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十岁,前往一个天底下最出名的书塾读书,那个时候,他已为自己争得一个‘抱才公子’的雅号,他是立志做学问的人,也比任何人都适合做学问,他的书总是读得最好,他的文章连夫子都爱不释手。不仅如此,他的人品更是上佳,懂礼,谦逊,热情,乐观。”
说着说着,仿佛时光能够倒流,回到初与那人相识的那天。那天,初来乍到的自己也还稚嫩,总有些不好意思,那人的身份尊贵,却像个普通人似的,亲自带他熟悉书塾,一直说笑话逗他,让他很快卸下戒心与焦虑,与那人成为挚友。
是的,那人是他一生的挚友。
陈以晖道:“他的学问在师兄弟里最好,却也是师兄弟里最与人亲近的,也顽皮,好热闹。”
那人不曾依仗自己的才华高人一等,相反的,很喜欢干些同龄人常干的事儿,比如偷偷往夫子的茶水里洒墨汁,被夫子发现也会笑嘻嘻领罚。
陈以晖道:“他还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敢爱敢恨,一生忠贞。”
那人明明贵为皇子,却独独钟情于夫子的女儿,那女子是他们的师姐,也是个难得好姑娘,读书做人,看管他们很严格,但是有人受了欺负,她则会第一个替他们出头。她会为笨手笨脚的师弟缝补衣服,也会拿出自己攒的几个零花钱给家境贫寒的师弟买吃喝玩意儿。
多么好的女子,多么好的师兄弟,多么想再见见他们,那些单纯美好的日子。
陈以晖的声音沉了下来,掺杂着一丝挽不回的绝望:“直到有一天,一切突然之间就变了。一帮强盗不请自入,践踏那块清净之土,他们抢掠,他们到处杀人放火,他们的领军之人霸占了书塾,那些古籍藏书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还不够,他们将护书的学子一个个抓住,再一个个杀掉,并以此为乐。他们明知道他是一国皇子,明知道她是他心爱的女子,他们在他面前凌辱她,虐待她,她……”有些说不下去,无论多少年过去,那段记忆永远伴着绝望的黑和刺目的红,“她死得太惨。”
那时陈以晖已返回陈国,听闻之后立刻赶了过去,一切都晚了,他只见到似是傻掉的少年,还有一堆一堆的尸体。那些曾经如此亲近的脸庞,或笑或悲,恍如昨日,顷刻间都没了,一个、两个,所有的,死去了,脸上仍带着迷茫和惊恐,到处都是鲜血浸过的腥臭。
他在尸体堆里扒到师姐的尸体,身上已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一双手十根手指缺了一半,他找了许久,始终没找到那缺了的手指,只能让师姐攥着条帕子下葬。一边胸也被切掉,堪堪连着一点皮肉。
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女子的胴体,却没一丝旖旎暧昧,只觉得心痛得不行,哭到喘不过气。他托着师姐的胸,想放回去,又怕她痛,小心翼翼的。离了体的肉,又滑下来,他试了好几次,根本回不去。
他找来她最喜欢的衣裙,亲手为她穿上,他帮她洗了脸,又整理了头发,尽量让她看上去像活着时那么美。可是,做不到啊,她的脸已经被打得变形,黑紫得可怕。他不敢让原瞳玉看到她最后的样子,后来才知道,原瞳玉是眼睁睁看着她变成那副样子的。
他送原瞳玉回尚国王城,原瞳玉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我读了那么多书,我未能保护她,未能保护他们。”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那时也才十几岁的光景,除了不受父亲宠爱,也未经历过什么风浪,他逃似的回了陈国,打那以后再没踏上那块记忆中的乐土。
陈以晖道:“侍书城被屠,领军之人叫泼昌,你的父亲,杀害了夫子,虐杀了瞳玉十二个师兄弟和他最心爱的女人。”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指缝间仍有泥土滑落的记忆,混着指尖滴落的血,却全然忘记疼痛,“是我亲手埋葬了他们,所有人。”
芝荣捂着胸口,脸色惨白,想来自己还活着,虽然那人对自己不好,起码自己身体还是完整的,除了恐吓,也未受到过多责难,吃的不好起码没有饿死。她觉得自己能体会到那人的愤恨,是自己恨他的千倍百倍。
陈以晖心里更不好受,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起那件事,如果可以,他真想将那段日子从自己的人生中抹去。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不可能体会到他的感受。所以他与原瞳玉彼此欣赏,相交笃深,平日却极少联络,因为他们又是彼此心头那根刺,浸着记忆中最痛恨的血腥。
不过说出来之后,陈以晖突然有点明白原瞳玉当初的想法。尚国重文之风比陈国更甚,连从军的兵士都忙着吟诗作对。侍书城被屠,整个王庭装聋作哑,陈以晖钦佩原瞳玉的坚强,他带着满身满心的伤,提刀上马,守护他的国家、守护他的百姓,尝过失去挚爱的滋味,便不想还有人再经历那人间炼狱。
有些时候,顿悟仅在一瞬之间,陈以晖抬起头,仰望阴郁的天空,心境却豁然开朗。有些事,总要有个人去做,等待着那个励精图治的人出现吗?谁知道呢。等待如此漫长,又带着如此多的不确定。与其一味等待退缩,为什么不迎难而上呢?
自由,可以是一个人的信马由缰,天地,只是身前身后那一小块地方。也可以是一群人的心驰向往,是为了更多人安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