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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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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若为陈以晖弹奏了一曲《喜乐悲》,这是一曲陈国的曲子,陈以晖从小听到大,柔若的指法技巧也俱与宫中的乐师相仿,倒是令他意外非常,便好奇问了一句。
柔若答道:“奴本是陈国人,父母亡故之后,家中并无多少资产,无力养活奴平安长大,于是被亲戚舍与周国人,以图两餐温饱。”
陈以晖愕然道:“我陈国子民可随意卖与他国?”
柔若垂目不语。事实摆在眼前,她已在周国多年,已经是个周国人了。
陈以晖微皱眉,心中澎湃却无可言语,百姓要到何种境地,才会将一个孩童卖掉,而地方官员要多么糊涂,才能为此孩童放行。
陈以晖恨不能立刻撰写奏章,将此事禀明圣帝,全国彻查,虽有遗憾在先,但亡羊补牢,不能再令更多陈国子民流落他乡。
柔若道:“现在已经不多见了,陈国不与我们做生意,陈国人不买我们的东西,甚至不许我们过江,更别说领回陈国的孩童。”
陈以晖点头,道:“近年来尚与长鲁征战不休,我大陈也是未雨绸缪。”
柔若微抬眼看向陈以晖,只见那人眉头微蹙,目光深沉,盯着一处若有所思,而手中酒杯被握得紧紧,说明他心情并不放松。
似乎真是个忧国忧民的人。柔若心想。以前在逍遥楼里见得多了,美色当前,什么天下什么苍生,皆被抛到九霄云外,就算问他父母爷娘姓甚名谁,恐怕都不记得了。
柔若不禁想,若自己幼年之时,遇到的是这个人当陈国的官,是不是就不必远离故土,颠沛流离了。可惜,岁月不回头,还是为自己的周国多想想吧。于是道:“我们周国人也要生活呀。”
陈以晖回神看向柔若,是了,周国人也算勤恳,奈何土地并不肥沃,平安无战事,人口增长而国土有限,陈国不与他们做生意,他们换不到吃穿用的东西,焦急而全无办法,终于把主意打到大留头上。
陈以晖摇头道:“我大陈立国之初,国家久经战乱,土地荒废许久,耕作、纺织、水利、土木、交通俱百废待兴。陈国上下同心,开垦土地,重建屋宇,引河灌溉,种树铺路,终得今日之景象。土地不去开垦则永远贫瘠,没有水源的地方没有人愿意居住,无论曾经多难,我们,从未曾想过强占别国的资源。”
柔若羞愧地低下头。虽然她并不认同周王和锦春他们对大留国的做法,可是身为周国人,又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陈以晖略一沉吟,自觉说得有些过了,眼前的女子不过是个琴师,他只知道周国的女子会像男人那样劳作,但他并不知道周国的女子会不会读书,又会读多少书,自己说的这些她又能听懂多少。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屋子里静谧一片,唯有偶尔灯花爆裂的声响。楼下的宇光遒都要急死了,男的女的在一个屋子里,都不说话,还能干些什么好事,要是自己跟一个女子单独呆着,早就……
明知道都是那点事儿,可是心里却百八十个不舒服。
就在宇光遒再次考虑要不要冲上楼去把柔若抢走的时候,又从窗口中传出琴音。
这次的琴音悲苦哀伤,带着说不出口的愧疚,沉思和迷茫,让听的人感同身受,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陈以晖听到这首曲子,心上如同压上一块大石,险些透不过气,多年前在侍书城的经历清晰地映于眼前,那些惨死的旧友,那些无辜的平民,差点救不回来的至交好友,噩梦一样地紧攥着他,几乎不能呼吸,眼睛也不由湿润了。
终于曲毕,柔若深深叹了口气,道:“愿以此曲祭奠屈死之亡灵。”
陈以晖也才松开抓着胸口衣料的手回过神,道:“逝者长辞,然我等却无能为力,此曲甚是写意,不知道谁人所做?”
柔若答道:“奴自己谱的。”
陈以晖讶然道:“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造诣。”
柔若摇头道:“不过是所思所想所念借由琴弦诉说罢了。”
陈以晖道:“敢问此曲何名?”
柔若再次摇头,道:“还不曾取名。”想着,抬头问陈以晖道,“不如亲王大人赐我个名字?”
柔若也难得碰到知音,以往在逍遥楼上弹琴,即使是弹给锦春听,他也只会说好听,或者不好听,却听不出曲中何意。每一支曲子都有它的含义,能听出来的想必算得上知音,观陈以晖刚才的表情,既知他大约也有相似的经历,便问他取个名字。
陈以晖略一沉思,道:“吾愿为此曲取名《悲歌》,如何?”
柔若细细品味,道:“嗯,《悲歌》甚是贴切,想起故交心中只有悲意,愿她在天上安康,与家人团圆,与爱人相守,不必再遭受那般苦难。”
陈以晖举杯道:“同愿。”然后将水酒洒在地上,祭奠友人。脑海中却忆起幼年那时,一帮学子凑在一起,偷夫子的酒,好不容易偷出来,却发现才只有一点点,每个人勉强沾了沾舌尖,还没品出味道,就被师姐发现,揪着耳朵送去夫子跟前领罚。字不成器的被罚抄书,词不达意的被罚作诗,学问学的好的那几个也别偷着笑,被赶到院子里劈柴。一个个被罚得怨声载道,可不一会儿又嬉笑开了。
再也不会有了,那些文采飞扬的师兄弟,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柔若看出陈以晖心中被引出的悲恸,而这悲恸皆因自己的琴声而起,一时愧疚,纤纤玉手又再抚上古琴,一曲平和心境的《高山流水》奏出。
无论几时听到这首曲子,都会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就连在楼下阴暗中一身戾气的宇光遒都平静了许多。
高山之上,长水之间,喧嚣远去,悠然自得。相传此曲作者乃是一位世外高人,而高人隐世之前是位颇有名气的琴师,家中突生变故,人生几乎蹉跎。为避伤心地,远遁而走,却在远山近水之间参透真谛,留下这首名曲,避世而去。
陈以晖听过无数次《高山流水》,却是难得有此时的体会,大约是因了二人有相似的经历,因那痛苦经历而生成的相似心境,再来听这首曲子,感受颇有些不同。
两人都不需要开口安慰对方,他们都知道有些伤痛是难以安慰的,它们作为记忆,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在这些伤痛面前,无论何种安慰都是枉然,那些无辜枉死的鲜活生命,使一切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那些人都曾有过美好的日子,他们中很多人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然而一切皆因杀戮戛然而止,他们最终的最大的奢望仅仅是活下去,可是却连这么微不足道的念想都不能实现。
这些悲痛不需要说出口,只将一切尽数寄予琴曲,愿早逝的灵魂能于这颠簸的人世之外安息,而他们曾经的一颦一笑,或丑或美,机灵愚钝,都将长存于生者心中,这是他们曾在这世间活过的证据,是他们留下的痕迹,许久许久之后,依然有人能记得他们,那些记忆中的他们依然是最美好时期的最美模样,欢笑着,嬉闹着,不存哀伤。
曲毕,柔若与陈以晖长久地互视,他们似乎读懂了对方心中所思所想,竟是与自己如此一样。很奇怪,两人皆未说话,但他们就是知道。陈以晖淡然一笑,柔若便也笑了,他们都知道那人也知道了。心中满满的,一半忧伤一半欣慰,为逝去的亲友忧伤,为觅得知音欣慰。
屋中寂静,柔若却没有离去的打算,二人又陷入沉默,只是这次沉默少了些尴尬。
此时的陈以晖就算在这方面有些迟钝也多少明白了一些,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似乎是早该做些什么的时辰。又再一想下午时锦春的态度言辞,孤身而来的美貌琴娘,答案呼之欲出。
陈以晖是喜欢柔若的,即使他知道这个女子是锦春的人,但是人已经给他送来了,锦春的态度不言而喻。何况作为一朝皇子,就算不受父亲喜爱,现如今也是亲王,对周国来说也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他想要她,也不是多难的事。
只是他不想破坏此刻的美好,人生之中难觅知己,多少人度过一生,已近终点,却从未遇过真正懂得自己的人,就像自己的母亲那样,郁郁寡欢,不正因如此。
由此,陈以晖更加珍惜眼前之人,她不该是床笫之间的玩物,如若她仍在陈国,如果她有好的家世,如果这样的她能成为皇子妃的人选,想来自己也会去跟端王他们争上一争。
只可惜造化弄人了,这样的品貌才情,这样的细腻心思,却被那周国人拣了便宜,而那周国人却不懂珍惜,把她当做礼物。
思及此,陈以晖更是于心不忍,看向柔若的眼神带上了些许同情意味。
这还是柔若第一次从男人眼中看到同情,连她自己都不愿去想的坎坷,却从一个陌生人眼中看到。
柔若有些愕然,眼睛湿了,却不及去擦,只是坐着。
陈以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块锦缎帕子,起身走过去,递到柔若面前,见她楞楞地没有接,想了想,稍抬手,用帕子去蘸脸颊的泪痕。
陈以晖从未替人拭过泪,用力大了些,显得粗手粗脚的,那一下把柔若的脸都顶了起来,直直看着他。
柔若就那么看着陈以晖,看他一点点擦净她脸上的泪水,他的力气是那般的大,即使小心翼翼,还是弄痛了她,但她没有告诉他,忍耐了下来。从未有人待她这般温柔,这般好,就算是锦春,也不会为她做这些事,或者说,他根本不会注意她的喜乐。
柔若以为会由此开始锦春交代的事,但那个男人擦干净她的脸,便又回去窗边的桌子坐好,道:“都是弹些陈国的曲子,姑娘可弹些周国的曲子与我听否?”
柔若怔楞了许久,那个男人就等了她许久,直到她回过神,指尖重又抚到琴上。
那一夜,柔若的琴奏了一夜,宇光遒便在楼下守了一夜,陈以晖的侍卫也外松内紧防了他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