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岁至闻汐

66、岁月神偷（2）

　　***

　　吃完这顿饭时已经过了九点，可陆琪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转身坐上电梯又回到了办公室里，打开电脑，独自一人对着邮件草稿箱里的半成品发愣。要不是这封邮件，她早就可以下班放假了，可是，就这样一封短短百来字的来信却将她硬生生地绑在这里，哪怕离开两小时去吃个饭，都好像是浪费了剖白回想的宝贵时间。

　　邮件是Mark Yu发来的。自从上次在火车站道别后，三个月的时间弹指即过，陆琪知道，这几天自己差不多该收到年后下现场的通知了，而Mark的邮件也如期而至，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领队先生发过来的不是项目安排，而是他的告别信。

　　在他们身处的这个行业中，跳槽和离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找到更好的工作立马跑路本来就无可厚非，还有不少人因为捱不过辛苦甚至会选择无路可退的裸辞。在开始工作的这一年半里，陆琪也算是见惯了人来人往，可是，当她第一次面对自己欣赏、自己想接近的人骤然消失时，仍旧会觉得胸口发紧，就像有许多该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那般憋屈。

　　Mark的告别信很短也很套路，简单的两三行字，无非就是惯例的感谢领导、感谢同事、祝福大家前程似锦、然后留个联系方式。字里行间看不出情绪的波澜，既没有解脱，也没有不舍，泯于众人，云淡风轻，然而，这般淡如白水的分别对于心有期待的陆琪来说却显得尤为空落。

　　虽说陆琪明知Mark不可能给自己留下一个什么特殊的念想，可是这天下午，当她从Terry口中得知Mark的去向时，心中还是颇为忿忿不平：“他为什么宁愿告诉你都不告诉我啊……这是性别歧视嘛！我在这个烂项目上跟了他两个忙季，结果到最后，消息居然还不如你这个只不过跟他一起睡了几个晚上的小朋友灵通，真是太欺负人了！”

　　“喂你声音轻一点！我不就比你早两天知道嘛……什么睡不睡的，Angelina，你可别乱说啊！”Terry眯起眼睛，把眉头皱成了“八”字，肩膀向后一收，用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将陆琪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秒，见女生全然没有消气的意思，他这才叹了口气，挠了挠头，恢复到寻常的低声气中，“其实是我主动去问他的。本来我只想问问年后那个项目是不是要提前准备点什么，谁知道他竟然直接就丢了个这么大的炸弹出来……所以Mark也不算是刻意瞒着吧，只要和我一样关心项目就能提早知道这个消息了，Angelina。”

　　“切，我已经是身经百战的两朝元老了，才不用像你这样小心翼翼地去提前踩点呢。”陆琪撇了撇嘴，一脸不屑，虽说没再对着小菜鸟吹胡子瞪眼，可她的言语却仍旧是气鼓鼓的，就好像是一只正在冒烟的电水壶，“他不告诉我就算了，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啊！我们的领队跑！路！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好意思把我蒙在鼓里呀！”

　　“其实当时我就打算告诉你的……可那天Mark特意关照了一下，让我别对你说。”

　　“啊？”

　　“他说也不急在这两天，等今天发信了你就会知道了。他说还你这段时间肯定都在忙，到时候上了项目就更要挑大梁了，所以这种让人烦心的事情还是晚点知道会比较好。况且，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还不如多过两天不闹心的日子呢。”

　　小菜鸟的嘴唇一张一合，像小和尚念经那般了无生气地转述着领队先生的“遗言”，在这样的语气之下，陆琪实在没法套上Mark的音容笑貌。可是即便如此，她的心仍忍不住“咚咚”地撞击肋骨，就好像是刚刚落下的雨滴忽没入不见波纹的湖面，霎时便绽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没再和小菜鸟继续争风吃醋，而是垂着头默默地走回了自己座位。在这短短的十几米中，她的脑袋里七七八八地闪过好些念头：没想到Mark竟会特意提到自己……这算是一种特殊对待吗？他和从前那个只可远观的Mark Yu是不是不一样了？还是说，这也不过就是一份真心实意的友善而已？

　　回到座位之后，陆琪打开邮箱，将Mark的告别信又读了一遍。信里当然不会有刚才那些问题的答案，可这并不妨碍她一遍又一遍回想他们二人间最后的交集。三个月前在火车站外分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烟月色、隆隆滚轮，犹记得在闪亮的霓虹灯下，女生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麻质围巾在她的胸前一跳一跳，轻快得就好像是一只抱着胡萝卜的小兔子。那时她只想着尽快逃出秘密可能被揭穿的难堪境地，满心以为三个月后再见面时那些难以明言的尴尬就能烟消云散了，谁曾想到，“再见面”变成了“再见”，而“再见”，便意味着“再也不见”了。

　　这样想来，当时没有好好地道别还真是一件特别遗憾的事呢。

　　点开邮件上的“回复”键，面对着空白的写信界面，陆琪一时百感交集。她忍不住去猜想，如果那时Mark真的看见了自己手机上那些聊天记录，他大概会是怎样的感受。也许就像Terry说的那样，“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任何结果”，他仍旧会离开，自己也会继续在相亲这条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下去，但是对陆琪而言，倘若真的说出来了，就好像在明信片上盖了邮戳，至少能证明自己曾经在这条路上认真走过，而眼下也不会倍感遗憾了。

　　明亮的办公室里一片喧哗，速溶咖啡的香气就好像是兴奋剂，深深浅浅地盘旋于白炽灯光之下，引得人不免血脉贲张、面红心热。只可惜到这会儿，大家的心思都已不在工作上了，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嬉笑地打发着下班前的最后一个小时。临放假了，做不完的工作一下子就成了最不值得关心的事，家人爱侣、美景美食，属于生活的每一个话题都远比这个已让人精疲力竭的忙季更值得花费心思。

　　不过对于陆琪来说，她的假期还不能那么早就开始。此时此刻，她的指尖正在电脑键盘上跳跃起落，一行行整齐的宋体字落在她的视网膜上，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就像是层层上涨的潮水，匆匆忙忙地冲击海岸，却又不免挣扎反复，最终才慢吞吞地漫过脚踝。

　　其实也不用这么纠结的，因为Mark Yu根本就不会收到这封邮件。他必须在下班之前把电脑还到IT部门去，而等陆琪写完这封邮件发送出去的时候，Mark肯定已经在另一个地方庆祝新年和新生活了。届时，这些迟到的文字便会随着硬盘的格式化变成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碎片字节，从此烟消云散，就好像从来没有在世界上出现过那般。

　　然而陆琪却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也不后悔自己为此花费的情绪和时间。就算提早知道Mark离职的消息，她大概也会像现在一样沉默到最后一刻吧——又或者说，正是因为确信Mark收不到这封邮件，她才会安心写下这篇文字——正如她对Mark的倾慕，不必被他知晓、也不涉入他的未来，但是至少自己曾亲手记录过这些情绪，即便毫无意义，却也真实存在。

　　就像茨威格在小说里写的那样，“我爱你，但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