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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黄泉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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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明晃晃的日头消失了,一声铿锵,一片死寂。
血,滴滴答、滴滴答。黄泉上,一条粘稠的血路漫延向前。
在永恒的不见五指的黑夜,彻骨的寒意把她千回百转的故事,零落成泥碾作尘。血路,蜿蜒划出她的心事。
只见一头颅鲜血滴溅。高耸的飞仙髻早已滚乱,披散的乱发在凄厉地纷飞,犹藏不屑的藐视,傲然不拘,淌着一泾渗血的河。
这头齐颈割断,朝后睥睨,银牙半咬,煞白的脸上偎着薄唇一点红,像吞吐着鹤顶红般的蛇信,死了还是这么不安于室,像一条妖娆绚烂的花蟒。
灵诀提住自己的头,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儿,却又不见一人,不知何去何从。
前方鬼影重重的一片松树林,一个茶寮,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盘腿而坐,宽服广袖,冷冷地凝视着灵诀。生前,有无数男人垂涎的目光和贪婪的欲望追逐过她,可是这个少年的眼神显得无动于衷,漠不关心,但他的凝视又让灵诀觉得一览无余,赤身裸体。如今她是无主孤魂漂漾而至。少年把她唤住了。
“谢萱娘!”
灵诀被她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
少年拎起她在阳间被快刀斩下的头颅,血已枯,人带根。才一按一接,便已安于原位。
灵诀泪眼朦胧,回望前程往事,恩怨难解。
少年递茶一杯,女人只得接过。才喝一口,皱眉:
“咦?这是什么茶,怎么又酸又咸——”
“世事人情,不过酸甜苦辣咸。”少年道:“喝过,不知道南北西东,迷迷糊糊,无知无觉。醒来,早已是恍然隔世了。”
女人放下杯子,沉凝不语
少年望定灵诀,兀自念倡语;
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
灵诀不答。往事纷至沓来,静静松林一下子黑尽了,如一张铺满墨汁的宣纸,只剩一条缝隙,透出血肉交织的往昔。
熙熙攘攘中,觥筹交错,醉眼迷离,一个又一个男人在她生命中来了又去,林花谢春红,太匆匆。在人间,她也似乎只赏春,从不为春停伫,他们终只是她艳史上的一个个名字,文人骚客口中的一笔笔的谈资。她五毒不清,六根不静,七情已生,八风凌冽,可最后所求不过是独立自主。
她广撒帖子,打开情爱的大门,将活色生香演绎如此惊心动魄。君不见,车如流水马如龙。整个京都的男人都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听候差遣。
可惜她忘了,什么事情都会付出代价,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谁还记得她的枕上垂泪,花间断肠。
她三魂荡荡,七魄悠悠,望着自己的身子。明媚鲜研的二十六岁。红消香断,从此以后一杯净土掩风流,何处是香丘?
她把少年递上来的另两杯茶,挥手一拨,杯子翻了,茶汤泻了,少年面无表情地说:“勿要纠缠前世,否则一定生悔。”是啊,灵诀自嘲,若不是自己执拗,终也不过成了个寻常妻小,清茶淡饭,无风无浪地颐养天年,可是到底心不甘,意难平,最终手染鲜血,搭上自己和翠屏两条鲜活的生命。和她同衾共枕的翠屏,在漫漫冬夜相互取暖慰藉的翠屏,对她千依百顺的翠屏,无微不至地照顾她饮食起居的翠屏,却终究死在她手里,她亲手掐断了这枝情比姐妹的金兰花,她终究无法褪尽铅华,波澜不惊。翠屏从一生下来就是属于男人的,嫁人产子,安稳过活是翠屏内心真实而卑微的渴望,而她不是,她属于自己,历尽漫漫蜚短流长的灵诀,绝不做攀枝依附的藤蔓,她是那株亭亭矗立的木棉花,在男人间嬉戏周旋,让男人们魂梦萦系,却始终湮埋着冷却的真心。可无论她怎样我行我素,行事诡异,她终是亏欠了翠屏的一生幸福快乐。
少年人见灵诀神思飘忽,沉浸往事,起身道“你既不饮醒忘茶,那就早些上路吧。”灵诀回神凝视少年,傲然提醒“女冠灵诀子”。少年扫了她一眼,视线看向不明的远处,神色凝重。灵诀上前一步,欠身行礼道“不知郎君作何称呼”。“郎君?”他朝她转过身子,直到此时,她才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忽然想起以前在深山中见到的碧绿的深潭,秋日经过那里的时候,滴溅的水珠仿佛宝石一样璀璨明亮,大珠小珠落在深潭里,那种秋日艳阳下清冽又纯粹的光彩。他打量她,好像自己的五脏六腑和灵魂都在清水里滤了一遍。
“你不知道我是谁?”少年讥诮地问,“可你却知道饮下那茶汤的后果。”灵诀不知如何作答,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一句,抬脚便走。灵诀的嘴张了几下,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她愣在了那里,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完全被这个神秘的少年弄得不知所措。他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吗?她很快就有了答案。他走出十米远,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
“你准备一直呆在这里?”
“往哪里去,阎罗殿,往生盘吗?”
“阎罗殿并非亡魂唯一去处”。
“那请问郎君要把妾身带往何处。”
“怎么,你在阳世一贯任性妄为,我行我素,做鬼了胆子却变小了。”
“未知总是令人恐惧,即使是孤魂野鬼也渴望知道魂归何处。”
少年见她执拗,回头看了灵诀一眼道:“你不是问我是何人吗,寡人为阴司之主,你这妇人,生前刻薄寡恩,放荡不拘,倒行劣施,负柳絮之才,却无停机之德。如今成鬼,悲涕淋漓,即使饮过醒忘茶汤,你重返人间,必是妲己褒氏之流,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你不饮茶汤,到是一好事,如今就走一趟生死冥道,是重生为人,还是魂飞魄散,看你自己的造化了”灵诀愕然,“真有冥道,一直以为只是个传说而已。”她想起那些早已遗失在记忆中的故事。
《淮南子》曾记载:“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阎殿崩摧寸裂,亡魂不履黄泉。佞邪奸恶,聚于人间;妖魔戾鬼,尽归冥道。”天愁地惨,命贱如尘,女娲娘娘应时而出,剖心为烛,沥胆成光,烛起百千之丈,光耀灼目之芒,神目视下,冥道无藏。封之印之,以正万世伦常。
灵诀没想到,那些散落在故纸堆中的传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和自己的命运相遇。
灵诀微微垂下眼帘,唇角缓缓勾起异常冷静的微笑,“你就是人间传说的阎君,我久欲见你,一吐胸中不平气;我只是一个薄命女子,孑然一生,生死出你之手。你也不用以势压我,凭心论理,你贵居王位,座下鬼族无数,帮扶者众;可是论天道,应以爱人为心,以惩恶扬善为公。我虽时有荒诞不经,但此生仍尽力怜贫惜弱,扶危济困,可是总得到的是流言蜚语,恩将仇报。我一生不偷不抢,自立自强,却受尽世人白眼冷遇,有冤无诉,有屈无申,天道不公。而你判断不公,如今还要颠倒贤愚,不过只是因我不守你们那破规矩,什么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皆是诳人的鬼话。还等什么,快上路吧,我这就去会会什么是生死冥道!”不是吗,她从来都在不走寻常路,内心的选择比什么都重要。先时阳世刑场斩首带来的惊惧,惶恐,怨愤,忧闷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遗留下一片平静的滩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