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x射线

4、医生后记

　　我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那孩子信我更甚于她的监护人。她小时候就很听话，也很聪明，不论作什么，总是全身心地投入。我曾庆幸那孩子不像她那酒鬼的父亲和糟糕的母亲，她对待别人，谦逊有礼、耐心温和，同样也是全身心地投入。但我后来想，也许正是她这样认真的性格促就了她的结局。
　　她死亡的那天下着小雪。这所城市很少下雪，一旦下雪，就显得非常洁净。

　　她上高中的时候曾交过一个男朋友。她给我看过那小伙子的照片，高高瘦瘦的，笑容很阳光又有些腼腆。我沉默了片刻后问她，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他，是个很普通很舒服的人。
　　我并没有多加干预他们的事情，首先我清楚那孩子的个性，她从来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是从来，但如今看来，是极少。

　　【陈医生，你知道我一向不满意学校里对于犯错学生的批评方式。如今我正在竞选学生会主席，如果可以通过投票，那么我就可以将这些“主席台上的事”搬到“办公桌下”处理。另，我的生物竞赛在你的辅导下获得省第一，非常感谢】

　　【陈医生，你一定想不到，今天有位女生在全校前做检讨，她走上去什么资料都没拿，就着话筒说了一句话：我向学校保证，以后再也不联合外校人打自己人。不过可惜的是，我没有亲眼见到这个场面】
　　【祝陈太太陈先生结婚纪念日快乐。医生，别忘了给阿姨买礼物。】

　　【昨天有个穿着衬衫，挂着坠链的女生，就在我面前翻墙逃学。我惊呆了。更奇怪的是，我竟然觉得她翻墙的姿势很帅。】

　　每隔几天，最多一个星期，我总会收到那孩子的短信。她对我的用词都非常恳切，我知道，那孩子身边并无一个可以真正依靠的长辈，更毌用说撒娇。但是，我真的希望那孩子有一天能对一个人敞开心扉。可是我不知道，那一天是那么迅猛，随之而来的是其不可预知的未来。
　　她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给一个病人做心理辅导。她在外面安静地等了两个多钟头。我出去的时候，那孩子已经靠着椅子睡着了。
　　找我做什么。我把她拍醒。
　　医生，我病了。
　　你病了？我看着她，她给我挪了一个位置，我好笑地坐在她身边，那孩子凑近一点，又后移一点，像是烦恼，又像是苦涩。
　　那个时候，我以为是她还不能释怀那个与她已经分道扬镳的男生。
　　医生，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这很正常。我看着她白皙的手腕上金属的镯子轻轻地摇晃，缓缓道：喜欢一个人，再正常不过了。
　　她烦躁地搓着手指：这不一样。我……我喜欢一个女生，一个和我同性的人。这不正常，对吧？

　　她并没有在我这里得到解答。实际上我也充满着犹疑，尽管我安慰她，但言辞语气中却一定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对不起。
　　她所希望的一定不是这种安慰。

　　【陈医生，我尝试着远离那个人。可一旦想起她的眼神，我便难受】
　　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是凌晨。那孩子一定反复思量后，才敲定了这几行话。传达给我的文字依旧十分简洁，而背后包含的情感却一定非常复杂。

　　那时候，我恍然察觉到她对于两段感情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也恍然明白了她对于口中的那个她的确抱有爱恋的心情。并且因为其中参杂着友情的缘故，更加难以割舍。

　　但是，我未能解决的问题，却最终被那个我素未逢面的女孩解决了。她强硬地在林澈的世界中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并且抓住了一切能够抓住的机会，使林澈彻底接受她。
　　我说过，她是个非常投入的孩子。只要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旁人就很难叫她回头。除了祝福，我那时并未生出其他想法。
　　我曾偶然在路上见过她们。林澈笑得很快乐，是放下一切防备的那样柔软温柔的笑容。我的太太伸出手在我的面前晃了晃。我没说话，但心情也不自觉轻松起来。

　　平静的海面上，是一群鸟类在迁徙。我和妻子坐在沙发上，我搂着她的肩看记录片。
　　我至今不能忘怀那个时候响起的电话。
　　电话里是已经干哑到枯涸的声音：“陈、医生，市医院。我是，林澈。”
　　我立马站起，在妻子担忧的目光中，匆匆换上衣服，接过她手里的钥匙出门。哪怕再假装镇定，我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
　　去的时候，我才想起林并未告诉我准确的地址。我联系了这家医院中的熟人，好不容易找到林澈。她就躺在病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我走过去坐在床沿，林澈转过脑袋，目光呆滞地看了我许久，然后眼泪突然从一只眼睛流出，缓缓滑进另一只眼睛，再从那只眼睛流出，浸湿了枕套。
　　她一直睁着眼睛，直到闭上眼皮的那刹那，她的泪水更加肆无忌惮地流出来，而此时，她的胸脯起伏稳定，仿佛只有那双眼睛，是无法止住的悲伤源头。
　　“林澈。”我喊她。
　　她没有理我。

　　我的妻子给林澈削苹果，她的刀工很漂亮，苹果皮自始至终就没有掉过，林澈很认真地注视着曲线形的苹果皮。我那时该意识到的，她看的不是苹果皮，而是削苹果的那把刀。
　　而那次自杀未遂后，妻子除非必要，再也没有离开过林澈。
　　我如今已忘记当时自己的心情，自当不是失望，也不是几年后真的见到对方尸体后的感觉，我拉着对方纵横的胳膊举到她的面前，然后跟她说了一句话：那个人死了，你不要让她白死。
　　林澈于是再未做过类似的事。
　　妻子说林澈的精神快恢复了，我看了眼林澈低眉看书的模样，轻轻地摸了摸妻子的头发。妻子照顾林澈的时候，我有时会去吸烟室抽许多根烟。一次回去时，我透过病房的玻璃窗看见妻子温柔地拍着林澈的脊背。
　　林澈的神色似有所动，轻轻地伸出胳膊环住对方，她说：“阿姨。”
　　她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我推开门，林澈的笑就更真实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妻子回去后，我就陪她坐了一会儿。

　　我买晚餐回来时，发现林澈光着脚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她说：“陈医生，谢谢你。”
　　我沉默，并不习惯她这样疏离的语气。
　　“可是呢，”林转过身看着我，“你不该阻止我去死的，你不了解那个人。那个人如果知道救我自己会死，她不会救我的，她会和我一起死。”
　　我叹气：“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希望你用这种软弱的方式下去陪她。”
　　“你说得对。”
　　“我要活下去。陈医生，请你帮我。”林澈看向我，眼里不知何时又蓄满了泪水。窗外的夕阳如血。

　　所以，我帮助那个孩子。我从来没有想过治疗中止会如何，如今她告诉了我答案。不过死亡二字而已。这才是她注定的结局。

　　这座城市的夕阳如血，里面的人们像是黄昏的蚊蝇，为了各自的梦想，利益，幸福飞来飞去，奔波劳累，哪怕身形丑陋，态度低微，也都那么美丽地向往着。
　　人们生来就会做梦，有的梦是真实世界的反映，有的梦是真实世界的延伸，有的梦是真实世界的预言。那个孩子的梦，则是隔断了现实和虚幻的桥梁，只需要走过去，就再也不会醒来。

作者有话说

　　不论真实还是梦境，齐七和林都在一起，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