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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民国二十年,温萱十六岁。
温萱在她这一场最灿烂的年华上,做了一件极轰动的事。
寒峭的早春,小旅馆外的雨下得瓢泼。雨点伴着呜呜的风声,噼里啪啦敲在玻璃窗上。天色乌黑,小旅馆早就断了电,房间里一片幽暗,那灌入耳中一阵儿声大一阵儿声小的风雨怒号,让自小锦衣玉食未曾离过家的温萱心上起着颤栗,她又饿又冷,捂着耳朵蜷缩在床上,闭着眼睛不断颤声祝祷着:“希元,我害怕死了,你快回来吧……就算没有钱了又怎么样呢?雨停就好了,离开上海就好了……希元,我求求你,快点回来呀……”
他们匆忙逃离家中,身上根本没有几个钱,说好了的,希元回家拿了钱就会立刻来接她走,可这样的环境,真的太让她害怕了,她只能不断祈求他早些回来,哪怕是空手而还。
很突然地,黑暗里响起了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温萱猛然抬起头,聚精会神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松开耳畔的双手之后,她清楚地听到了接下来的两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是的,是敲门声!
温萱欢喜地跳下床,连鞋也来不及穿,就那样赤脚踩着冰冷的地面跑去开门:“希元,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有多害……”
“小姐,老爷来接您回家了。”
门外没有她苦苦期盼的曹希元。
家里的老管家祥叔怜爱地看着她,眼里氤氲着水泽,抬袖拭着眼睛,慢慢挪开了步子。
温萱睁大眼睛,脸色雪白,愣愣望着走上前的人:“爸……爸?”
温远意半身雨水,手里拿着还在滴水的帽子,面上憔悴,眼窝深黑,鬓上似又多添了不少白发,仅是三天不见,就消瘦苍老了许多。
堂堂大上海商会的会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曾有过像这样的焦急狼狈。
“爸爸……”温萱霎时眼眶发热,不管不顾地哽咽着一头扑进了父亲的怀里,“爸爸!”
温远意紧紧搂住泣不成声的小女儿,脸颊靠着温萱滚烫的额头,眼神蓦然变得冷厉起来:“女儿,不哭,爸爸带你回家。”
【二】
温萱打小娇贵,从没吃过苦头,跟着曹希元私奔,却让她在极短的时间里,一个跟头摔得遍体鳞伤,她忍饥挨饿,在连惊带吓中意外感染了风寒,一病倒下,就昏昏沉沉睡了足足两天。约摸这一桩事,是极伤情的,一伤就伤得很深。温萱醒了之后,不吃也不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起初还只是掀掉送来的食物和水,后来就干脆将伺候的丫鬟老妈子一并赶出去,把门反锁了,自己关在房间里,任是谁敲门都不理。
温远意心疼自己的女儿,怕她在里面做出什么傻事来,急忙就让人撞开了门。
屋子里一片狼藉,满地的碎纸片、玻璃、水渍。
温萱倒也不让人担心,许是哭累了,那会儿只是静静地趴在床上抽泣,但这副模样,依然让做父亲的温远意感到揪心难受:他在三十七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温萱生下没多久,她母亲就因为一场大病去世了,他怕温萱受委屈,从没想过要续弦这个问题,而对于这仅有的一个宝贝女儿,他没有过于严厉的要求,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小心翼翼养着,也不过是求个平安和无忧。
“萱萱?”
温萱不应。
温父轻轻把门带上,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温萱柔软的头发:“是在生爸爸的气吗?”
温萱依然不说话,但是身体却往另一侧挪了些距离。
“你这样的年纪,哪里懂得什么是爱!不是爸爸非要阻止你,而是……”温父深深喟叹了一声,俯身靠近道,“就当那混小子能好好待你,曹世文呢?那老东西因为生意上的一些小摩擦都能记恨这么久,他能好生待你吗?吃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呢!我温远意的女儿是什么人物,岂能让别人轻贱了去!”
温萱僵了僵,擦了眼泪爬起来,拉住父亲的手颤声问:“爸爸,希元有没有找过我?”
温父的脸色微微变了,嗫嚅许久道:“他回家了。”
“回家?”温萱怔忪,低语道,“就是说,他没有来……他放弃了?”
如果不是爸爸派人一家旅馆一家旅馆地去找她,她还要傻等到什么时候呢?就算曹希元不得脱身,差个人回家告诉爸爸她在哪里也好啊,难道就由了她病死在那个暗屋子里么?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温萱失神落魄地呆了片刻,忽就伏在父亲怀里,埋着脸嘤嘤哭起来。
这一段所谓的爱情,在这一刻,已经悄然宣布了死亡。
【三】
温家千金与曹家少爷私奔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上海,成为别人茶前饭后有趣的谈资。
温萱的病迟迟不好,她也不想再回学校,温远意二话不说就为她办了退学。
曹希元被禁闭在家中,原以为温萱一个人会吃苦,尚惴惴不安,后来听说她被接回去了,如此一来,倒安心许多,也曾写信问温萱好不好,只是只字不提爱。
温萱一病数月,心情沉郁不好,根本不想去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更不愿触碰旧事,曹希元写来的信都被她随意丢在了桌上,从来都没有拆看过。
五月,石榴花开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某天早上,父亲的一位故交携了幼子来看望她。
那是位姓蒋的世伯,听说官居军政要职,是个非常有手段的强硬派,温萱见他的机会不多,但印象中,那是一位慈爱可亲的长辈,并不令人感到害怕。而蒋世伯的幼子蒋与辰,听说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往英国留学,四月才刚回来,于温萱而言,不过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长辈喝茶聊着天,蒋与辰就陪坐在一旁,一身黑白色的洋装,英气逼人,偶尔颔首微笑,丹凤眼,剑眉,笑容俊朗,是个很好看的青年。
温萱下楼来,蒋家的幼子礼貌地从沙发里站起身,人高大挺拔,眉宇里皆是温暖又矜持的笑意,待她向长辈问了好,他略一弯腰,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说:“温小姐,你好,我叫蒋与辰。”
温萱迟疑片刻,伸手与之交握:“温萱。”
那时温萱还未完全康复,脸色尚且白得不好看,温父喝了一口碧螺春,抬头看见有明晃晃和煦的阳光透窗洒下,便说:“萱萱,园子里阳光正好,让与辰陪你出去走走吧,别在屋里闷坏了。”
温萱撑起一抹乖巧的笑,说:“好。”
蒋与辰雍雅自然而不失礼节地从赵妈手里扶过温萱。
她许久不曾接触那样好的日光,甫被照及,不觉抬起纤细苍白的手,似要抚摸倾洒而下的温暖光亮。
蒋与辰含了笑意,依旧稳稳扶着她,阳光下漂亮的眼睛半眯起,说:“你自该多晒晒太阳,整个人都苍白着,温伯父看了得多心疼呀。”
一句话,就触及她心间的柔软:是啊,还有爸爸,爱她疼她的爸爸。
他们坐在秋千椅上,絮絮说了许久的话。蒋与辰懂的东西很多,为了逗温萱开心,也故意捡了一大堆有趣的见闻来说,慢慢地,两个人就熟络了。温萱晒了大半日的太阳,又欢笑了许久,赵妈出来唤他们吃饭时,她站起身,觉得比之前神清气爽很多,仿佛自己的病忽然一下就好透了。
【四】
五六月的天,湛蓝晴朗。
蒋与辰时常来看温萱,来时不是带着好看的书籍,就是送来新鲜的小玩意,要么就顺手折几支半开的花朵,有时是白色的栀子,有时是黄色的玫瑰,也有时是火红的石榴花。
有人陪着说话和玩乐,温萱一天比一天快活有气色,六月中天气渐热时,她已经完全痊愈了,温远意早晨起来,透过落地的大玻璃窗,看见她在晨曦的照拂下,哼着小曲在园中修剪花草,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这样美丽欢愉的姿态,才像是我的女儿嘛。”
温萱一直不肯出门,但那一天蒋与辰却用两张电影票说动了她。
温父很担心她在外面被人奚落,会心里不好受,刚想把与辰叫过来悄悄叮嘱两句,他们却一路欢笑着早就跑出门去了——
“伯父,再见!”
“爸爸,再见。晚上记得等我一起吃饭!”
晚上温萱回家时,显得很疲倦,上楼前只是轻轻和父亲打了一声招呼。
坐在大厅里看报纸的温远意有些忐忑地问了一声:“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温萱一边上楼一边随口应着,忽然她眼光一亮,停下步子,回头很认真地对父亲说,“爸爸,蒋与辰今天在影院门口把两个人打得头破血流。”
温远意手一抖,老花镜掉在了地上,他瞠目结舌看着温萱,很难置信看上去谦谦君子的蒋与辰能做出这么霸道蛮横的事情来:“啊?小辰他……他的脾气……不会吧?”
“那两个人是我以前的同学,他们拿我寻开心!”温萱恨恨挥起拳头,顿了顿,又不禁莞尔,“蒋与辰看不过眼,就把他们给收拾了。爸爸,蒋与辰真是个英雄!”
温远意又惊住了,这空档里,温萱早就跑上了楼。
换好衣服下来吃饭时,父亲递给她一封信,温萱接了,一看字迹,就沉了脸色,默不作声将其丢在一旁的椅子上。
“小辰送你回来的吗?”
“嗯。”
温远意是很中意蒋与辰的,于是思忖好久,在饭吃到一半时,忽然就停下筷子试探地问:“你觉得小辰怎么样?”
温萱抬头看他,她是个极聪明的人,父亲眼里有期盼的神色,她立刻就明白了,不动声色吃着饭,回答说:“很好啊。”
“那你们,以后就……”
“爸爸——”
“好了好了,不说了,爸爸一个糟老头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爸爸!”
“这回真的不说了。”
【五】
第二天醒来,窗外正下着小雨。
温萱去拿水杯喝水的时候,看到了桌上曹希元寄来的所有信件。整整十九封。
私奔的蠢事过去之后,当初那个为了她肯跟家里决裂、肯跟父亲反目的曹希元,除了给她写信,没有再做过任何事情。
“还需要做什么呢?”温萱弯着嘴角,讥诮地笑着,“来看我?我又不会见你……打电话给我?我讨厌听到你的声音……是啊,还能做什么呢?”
其实,这些信也够多余的。
即便这样想着,温萱还是好奇地拆开了最早寄来的一封信:“……听说你被接回家去的时候正发着高烧是吗?现在好些了吗?开春了,上海的天气总是有些恼人的,希望你……”
第四封:“你到底好是不好?为何不给我回信?哪怕只有一句话也好啊……我知道我当时莽撞,将你拖累了……对不起……”
第十一封:“……过去,你我都太任性了……”
第十六封:“……你送我的那几株月季开花了,很漂亮……小萱,你好吗?”
第十九封:“……难道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我们以后必然各自嫁娶,先前不懂事的年岁上闹的不愉快,就真的要恨一辈子吗?多么不值得……”
十九封信看毕,温萱如释重负——
原来,年少时最初的爱恋也不过尔尔,只是一场极短暂的迷途罢了。
好在,彼此都已清醒脱离。
她想了想,坐到书桌前提笔回信,信写得极短,不过是说,我温萱福大命大,没有因为意外的大病而一命呜呼去见阎王,上天待我尚好,我觉得日子过得很有乐趣,就不劳曹少爷你挂念了……当然,意思是这个意思,因着良好的素养,温萱还是用了很好的措辞的,总不能丢自己的人吧。
才让人把信发出去,赵妈就仰着脖子在楼下喊她吃早餐了。
“爸爸,早上好。”温萱欢快地提着裙子跑下楼,百灵鸟一样轻盈地停在餐桌前,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指着半桌子的西点很是意外,“哎?今天好丰盛,怎么又熬了粥又买这么多面包、酥饼和派之类的?爸爸,你也太奢侈了。”
温远意笑着没说话,等她坐下开开心心吃了大半个甜圈,才慢悠悠指指她身后说:“小辰大早买了冒雨送过来的,新鲜出炉,能不好吃吗?”
“咳、咳咳……”温萱顿时噎住,执拗地张大了眼睛往后看,下一瞬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蒋与辰?!”
身后走来的人用毛巾揉着湿漉漉的头发,听闻惊叫,慢腾腾抬起了俊朗的脸:“早上好。”
【六】
关于温萱与蒋与辰越走越近这件事,双方的家长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极大的期许和强烈的赞同。
父亲委婉地向温萱提起过蒋家的意思,可温萱觉得,虽然蒋与辰看上去是个近乎完美而大度的人,但总归她还是得给他个选择的余地,于是在一个天清气朗的十月天,她穿过紫藤花架,身姿笔直地站在了蒋与辰的躺椅边:“听说,你十分看得上我?”
蒋与辰胸前压着本打开的书,正怡然自得晒着太阳,他也没睁眼瞧,却听得直想发笑:“这话怎么说的?我怎么就听不懂?”
“就是……就是说……”温萱秀眉一蹙,咬着唇却换不出个通俗易懂的说法。
蒋与辰等了好半日还不见她开口,于是自个儿点头说:“嗯,我看上你了。”
“啊?”温萱反倒讷在了那里,“可、可你……”
“我什么?”
“可你认识我才多久啊?你了解我吗?你觉得我们一定合得来吗?”
“嗯。”
“嗳?你……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
“可我,可我做过不光彩的事……”
“然后呢?”
“然后?也没什么然后了。”
蒋与辰蓦然抬腕,握紧了温萱的手,温萱惊了一跳,连忙缩手,却不料他握得更紧了,温萱一恼,急忙用上了另一只手去生拉硬拽,还没使力,就听到蒋与辰柔柔地说了一句话:“只是年少懵懂罢了,没什么不光彩的。”
温萱刹那间僵在那里,顺着修长的手臂看上去,正对上一双温柔似水的幽清眸子,那样漂亮而多情的眼睛,比她见过的任何珠宝都要璀璨夺目,蒋与辰弯起了细薄好看的唇,又轻轻说了另一句话:“我是真心喜欢你,怪只怪自己没有早些回来,不然你也不会平白受那些委屈。”
温萱长长的眼睫忽地颤了颤,明亮的眼睛里腾上一层晶莹的水泽,忍不住慢慢握紧了蒋与辰的手……
【七】
大光明影戏院前的那条大街上,有一家很好的西餐厅。上海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蒋与辰约温萱出去吃饭,就是在那家定的位子。当时比较可惜的一件事情就是,大光明影院在十一月就停业了,他们去了另外一家影院,后来再回到那条大街时,天色已晚,雪也下得更大了,厚重的雪花打着旋儿地缀满他们的发间眉稍。
民国二十年的时局,已经相当动乱了,但大上海毕竟还是大上海,依然有着险中难求的歌舞升平。
蒋与辰拉紧了温萱的手,两个人踩在雪地里一路跑,最后停在西餐厅外,两个人相望一眼,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萱?”
温萱转过身,好巧不巧地就看见了一个故人——曹希元。
曹希元诧异地看着她,脸色有些白,只是一瞬间,眼中的神色就变了数变,似含上万千情愫,复杂得看不透、化不开。
挽着曹希元手臂的,是个漂亮的富家小姐,一副倨傲的神色,听到“小萱”二字,更是立即面子上就浮起了不悦,她轻蔑地看温萱一眼,吊着嗓音说:“哟,这就是那个温萱?我看姿色也不过一般,平常得很!”
蒋与辰白了那小姐一眼,接着就听到温萱笑了一声:“我温萱素颜寡淡,哪里比得上刘小姐的浓艳盛妆?唉,只是我担心啊,冬日里风大,某些人的艳丽妆容被刮花了以后,将路人吓着了可怎么办呢?”
蒋与辰很不给面子地“噗哧”一声笑出来,连神情不怎么好看的曹希元也不免尴尬扯了扯嘴角。
羞恼的刘小姐一个步子上前,扬手就要给温萱一耳光,蒋与辰钳住她的手腕,六分力狠狠地将人甩到一边,冷颜道:“刘念馨,你敢动她一根头发试试!”
“蒋与辰?”刘念馨看清了她身后人的样貌,惊讶之后冷哼一声,“原来是攀上高枝儿了,难怪这么有恃无恐!啧啧……希元,看到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吧?”
曹希元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温萱不以为然,故意笑靥明朗凑近了对刘念馨说:“我们门当户对,有不妥之处?”
算起来,在大上海的商界,温家比他们刘家的分量都不知道重了多少,温萱的一句话便堵得刘念馨哑口无言:“你!你……”
“够了!”曹希元一声低叱,将刘念馨往后拉了一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走上前,“小萱,本来只是想跟你打一声招呼,没想到反倒给你招惹了不快……”
“哦,我不介意。”
“你……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就像你看到的一样,我好极了。”
曹希元还想再说什么,蒋与辰却侧身扶了温萱的肩,柔声说:“有什么话非得站在透骨寒风里说不可?别忘了,我们是来吃饭的。”
温萱点头,转身辞别曹希元的话只有短短两个字:“再见。”
曹希元眼睛里湿凉凉的,呆呆地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那扇玻璃门后,许久也转了身:“走吧。”
【八】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三十日,蒋与辰心思沉沉地站在窗前,看到温萱从花园里经过,朝他的方向举目看过来。
温萱上楼,轻轻敲门,蒋与辰说了一声“进来”,自己却逆光站着,始终没有回头。
她脱了手套,解下兔绒围领,慢慢走过去,无意中撇头看到桌案上有一份用钢笔压着的文件,抬头标题里有四个很醒目的大字:十九路军。
一月二十八日夜,日军由租界发起向闸北一带的进攻,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在蔡廷锴、蒋光鼐两位军长的率领下,置上级消极抵抗政策于不顾,奋起反击,在凋敝懦弱的世态中,展露了中国军人热血能打的一面……
上海事变,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温萱目光再往前一些,就看见了蒋与辰着戎装的一张照片——眉目英挺,目光沉稳,透着锐利的锋芒,以及军人的肃谨——她抬起了凝着忧思的眼眸:“我听说,十九路军,与日军战得很激烈……”
“也很辛苦。”蒋与辰郑重地侧过脸,说,“蔡军长很是条汉子。”
温萱忐忑看着他,眸中忧思更盛。
蒋与辰走过去,牵起她的手紧握在掌心:“阿萱,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
温萱哽咽点头:“我知道……无国便无家,我知道的……”
“我会回来。”蒋与辰弯起嘴角,伸手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发,将她拥进怀里,悄悄耳语,“我还欠你一场婚礼,不管结果如何,民国二十三年,立冬之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一定回来娶你!一定!”
温热的吻印上她的额。
蒋与辰松开手,拿了衣服离开,温萱心里酸楚不能自持,顷刻间泪流满面——
上海初雪的夜晚,这个温柔宁致的青年曾经在钟楼下向自己求婚,但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还小,于是摇头说“不”,但这一刻,她想起那晚柔和的夜色和清寂的街道,还有蒋与辰微微红起的的脸颊,忽然觉得心口生疼。
“蒋与辰,我不管你去哪里,但你一定要活着!平安回来!”
蒋与辰站在大门口,听着从楼上传下的、声嘶力竭的祈盼叮嘱,骤时眼眶发热,他未回头,而是笑着拉开门,大步跨了出去……
【九】
民国二十三年。
立冬后的第一场大雪下得纷纷扬扬。
温远意望着窗外的雪,笑意盈盈:“小辰明天就可以到上海了。”
“爸爸,他伤得严重吗?”
“你都问了一百多遍了,没有问题的,只是伤了筋骨,就是往后右手比不得常人灵便罢了。”默了一会儿,温远意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地回头,说道,“哦,听蒋老头说,我那女婿的脸被流弹擦伤过,左脸颊上留下一道明显的伤痕,我想,小辰很可能没以前那么俊了。”
“左脸颊和右手?他倒凑了个吉利。”温萱倚在沙发上,短促地娇笑了一声,“不过,男人身上留下点伤疤,还是挺英武的,我觉得他会比以前更俊。”
温远意像猫一样眯了眼。
“老爷,小姐。”祥叔满面笑容地挟着一个大盒子推门进来,在门口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苏州卓华绣庄把嫁衣送过来了。”
温远意点点头,指间还夹着雪茄,就忙着走近两步指点道:“女儿,看看,快看看!我们中国人传统的嫁衣,一针一线都是绝顶的功夫,一点都不比洋鬼子们的婚纱差!”
“爸爸,这不正拆着盒子吗?”温萱一边解着绸带一边发笑,揭开盒子,双手拎着衣服站起来,旋了一圈,贴在身上比对着,指尖抚过嫁衣上繁复的花纹,她不觉惊喜叫道,“爸爸,绣庄的姑娘们手艺真好!”
“是很漂亮吧?爸爸没骗你吧?”
“嗯!”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厅中的人齐齐一惊,全都转头看过去——
风雪被劲力一带,簌簌地往里钻,闯进来的人一边伸手去关门,一边拍着落满肩头的晶莹雪花,随后转过身来,抬起一张年轻俊秀的脸……
“小辰!”
“蒋少爷!”
温萱诧异得说不出话来,又惊又喜地,瞬时眼里就涌起了一层水雾:“你……不是说,明天才能到上海吗?”
蒋与辰望着她手中的嫁衣,笑意深深走过去,近了,挑起那双清澈好看的桃花眼,带着些许轻佻的邪气,轻声对她讲道:“一想到你,就迫不及待想回来了。”
温萱恍惚地抬起手,颤抖地抚着蒋与辰的脸,指尖停在他脸上的伤痕处,忽就心底漫开大片的疼,忍也忍不住地,扑进蒋与辰怀里失声哭起来……
【十】
蒋与辰与温萱结婚的那天,整个上海铺下了厚厚的一层雪,银装素裹很美丽。
温远意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温家又是富贵的大户人家,女儿出嫁,礼节繁复,是定要敬完亲朋好友三杯酒才可以被接走的。温萱酒量不好,两杯酒下肚,头已经开始晕乎,蒋与辰便一边上前替她,一边小声嘱她去茶房歇一会儿。其实温萱只是有些飘忽,喝些酽茶也就好了,但丫鬟老妈子们还是很不放心,都忙不迭地去准备醒酒汤和温水之类的了。
茶厅里四下静静,只剩她一个人。
脚步声靠近,有人停在了她身后,在幽声地说:“若我说带你走,你会不会……”
温萱眸光一顿,不等对方话完,就沉冷地放下了手里的半盏茶:“不会。”
“你跟蒋与辰相处不过一年,这两年,他又没有……你……”曹希元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凉了下来,但他真的好不甘心,最后还要傻傻地问一句,“为什么?”
温萱转过身,看着曹希元,觉得他和以前意气风发、无畏无惧的样子差了很多,随即,她又在心里笑了——能一样吗?曹世文那个老狐狸一心扑在生意上,对自己儿子甚少上心,听父亲说,连刘家那门亲事都是曹世文自作主张定下的,刘念馨被家里惯得不成样子,跟曹希元总为一些小事吵闹不休,连曹家的下人都看不过眼,常私下嚼舌根子,说自家少爷命不好,摊上个这样刁蛮难缠的未婚妻,还说不得、骂不得,心里可是难受——良久,温萱轻轻笑了:“以前你有机会带我走,但你瞻前顾后亲手葬送了那段感情,现在你自己过得不痛快了,就觉得我也一样吗?希元,很多事不是非你不可的,你看清楚,我现在要嫁人了——整个温家宅子里张灯结彩,红烛高烧——我身穿大红嫁衣,是笑着出嫁的。”
曹希元越听越觉得冷透了心,踉跄着扶了墙,眼睛渐渐红起来:“那我,祝你……祝你们白头偕老。”
“谢谢。”
曹希元苦笑着转身离开,快出侧门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回廊的窗上贴着喜庆的双喜字,灯光温暖,纤细瘦弱的温萱依然站在原地,冲他摆手道别,脸上是一抹恬淡无牵挂的笑。
她又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稳重的?换了以前,她也不过是个任性的小丫头,可是现在,曹希元只觉得彼此之间隔着浓雾,再也看不清她的表情背后藏着怎样的情绪。
曹希元对自己说了一声“算了吧”,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进了肆虐的风雪中……
“萱萱,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温萱转身,蒋与辰走来,衔着暖暖笑意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问,“冷吗?”
温萱一手握紧了他温暖的掌心,一手抚着锦绣嫁衣的袖上纹理,扬起脸摇头浅笑:“都说瑞雪兆着丰年,你看,今天还真是个极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