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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Chapter 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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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阿尔忒弥斯竟就这样起身,毫不留恋地向外走去,与她并肩作战过的雅典娜急忙开口提醒道:
“你不再领受你的荣耀了么,阿尔忒弥斯?你是除却天父之外的所有神灵中,唯二胆敢与提丰抗衡的战士,你的名声将在这次封赏过后更胜以往,要超过你所有的亲族。你真的能够放弃这些荣光,只为了去见那个必死的凡人最后一面?”
她同胞的兄弟阿波罗也很不赞同地摇摇头,劝道:
“阿尔忒弥斯,她不过一介凡人而已。凡人寿数有定时,或早或晚,她命运的纺线都要被剪断,最终归于常年黑暗的冥府怀抱中。更何况她的死亡来势汹汹,多半是急病所致,就算你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何必如此失态无措?”
“我的荣耀,正是要为她而领受。如果她不在,我要再多的神名、再多的权能,又能有什么用呢?”阿尔忒弥斯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场庆祝胜利的欢宴,然而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落在奥林匹斯众神的耳中,便宛如雷霆轰鸣,几乎把他们的世界观都重塑了:
“不仅如此,她的死并非疾病所致,而是为我承担提丰的伤害所致。”
“如若要论功行赏,那么陶里斯的庇护者便是要与我一同领受荣耀的人!”
阿尔忒弥斯的身影刚从欢庆胜利的宴席上消失,白臂的赫拉便放下手中的金杯。她虽与阿尔忒弥斯不甚亲密,却也记得那位曾在阿瑞斯山的法庭中,在众神面前亦毫不改色,甚至胆敢对抗神王的凡人。
掌管婚姻的天后并非慈悲之辈,但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她曾将宙斯化成的杜鹃鸟庇护在怀中,使它免受风雨吹打;也曾出于怜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哺育过宙斯的私生子赫拉克勒斯。
赫拉的怒火皆由她风流成性的丈夫宙斯和他那数不胜数的情人而起,可出于神权考量,她又是——也只能是一夫一妻制的捍卫者。长久以来,她都受困于丈夫的花心与不忠,只是处理宙斯那层出不穷的情人,便已精疲力竭,心力交瘁,更无暇履行神后的职责。
但今日,赫拉突然感觉到,某种微妙的预兆与灵光如乌云中的闪电般掠过她的脑海,那是命运幽微的叹息。即便她未曾领受预言的神职,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到,这将是她前所未有的,也是自此之后唯一的,能够将她身为天后的权柄加以重申与唤醒的机会!
于是赫拉同样起身,快步跟上阿尔忒弥斯。她的这番举动令无数神灵瞠目结舌,却也让他们同样或蒙受那冥冥中的感召,或对阿尔忒弥斯命定的恋人心生好奇。就这样,跟随阿尔忒弥斯与赫拉的脚步离开宴席的神灵,愈发增多,最后留在宴席上的,唯有素来与她貌合神离、眼下神色不快的她的丈夫,神王宙斯,以及归属在神王麾下的神灵,依然沉醉于这胜利的宴席。
阿尔忒弥斯疾步走入自己的神殿,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神殿正中央的燕北北。
不再年轻的人类女子眼下的面容更是枯槁得可怕,已失却了全部的光辉。不仅如此,她的大半边身体都化作了漆黑的焦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焦糊味在空中弥漫。若不是她在月神的神庙中居住了太久,已经脱离了普通凡人的范畴,还有来自陶里斯的信仰为燕北北延续着最后一口气,她只怕早已魂归冥府。
可即便如此,她的伤情也不容乐观,甚至没有半分挽救的可能。宁芙侍女们不停从永远涌动的神泉汲来清水洗濯她的伤口,又用最昂贵的草药敷上,然而不管她们如何努力,燕北北的眼睛也在一点点失却光彩,瞳孔扩散,呼吸微弱,分明是命在旦夕的模样。
阿尔忒弥斯刚想上前,却发现自己的手中还握着弓箭。她向来信奉唯有力量才能使人安心,因此在最茫然不安之时,她也不会放下武器。可眼下,如若她依然全副武装上前,这副弓箭上的神力当场就能震得经不起半点冲击和刺激的燕北北魂飞魄散,前往冥府。
于是阿尔忒弥斯将她往日视若珍宝的弓箭弃掷于地,缓缓半跪下来,珍而重之地握住燕北北骤然枯瘦了的双手,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哽咽:
“……我的北国之燕。”
——她在山林间与宁芙侍女一同捕猎时,首次听到这凡人的悲声。无忧无虑的狩猎女神心生好奇,便放走了唾手可得的猎物,将目光遥遥投向充满烟尘与战火的人间。
“你终生供奉我,我却不敢深究,令你苦楚多年;你曾将至高无上的爱情不求回报赠我,我又生性乖僻,未能应下你的心意。”
——她昔年首次给出许诺时,尚不明白何为“爱”,何为“心”。于是在前往陶里斯的路上,她只会学父亲眷爱情人那样,一股脑地给出凡人其实并不想要的珍贵礼物。
“直至最后,我才知晓爱情的真谛,可我的醒悟来得太晚太晚,甚至不能为你求一个后世的神职护你平安,不能与你天长地久、永无绝期。”
——二十年相望相闻,二十年扪心自问。审判结束后又是提丰之战,被月神藏在神庙中的凡人女子倒转了昔日求来的祝福,将提丰的伤害转移自身。
这番近乎自我讨伐的话令神灵们都为之沉默,只能听得面无表情的阿尔忒弥斯字字铿锵,如珠玉击碎,长剑铮鸣:
“今日我在这里,指着众神之父起誓,指着永不崩毁的奥林匹斯山起誓,指着奔涌不息的冥河起誓,指着我的神名、我的神殿、我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荣耀起誓,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将给予你唯一的、最后的赠礼。”
——那一年,奥林匹斯山上的争论相持不下,势均力敌。高傲骄矜的处女神对爱神发来的宣战不屑一顾,漠然反问,天底下哪里还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我的爱歌者,我的伊菲革涅亚,我那来自遥远异界的燕子,北国的珍宝!你只管说,我要许诺你一切!”
——这一年,提丰带来的战火席卷人类与神灵。在生离死别之际,心中困顿茫然的山川林泽之主终于灵光一闪,彻悟明晓,原来人心不能强求。
【我的故事,从你开始,也要由你结束。】
“殿下。”燕北北苦笑道:“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只祈求一件事。”
阿尔忒弥斯低声应道:“你说。”
“我原本希望你……是个跟我一样的凡人。”燕北北拉着阿尔忒弥斯的力道越来越弱,几乎就要从阿尔忒弥斯的手里滑落出去了,阿尔忒弥斯轻轻地、像握住一捧易化的雪那样反握住了她。
这两双手交握在一起之时,是何等美丽又丑陋、荒诞又悲伤的画面啊,洁白无瑕的肌肤与枯瘦焦黑的手交握在一起,一时间竟让旁观的神灵们都停止了呼吸,且从未如现在这般鲜明地感受到,何为生、何为死,何为年轻、何为老朽,何为人类、何为神灵。
在众神悲伤而平静的注视下,燕北北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困意铺天盖地袭来,让她只愿黑甜一梦,从此不起:
“我原本想祈求你变成凡人,从此一起生死轮回,而不是这样,我容貌老去,你却年轻美丽,一如往昔。”
“活着是很好很好的事情,可是如果没有死这件事来作为终结,那么它的无穷尽也就变成了折磨,也就无法使得生者体会到活着的美好了。啊,我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晚了,殿下?”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请原谅我吧,原谅我这一点出于人类的……小小私心。这不是我的愿望,但我希望你能记住我。”
“你是因为担忧这个愿望太过狂妄,而更改了心意么?”阿尔忒弥斯哑声道,“你若因此而心生忧虑,更改愿望,那么大可不必。我愿意与你一同前往人间,生老病死,轮回转世,永不分离。”
“并非如此,阿尔忒弥斯殿下。”燕北北气若游丝道,“我更改了主意,是因为我原本想得太简单了。”
“如若我的私心成真,岂不是开此先河,日后人人都可以以‘爱’的名义,让爱人为自己受苦受累受委屈?而且除此之外,我……另有所求。”
燕北北这番话说完后,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这份沉默并非仅有气力不足之故,更有担忧蕴藏其中。于是阿尔忒弥斯再度发誓:
“我的北国之燕,你且开口罢,诸神作证,我必践行!”
燕北北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挣起身来,紧握住阿尔忒弥斯的双手,那双逐渐灰暗下去的双眼,终于爆发出此世独一无二的、明亮锐利的光芒,就像是有一团灼灼的火在幽暗的夜里燃烧,宣告着这具躯壳的末路的同时,也预示了全新时代的开始:
“……殿下。”
——八岁的燕北北在小学的读书会上选中《希腊神话精选》这本大部头,从中读到阿尔忒弥斯的故事。她懵懂地心想,这可真是无情、高傲又坚强的女神啊,竟能在一团糟的希腊神话里活成清流。
“我们在后世过得好苦、好苦。面容姣好的女子但凡拒绝追求者的殷勤,便会被冠以种种污名,且无数人还会以此为乐,当做笑柄。”
——十五岁的燕北北在中考前夕,收到了不堪重压的挚友跳楼自尽的噩耗。这桩惨案的起因,只是一场未果的早恋,一副多事的喉舌,和一个“自尊心过强”的男生。
“因口舌之争杀死妻子的男人只要十年徒刑,可不堪受辱奋起反抗杀死丈夫的妻子,要终身囚禁。”
——十八岁的燕北北与法学院的友人交流时,越想越心惊。同年,她开始在本专业课程外辅修法学第二学位,想要将自己日后提出的意见变得更加切实可行,却终究劳而无功。
“我等皓首穷经,青灯黄卷,苦读一生却不能问鼎学者的宝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阴盛阳衰的领域里,任意一位男子都能凭着美其名曰‘平衡性别避免阴盛阳衰’的优待,将桂冠摘取。”
——二十一岁的燕北北和她鬓发花白的导师相对无言,只能苦笑。窗外有长风呼啸不止,但她的心比风雪中跋涉的旅人都要冷。
“我们暗夜行走街头,加害者暗中窥伺,一旦得手,万千口舌均会加害我等,混不顾行凶人行径卑劣、心如豺狼。”
——二十五岁的燕北北为避免受害,宁肯绕远路也要小心翼翼地走大路,却不巧赶上大路两旁路灯全坏了的倒霉时节,一脚踩进了希腊神话的世界里。数月后,她迎面撞上阿尔忒弥斯破空而来的锋锐箭矢。
兜兜转转,轮回闭合,周而复始。
“此间苦楚,更仆难数,非我之言语能尽述千分之一。”燕北北迎着周围神灵们愈发复杂的眼神,对阿尔忒弥斯很轻地笑了笑,问道:
“能不能请殿下,为我们做一点事?旧日的神灵辉光何其美好,如若能泽被后世,便是您始终爱着我的证明了。”
“请您发誓,庇护后世千千万万的女子吧。如若您真赐下如此神迹,那么我身死魂灭,亦死得其所,心甘情愿!”
——在来到希腊神话的世界后,在发现提丰之战尚未发生后,还是菲罗墨拉的燕北北就明白了,这是她唯一有可能获得神灵恩赐的机会。
只要有神灵愿意发下此誓,那么坚持一夫一妻制、却饱受宙斯风流之苦的赫拉,必然跟随,因为这也是她唯一可以重申自己天后神权的机会。天后发声,则定会有同样需要提高自己地位的女性神灵跟随。只要发声的女神足够多,那么定然能够在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期间,为古老的一方放下一枚能平衡天平的砝码。
那么,要选谁来做这个发誓的人呢?
——雅典的爱歌者自卧室窗户艰难爬出,赤足走过夜露沉沉的草地,又在阿尔忒弥斯的神像前拜倒,迎向她未来颠沛、纷争、既苦又甜的命运。凡人的智慧从那一瞬便早已开始布局,天上地下无数生灵的命运就此扭转。
【我的故事,从你开始,也要由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