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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敛朱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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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不远处正步步逼近的敌方兵马踏着步子,卷起漫天的黄沙,朝着城门而来。
“冲啊!冲啊!”
他们高亢兴奋,带着必胜的把握。
路玉站在城门上,半眯着眼测量着两军的距离。
她手执一把弓/弩,目光在那片兵上扫了一眼,便看到了打头的那个骑马的前锋,将箭头对准目标。
“咻!”
射出的箭摩擦空气,正正击在前锋的脖颈,他来不及呼喊,便从马上翻倒在地。
一个兵眼疾手快,骑上了那马,继续指挥。
又一个新前锋。
路玉身后,不多的卫兵忙上忙下,不时将后方带来的消息上报给她。
多日的米水不足,路玉已经干渴地嘴唇破裂,但她始终站在城门上看着对面营帐。
父亲说过,一日领着手下的兵,就得在这城中守一日。
从早上到中午,朝阳不再。
烈日照在他们的头上,所有人都像在火中炙烤,那些密密麻麻的心思也蔓上心头,平日里来不及想的,他们都在想。
城中的百姓大多通过密道出了城,只剩下一些不愿离开家乡的老者,拖都拖不走。
路玉便说算了,看着那黑压压的敌军,她不勉强。
守卫城池的兵将们也想回到故乡,路玉昨日便给他们机会。
她站在他们面前:“我们这回,若是再等不到支援,就是必败之局。你们当中,上有老下有小的,都可随着城中百姓离去。我来城中之时,便已经禀告圣上。在这种情况下,你们离开,所服的军役都是作数的。”
她说了假话,但却是真的想放他们走。
没有人不想活的机会。
兵临池下,敌军众多,朝中的补给救援一直没来,兵越打越少,日子一天天拖着,天气越来越热,他们看不到希望。
路玉一箭又一箭地射下,一个又一个兵倒在地上,不停有咒骂声传上来。
敌军的怒焰越来越大。
“将军,他们来了!”
阿海一直站在边上,咧着嘴巴,黑瘦脸上一双灵活的大眼咕噜噜地转着,不时打量着路玉手中的弓/弩。
又一箭射出。
“将军,我还从来没有碰过弓/弩。”阿海摩擦着手掌,抿着唇又道。
他是城中的孤儿,只是路玉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走,非得跟着他们在军中赖着当个伙夫。
城池上剩下的兵大多都是她父亲的老部将,无父无母又无儿女,家中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
身为父亲的女儿,她得到了他们的支持。
她是路家军最后的主人,她不能走,父亲也不会让她做放弃城池的事。她要坚守在这里,等着未知的救援。
一开始阿海想要上来对敌,路玉看着他瘦胳膊小腿的,摇头不同意。
但现在她的手下也没几个兵,面对阿海黑亮的眼睛,她点头。
城下。
大圆木伴随着“嘿哟而嘿哟而”的叫喊声,砰砰砰地撞击着那两扇有些年头的城门。
敌兵找到了突破口,将梯子挂上了围墙,一个接一个爬上来。
敌人要进城了。
路玉将弓/弩扔给阿海:“你自己弄着玩吧。”想想,又往他腰间的缝隙插了把匕首,拍他的肩膀,看着不断逼近的敌军,挤出两个字:“活着!”
转身,她便从脚下靠墙处拿了惯用的大刀,朝不停爬上城墙的兵砍去。
血淋淋的脑袋擦过刀刃,双眼由惊愕恐惧渐渐无神。
一个个敌兵掉落城墙,又一个敌兵上了城墙。
她的兵都在对敌。
城中的人手根本不够,敌兵将她团团围拢,而她手没有停过。
她挥舞大刀的手,麻木而利索。
生与死的距离就在眨眼之间,每一次上前,每一个侧首转身,每一个人的倒下,都含着听不到的呜咽。
喉咙中压制着一股不停往上涌动的腥甜。
他们是兵。
她也是兵!
城门最终还是被打开了,他们拥着进城,惨叫掩盖不住不绝的欢呼声。
她要败了。
但路玉觉得自己还有使不完的劲,她能行的,多杀一个就多赚一个。
可惜不是只有她才会用箭。
那箭被一只手顶住,动了动,对准她。
太阳的热气像是蒸笼中的汽,膨胀着,扭曲着。
箭,像长了眼睛般,穿过了那无望的热汽,一支支钉入她的身体。
那声音无比熟悉,“咻咻咻”,跟她手中的大刀一样一砍一个准。
她的手掌爬满老茧,下刀狠而有力,扭动手腕间,血溅在脸上,眼睛都不眨。
地上是热乎的尸体,热乎的太阳热汽,只有她是活着的,站着的,热却再没有多余的汗能够流出来了。
她的唇干涸苍白,唇角泛起微卷的死皮,跟她额前翘起的短发一样,
阿海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他没舍得眨眼。
围着她的那些兵都不敢再近前。
他们僵持着,一种看得到谁胜谁败的僵持,或者说,他们要看着这个年轻骄傲的将军就在眼前倒下去。
还有零星的厮杀声。
路玉咧着嘴巴,想要笑,她被钉成刺猬。
战争还没有停,不过也已经是尾声了。
烈日不再在她的头顶上,它歪歪地挂在天的一边。
还是热,心中热着,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往外流血,没有汗。
她想喝水,吃肉,想念母亲做的酸辣粉,桂花糕,炒栗子。
路玉咂咂嘴巴,还是没有口水,一点都没有。看来她要当一个饿死鬼了,心中还得憋着一股散不了的气。
路玉笑,她将头转向那个人,站在不远处那黑瘦的小子。
心软啊,她还是心软了。
路玉心中叹气。
阿海的眼睛还是黑亮亮,不同的是,它们沉静如水,泛着冷意。
他手中拿着她的弓/弩,那最后的一支箭搭在弓/弩上,对准,手动。
“咻!”
路玉没有动,她动不了,也避不开。
“噗!”血肉刺穿。
对穿啊。
路玉一阵阵眩晕,但她没有倒下。
在他们面前倒下,太没面子了。
还要在他的面前。
更没有面子。
邻国最狡猾的狐狸将军,海将军。
她用刀撑着地,掀起眼皮子看阿海黑乎乎的眼,看那那沉静的眼。
好像在里面,就看到了少女时候的自己。
父亲意气风发,在战场上连连得意,受到圣上的重用。
她拉着父亲粗厚的大手,在大街上吃着刚买的冰糖葫芦,到处逛着,一蹦一跳。
那时候也是夏日,京中的那太阳也不像现在的焦人,不会传来一个个让人失望渐渐麻木的消息。
她趴在后院的墙上,从上至下,偷偷透过隔壁的窗户,看着隔壁文官家的少爷。
准确地说,应该是在看手,她趴的那个位置,只能看到手。
那是属于少年的手,一个少爷的手,瘦而长。
路玉知道,大概在吃过午饭的那个时候,他便会在窗户边习字作画,修长的手指拿着根细长的毛笔,在玉白的宣纸上写下一个个大字。
他的手臂慢慢从长袖中滑了出来,很白。
而他没有察觉有人在偷看。
趴在墙上,她能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淡淡墨香,混着她家院子中荼蘼的花香,路玉有一种隐秘的快乐。
这是她的秘密。
路玉不喜写字,但她却喜看他写字的手,行云流水,利索潇洒。
她觉着,他写的字也很漂亮。
尽管,倒着看,她看不大明白。
她每天要跟着父亲一起在校场上练兵,练武,搏击,射箭,耍大刀......跟着军中的兵将对练。
她凭着耍大刀在军中闻名,打败了军中无数好手。
京中的闺秀在私下都叫她莽夫,见着她面,就叫她巾帼女郎。
她没有朋友。
父亲说:“阿玉,路家军,最后还是要留给你的,你要替我传下去。”
她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
邻国军队频频来犯,国主懦弱无能,父亲也没有办法。
女郎也是可以上战场的,再说,她晒得也黑,穿上铠甲,敌军得辨了男女?
母亲则在一旁呜呜呜地哭。
那时她还不懂得母亲的眼泪,她不耐烦听她哭,但凡闲在家中,她就偷偷溜到后院的围墙上,看着那个手指白细的少年在窗旁写字。
他们不知道,她的大刀一日日耍的好,是因为他写的字。
行云流水,利索潇洒,沉稳有力。
她想把刀耍得跟他的字一样漂亮,每一刀的落下,砍在要紧处。她要在军中立威,带领路家军护国杀敌。
她要护着这个少年,想着护得他一天是一天,让他始终心静如水,在窗边写字作画,与朋友谈诗喝酒......
有时,她想象着他状元及第受人夸赞......
偶尔,她想着他洞房花烛,掀开盖头,看到的是她的惊讶。
只是,父亲很快又带兵上了前线,没过多久,马革裹尸。
母亲又哭了,她的眼泪停不下来,眼睛也越发不好了。
在那段时候,京中的局势很不稳。
路玉带着路家军守在京中,直到正值壮年的国主下台,又一个皇子登位。
天家大赦的那日,路玉看着隔壁的府门前挂起红灯笼,金色的喜字亮堂堂地印在最中间的位置。
“唉,发生什么事了?”路玉朝站在府门前的一个小厮问道。
“将军,隔壁家的少爷今天成亲了,可能吵了些,不过过几天便好了。”小厮以为她嫌隔壁闹腾,忙道。
他要成亲?
路玉觉得,是自己的那个人,他也该是那个人。
现在实非常时刻。
路玉站到他们府门前去看。
那人穿着喜袍站在正门,对着来府的宾客微微笑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玉觉得对她也笑了笑。
文武两府基本没什么往来,路玉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正面。
乌亮亮的一双眼睛,长得真好看。路玉想想,继而,她回了他一笑。
只是,他没有再看她这个方向了。
他没看到,他又不认识你。路玉抿了抿唇,安慰自己。
第一次见面,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路玉苦笑。
道喜的客人来来往往,互相道贺,鞭炮唢呐齐鸣......一顶红通通的花轿落在府门前,随着喜娘的一声高喊,新郎便拉着新娘子进了府。
与此同时,路玉也扭转了头,回了府。
她还有很多事要忙。
已有好几座城池接连被攻占,新皇很是急迫,命她带领着路家军快些去支援前线。
路玉应了,只是她家中还有母亲,她想先把她安抚好。
急忙回家一趟,自己想着的那个新郎却娶妻了......
城门上,路玉手中的大刀渐渐支撑不住,她摇摇晃晃,那些兵又慢慢朝她走近......
她有些后悔了。
路玉呼了一口气。
早知道,她就带兵冲入那文官家中,将那人掳到自己的府中,想来,其他人也不敢大声嚷嚷。
圣上还在上头压着。
武官比文官有用得多了。
只是自己早这般行事,结果可能也不会有太多改变。
假如便是假如,圣上始终还是荒唐无用,朝中积弊已深。
她笑了笑。
那些兵看到她还能笑,心中都称奇,只是他们都不怕,路玉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阿海朝她走了过来。
他的眼睛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他们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但他们有一双一模一样的眼。
她以为他的眼中有他。
倒将他看漏了。
她太狂妄了些。
现在,她要仰着头看他。
他的背挺直,比她要高得多。
路玉嘴中含着毒囊,他走近了,已在毒囊的射程范围之内。
箭在弦上。
她大刀耍的好,射箭也不错。
但谁都不知道,她还是最好的弓/弩,最后的武器,便是自己,箭在口中。
只是此刻,箭在弦上,她不想发了。
不废不立。
败了就是败了。
她还输得起。
在这城中守了那么久,她的兵死的死伤的伤,朝中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她还饿着。
她不耐烦一直饿着。
她很气,那股气便支撑着她,拖到这一刻。
现在,也该散了。
朝中的命数已尽,她也拼尽全力,到此为止。
她要送圣上一件大礼。
她不想承认,那一刻,她心软了,于是她更要找些理由,支撑着自己下去见她的父亲。
路玉将毒囊吞了下去,毒液在腹中散开,腥甜的液体像是一条小河,填满了她的唇齿,为她苍白的唇抹上了红色的口脂。
脂粉香,追儿郎。
美目兮,空流转。
无力,手松,大刀倒在地上,沉闷的一声。
喑哑无力,那一声闷哼如排山倒海之势,压倒了阿海最后的坚持。
她倒了下去,那些兵没有笑。
这是最后的路将军,尽管在前一刻,他们还想着抓了她食肉啖骨。
她没有跌倒在地上,没有狼狈,而是跌入阿海的怀中,他的手有力地圈着她。
她温热的身体散着浓浓的血腥味,后背几乎都是骨,纤细娇小,他可以轻易地掐碎。
“你这女人,还说我瘦胳膊瘦腿......”他压低了声音,唇靠近她的耳朵。
只是谁都没听到。
日头正在西落。
不远处的山头,隐隐有女子的歌声传来:
“阿娘哦阿娘喔
娇娇娘是阿娘的宝喔
美如玉又贴心喔
阿娘哦阿娘喔
娇娇娘是阿娘的心心念喔
阿娘哦阿娘喔
娇娇娘别忘了阿娘喔
......”
歌声渐远,血色蔓上夏日的天空,倒在男子怀中的女子流下最后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