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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迷楼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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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秦牧仍然记得,那时季春微雨,迷楼初见。
驻足残破的矮墙前,秦牧讲给薛何听。
从雨后乱跑误撞墙头讲到漫天深雪闯进小楼,从桃树林中惊鸿一瞥讲到烛火掩映心慌意乱,讲到波折处,千般滋味涌上心头。眉头微蹙,喉头轻颤,清秀的面庞笼上暗波,像是迷惘不安中寻求目光的落点,他情不自禁看向薛何。
薛何眸光清浅,波澜不惊。
他哑然,世间人总是随年岁翻天覆地的改变,唯有薛何,性情未改,初心不变,一如当年。
当年,他抬眼望见薛何,薛何正翩然立于屋檐下,单手拂袖,提笔蘸墨,勾画桃花。一袭白袍,一盏清茶,神态怡然,有如谪仙。他单是远远望着,便已觉得凡尘俗世纷纷扰扰,全都变得不足为道。他恍如着了迷,连眨眼也舍不得。
现今薛何就在身旁,由他看,他却总也看不够。他走过名山大川,赏过良辰美景,那云霞翠轩,雨丝风片,好似都不及薛何唇角半抹勾笑,眼底半点星光。
也是在当年,姹紫嫣红还未付于断井颓垣,环住迷楼与院落的矮墙恰巧挡住他的眼,他踮起脚尖朝里望,竟没能望见薛何写诗作画的身影,不顾仪态地趴在墙头,慌忙找寻,终在仰起头的刹那,定住心神。薛何正坐在阁楼窗前,垂眸凝神,翻阅古籍。他呆呆地看,直到风吹纱帘,挡住视线。
现今矮墙当真成了矮墙,他早已高过这堵墙,不必踮起脚尖,不必仰起头,整座迷楼尽收眼底。
夕阳余晖洒落琉璃瓦,断枝残叶,尘埃满园,几分凄美如深秋枯蝶,轻悠地飘进心间,庭院纵深、桃花繁茂之景也就留在当年了。
只是幸好,千帆过尽,物是人非,薛何仍然在他眸光所及之处,伸手可触之地,怡然而立,云淡风轻。
天宝十二年到十三年,史称多事之秋。
天宝十二年四月末,修建过半的夏宫无故坍塌,死伤数千,损财之巨,五月中旬蜀郡地动,七月初江都水患,与此同时,散乱漠北的游牧民族又来骚扰西北边关。
天宝十三年正月里,蜀郡再度地动,伤亡惨重,二月末,位于西南方的滇国趁势挥兵压境。
国师玄野云游在外,等于朝中离了智囊。
案前奏折堆积如山,大臣们不嫌事多,还把琐事往皇帝手里报。
皇帝秦远辰忙得焦头烂额,又是忧心边境之战,又是恼怒大臣无用,又是期盼玄野回朝,自然无暇顾及皇子们的功课。
二皇子秦昭照例前往议政殿上报习书进度,秦远辰耐着性子出题考察,秦昭心中紧张,磕磕巴巴答了半天,三道题竟只答出一道,还未能答全。秦远辰忍无可忍,冷声骂了句“废物”,便毫不留情地将秦昭赶出议政殿。
大皇子秦牧候在殿外,见秦昭灰头土脸地出来,不禁犹豫起要不要进去挨骂,转念又开始思忖着怎样才能不挨骂。心怀忐忑地迈出脚步,刚欲推开议政殿的大门,老太监冯喜已从身后拦住他。
冯喜轻声道:“国师那边来消息了,陛下移驾紫宸殿接见来客,大皇子还是先行回宫罢。”
秦牧松了口气,忙谢过冯喜。
秦昭在一旁愤懑地哼了哼,一边觉得自己不走运,一边觉得皇帝待他不公平。想到皇帝脱口而出的一句“废物”,眼里更是酸胀。他心头委屈,含怨瞪了秦牧一眼,便急切地朝凤仪宫走去,想从生母陈皇后那里寻求一丝安慰。
秦牧驻足殿外,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走。
当他终于迈动脚步,循着蓝天白云缓缓而行时,温润的阳光在脸颊逗留,时而飘动的暖风拂过发梢,他尚未意识到,这条路途的终点正是两个命运齿轮交织的起点。
“大皇子,老奴总算找到您了!贤妃娘娘叫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话问您。”
太监刘福气喘吁吁地跑到秦牧面前,面色急切。紧接着,宫婢玉桥垂头跟过来,把董贤妃的吩咐又复述了遍。
每回都是前脚跟刚离开议政殿,董贤妃那边就迫不及待地询问情况,应当是怕他在御前出了岔子还不自知,然他今日连皇帝的面也没见到。这点,凭董贤妃那布满眼线的本事,想必早已知晓了,她不过是想听他亲口说,听他完全没有隐瞒的说。
这天,他没能走到这条路途的终点。
他只远远地看见,一幢小楼掩在柳林后,绿影婆娑里隐约透出一抹红粉,如点缀在画卷上的烟霞,那萦绕在周身的幽静淡然,与宫闱中心的云波诡谲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