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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卜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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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生再一次路过那条他每天都经过的老树下时,隐隐有些不安。
和往常一样,鹤生从书院抱着一堆的“作业”回去,到了那棵每日必经的老树下,却早早有一个娇俏的女子等候。鹤生精神有些恍惚,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灰布棉袄,脸上脏兮兮的看不清面容,一双黑白相间的大眼睛倒是显得水灵灵的精神。
鹤生清楚自己不认识这个小娘子,但拒绝的话却诡异得讲不出口。女子板着一张脸,神经兮兮地围着鹤生左右各转了三圈,之后一本正经地对鹤生讲道:“你身上有卦,老夫今日遇见你便是与你有缘。记得不要靠近深水,也不要靠近……死人。”一阵凉风吹醒了鹤生,环视四周,什么都没有。
没有花鸟,没有树,也没有自称“老夫”的奇怪的女子。周身所处之地一片荒芜,只有几棵枯死的树,还有零散落在树上的几只乌鸦。
乌鸦,食腐肉而生。
鹤生打了个寒颤。也没敢深想下去,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抱紧了怀里的书,鹤生匆匆赶回家去。鹤生走后,没有看到那棵本该枯死的树的枝桠上,突然长出一片槐树叶。离槐树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老者,他咯咯笑着,嘴里发出的却是年青女子的声音。老者手中执着笔,在空中挥舞一番,那形状,约莫是一片树叶。
鹤生回家了也没敢立即睡下,好好的洗了一遍柚子水的澡,才和衣而眠。他宗堂里摆放着的妻子的牌位无风而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鹤生是个秀才,他原本有一位娘子,也有一个孩子,却都被人害了去。他怨,他恨,他无能为力。这一切只不过因为害他的人有权有势,他惹不起。
他不想报仇吗?他恨了太久。
鹤生又梦到了妻子年幼的时候,丹凤眼,樱桃口,总也舍不得扔掉的剑穗挂在身上,喜欢爬到树上坐着,那副跳脱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富户家的小姐。
那么吸引人眼球的小姑娘最后选择嫁给了他,为他生儿育女。可他却没能保护好她,让她永远的睡在了那棵桃花树下。
焉能不恨?
鹤生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他带着她采花,游湖,荡秋千,捏泥人儿,以往经历过的幸福时光又经历了一遍。鹤生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泥土的手,忽然心神不宁,一转身,妻子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蹦蹦跳跳地迈进了从湖面上升起的漫天大火,一转眼便被火舌吞没。
鹤生几乎心神俱裂,他抬腿往妻子的方向跑去,一落脚,便踩进了冰凉的湖水里。五感全息,鹤生只觉得冷。
在意识即将全灭的时候,他突然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脑海里忽然出现白天时那个女子说过的话:“你身上有卦,老夫今日遇见你便是与你有缘。记得不要靠近深水,也不要靠近……死人。”哪怕是在梦里。
可梦里出现的东西,又怎么是思想可以控制的?
鹤生抱着妻子的牌位又来到了那棵树下,一双眸子里透着死气沉沉的灰色。他轻轻地抬起头来,便看到那天那个奇怪的女子晃着腿坐在树上,歪着脑袋看他,眼里尽是好奇。
鹤生道:“你可以帮我对吗。”
树上的女子眼里闪过惊疑,似乎在奇怪鹤生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犹豫半晌,还是点头:“你有什么请求,可以付出什么代价?”
“我要报仇。我可以付出一切。”鹤生声音平静,似乎有着深仇大恨的人不是他一般。
女子呲着牙可爱的笑了起来,既天真,又狠辣。她伸着手指指向鹤生,忽然道:“你不是第一次见我。”
鹤生难得有些困惑。这确实不是第一次。
女子忽然从树上跳下来,踮脚揽住鹤生的脖子,凑到鹤生跟前道:“记住,我叫姑获。你未来的主子。”
鹤生还是没什么反应。鹤生自己也没有发觉,他自己的身体就是个虚影。就连身为人的感情也越发淡薄。
那天晚上,当地最大的富户司徒家半夜静悄悄地燃起了大火,一家人安安静静地死在了睡梦中。无一幸免。
鹤生没想到他的仇恨对于姑获来说,只是一把火而已。鹤生也没想到,自己的死因,竟也是一把火。
姑获笑嘻嘻地剪走鹤生地一缕头发,头发一离开鹤生的身体,便烟消云散了。“看到没,这就是你的死因。我帮你报仇了。”
鹤生愣住,好半晌才开口说出话来:“我……死了?”
姑获也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猛烈的笑声:“你这人真奇怪,没死要我帮你报什么仇?你看你这幅阴气沉沉的样子,死了都好多天啦!”
“我……死了……”鹤生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可怎么也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原来,我已经死了。可是我为什么没有见到我娘子?”鹤生喃喃低语,也不知在说给谁听。
“你娘子?”姑获问。
鹤生摇摇头,并不作答。
“你娘子?”姑获盯着鹤生抱着的牌位,表情忽然有些变了。“你是我师姐的丈夫?”还未等鹤生点头,姑获便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匆匆将鹤生藏在老树下的树洞里,只来得及叮嘱一句:“别出来,别找我。”
姑获慌慌张张的爬到树上,四处看了看没人,才继续一副百般聊赖的模样晃着脚丫坐在树上,仿佛在等什么人。鹤生听了姑获的叮嘱,安静的藏在树洞里,下意识放轻呼吸,又忽然想起,自己早就没了呼吸。
大约傍晚时分,手中执笔的老人从远处走来,在老树下站定,姑获看到老人,高高兴兴地从树上跳下来,正好跳进老人的怀里,撒娇似得喊了一声:“师父!”
老人接住姑获,那副慈祥地表象倒是真的能欺骗很多人:“你今天在这里呆了一天,可有什么人鬼经过?”
姑获乖乖地摇头。
老人盯着姑获看了许久,那眼神危险地似乎要将姑获吃掉一样,但姑获还是嘻嘻地笑。老人抽动僵硬的嘴角,仿佛是想努力地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乖孩子,你应该知道你师姐是什么下场,不要想着欺骗我。”
姑获委屈地瘪瘪嘴,扯着老人的袖子来回晃:“师傅傅,这里好无聊啊,姑获偷偷跑出去玩儿了,师傅傅你不要生气嘛。姑获下次一定乖乖听话不到处乱跑!”
老人沉默地看着姑获,直到姑获的眼圈儿都红了才挪开视线,只说了两个字:“听话。”
姑获委委屈屈地“恩”了一声,老人才继续说道:“开始换魂吧。”
姑获“哦”了一声,凭空拿出一只笔,在老人的眼睛上画了一道。老人顺从地闭上眼睛,姑获又在他额上一点。老人顿时失去意识。趁这个片段,姑获将鹤生从树洞里拉出来,画了一只大鸟带鹤生飞走。老人动了动手指,像是要醒的样子,姑获又在他额头上补了一笔,之后匆匆往自己脸上画了几道。画完之后,手中的笔也消失了。
“姑获”闭上眼睛,再睁开后,灵动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对万物的漠然之色。“老人”的眼睛也同时睁开,神色温润如一汪春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般。
“老人”手上又出现那支笔,“老人”对着“姑获”道:“师父,我去‘打猎’了。”
换魂已成。
“老人”迈开步子蹦着腿儿,刚想跳着走,“姑获”咳嗽了一声,“老人”乖乖放下抬起的腿,一本正经的离开。“老人”走后,“姑获”走到树洞那里,钻了进去。
老树还是那棵老树。姑获却不再是姑获。
“老人”执笔又画了一只鸟,自己坐上去,鸟循着之前那只鸟的轨迹飞着,大鸟起飞之际,一口吞掉了飞在眼前的虫子。与此同时,“姑获”的脚下出现了一只虫子模型的碎纸屑。
鹤生早已在那条河边等候多时。他看到老人从大鸟身上下来时有一瞬间的惊疑,但很快镇定下来。“老人”眼里的温润神色早就在离开“姑获”的视线之后变回了一潭死水,哪怕见了鹤生也没有再伪装的意思。
“我是姑获。”老人开门见山的说道:“你应该猜到了,这是换魂。换魂之后灵魂弱势的一方会被强势的一方汲取。我师父想要我的命。”说到这里,老人面孔的姑获嘴角勾起一个略微恶劣的笑容:“可惜他没想到我的灵魂根本不会被吞噬。”
鹤生想笑,却笑不出来:“你之前说,你师姐,是怎么回事?”
姑获看了看鹤生痛苦地表情,嗤嘲一声:“你不是很聪明吗?你和我师姐在一起那么久,就什么都没发现吗?那可真是蠢透了。我师姐怎么会看上你呢?”
“你听说过一种叫做画皮的鬼吗?我师父就是。而我的身份,是画魂。你是不是还想问我师姐的身份?哈哈,我师姐是个山魁。蠢书生,你是怎么被我师姐喜欢上的,怎么就这么蠢呢。”姑获嬉笑说道,但笑意分明不至眼底。
鹤生痛苦的闭了闭眼睛:“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姑获冷笑道:“告诉你,然后被一群愚蠢的人类被火活活烧死么?”这幅尖锐带着刺的模样,仿佛才是那个一直以嬉笑为皮的小姑娘的真面目。
姑获又道:“我师姐是被我师父害死的。你要报仇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满足我的要求。反正你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不如便答应吧。要他死,这也是我的愿望。”
太多重的打击叫鹤生讲话的声音也轻了些,似乎这样便可以减轻压在心里的重量:“我答应。”
“我师父的心脏是一条小蛇,每天在他的身体里游走,累了也会在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睡一会儿,所以找不到这条蛇的位置,你就无法杀掉他。”
“一条蛇在肉里来回爬,不会痛吗?”
姑获笑笑不答,反问他:“血液在你身体里流动,难受吗?”
“当然不难受,血液在身体里不流动的话,会死啊!”
“是啊,会死啊。”
鹤生一瞬间便明白了姑获想表达的意思。不知道蛇所在的位置,那就让这条蛇不会动便好了。
蛇怕什么呢?怕冷。
画魂的能力极为弱小,但他们强大的,是他们的画。可以使万物复苏,自然也可以使形神聚散。可画魂的弱点极为致命,画了一半的画,谁也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不仅伤敌,更伤自己。死在自己手中的画魂,倒是比死在他人手中的还多。所以姑获需要鹤生的帮助。
可他区区一只野鬼,能帮上的忙也不过就是转移一下她师父的注意力。
又是天黑,鹤生藏在姑获的袖子里跟着姑获回到了那棵老树下。姑获脸上的表情又变回了那副温和至极的模样,异常和谐。但想起姑获那副乖张的性子,鹤生只觉得诡异。
“姑获”已经在树下等着了。女孩儿的身体柔软又散发着活力,偏偏这时显得那么死气沉沉,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盯着姑获的表情,像是要找出可以撕裂的口子。
姑获人未到,声先至:“师父,我回来啦!”
画皮鬼早就知姑获有异心,但不知这一天来的那么快。早在那只虫子死掉,他失去姑获的踪迹时,他便知道了。
“猎物呢?”画皮鬼视线转移到姑获的袖子,那袖子里有东西。
姑获抬起胳膊,笑道:“在这里呀。”画皮鬼瞄了一眼便被惊的要退,那分明是那被他剥了皮死掉的大徒儿的脸。画皮鬼要跑,姑获却不会给他机会。手中的笔不用沾墨便画出了一条绳子缠在画皮鬼的左脚上。趁机换回身子,却被得了自由身的画皮鬼得了机会。
姑获执笔画了一半画的手被画皮鬼一扯,笔尖便拉出一条长长的轨迹。姑获却一点也不慌。画皮鬼脚下突然出现一个深洞,他反应不及,掉了下去。洞的口子越开越大,瞬间变到了姑获脚下,而姑获只来得及在鹤生身上勾勒最后一笔。
伪装成妻子脸皮的鹤生这时变回了原本模样,他条件反射拉住姑获的手,连自己也被拖下去一截。他这才发现,只要掉进了洞里,根本不用想逃。
画魂的威力,足以扭转天地。
姑获这时的表情平静极了,一点也不像个快死的人。她看着鹤生用尽力气而显得通红得脸忽然笑了,道:“我知道师姐为什么喜欢你了。因为我看见你,也喜欢你。”
鹤生咬着牙讲出了一个字:“笔。”
姑获一下子便读懂了他的意思:“你是叫我再画一笔救自己出去吗?”姑获看着鹤生的眼睛,摇了摇头:“不能画了。只要我还想我师父去死,我就不能画。我师父生前姓司徒。他杀了太多人,我不恨他,可是他杀了我师姐,又杀了你。你死去的那天晚上,那把火是我师父烧的。我的笔什么都知道。”
鹤生有些迟疑,但他不想姑获死。
姑获忽又笑着对鹤生道:“你为喜欢的人报仇,我为你报仇,都是要我师父死,有什么不对吗?”
“对你来说,你生前路过那棵老树下时是第一次见我。可对我来说,你死后抱着妻子的牌位来那棵树下时,那才是我第一次见你。”说完,姑获掰开鹤生的手,将自己的笔塞进鹤生手中,随后自己也掉进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
黑洞在吞掉姑获之后便消失不见了。鹤生拿起了手中的笔,疯狂地画着。直到很多年后……
说书先生讲道:“后来听说有人见过鹤生的魂,只是他讲话的声音却是女子的声音。魂中魂如此难得,倒是真叫他成功了。”
有人问道:“那鹤生便也一直是个鬼咯?有了笔,最后也没把自己救活?”
“没有鬼,没有鬼,那只不过是个有魂魄的死人罢了。”
活着的和死去的,也不知是谁更可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