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更天》文婆昔

11、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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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兆先出现在剧院的时候，神色没什么异常，但眼里血丝密布，通红通红的。汤崇义刚把排练厅让给张奎和几个小辈，就跟进门的纪兆先对上视线，对方心里有数，步伐矫健地向他走过来。

　　“汤老师，昨晚出去抽烟被本地朋友叫着喝酒，时间太晚了，不想回去打扰您，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了。”诚恳的低音，纪兆先没等他问，就交代道，“我给您发了个信息，可能信号不好，也没见您回，估计您睡了总之我办事不周全，给您添麻烦了。”

　　这样的说辞，或许是，或许不是，汤崇义深究也没有意义，而且他本人其实根本不在房里；如今话是对方先开口，为他免去麻烦，那么所谓的“信息”究竟有是没有，也不必太在意。“没事，我睡得沉，都没觉察，以为你晚归早出。”汤崇义让对方安心，“不过你自己小心点，团里人有的不好说话。”

　　“那是那是，汤老师这话不假”纪兆先知道团里不少人看他不顺，背后说的一套一套，连连点头。汤崇义不想多聊此事，他们俩都有各自的秘密，无论对方说什么，不点破就好，而秘密的具体内容，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

　　话不要多，两人各怀心思散了，而晚来剧院一步的穆怀一在化妆间打点完来排练厅，看见纪兆先的背影，便凑过来问：“纪老师没说什么吧？”

　　穆怀一知道汤崇义担心旁人眼光，所以特地来关心他了。“他昨晚不在。”虽然嘴上说着没事，可方才纪兆先眼睛里那模样真不太好，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搭上烟酒过量，要不就是单纯的没睡好。

　　“他也不在？那能去哪儿呢？”穆怀一没想到这结果，“不会是避免尴尬，说的假话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况，互不干涉就好。”“可我听不少人议论纪老师，人品不大好的样子，如果嘴上说说暗地里害你，要不要小心一点？”这孩子没有罢休，完全站在汤崇义的角度思考这事儿。

　　这该说是被带好了，还是带坏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考虑起事情来跟汤崇义风格越发近似，而且好像处处都是为了他着想的。“真假我看得出来，而且人云亦云，流言蜚语听多了没好处。”这地头人心是非到底比国外多，自己清明便好了。

　　既然汤崇义都这样说，穆怀一就不纠结，话里反而轻松愉悦起来：“那他今晚是不是也不在啊？”心里算盘打得，汤崇义站在旁边都听得到脆响。

　　“你让我多睡会儿吧，明天一开戏没唱响，这里的戏迷就该怪你了。”汤崇义不大踏实，但不踏实的原因不是穆怀一扰人清梦，而是纪兆先越想越蹊跷。今天《甘露寺》他们二人还要配戏，搭上了台，不知要出现什么状况。

　　到底还是喜欢踏踏实实的风格，汤崇义不大想跟纪兆先这种突然来劲儿的人搭档。穆怀一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纪兆先要想拆他的台，昨夜今日，也够用了。不慎重，事情不像他设想好的那样，只是带着穆怀一出来看看，朝夕相处就很理想——他们俩无法克制地渴求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汤崇义意志薄弱，穆怀一所有的邀请他都照单全收，即便起初是犹豫的，反过来回想，都会看见他是遵循内心比对方更强烈的期望，握着那些邀请向穆怀一走去的。

　　例如有关性的接触。现在的穆怀一扮演着引导者的角色，可以后呢？一旦这位老师说完了他全部的课程，或者课程只到半途，学生便打通心中淤积的迷雾，融会贯通了呢？光是这么想着，汤崇义心底似乎燃烧起难以名状的火焰，好像那一天很快就会来临似的，说不清期待还是惧怕了。

　　汤崇义会害怕，害怕面目模糊的自我，更害怕在如此改变以后，穆怀一的体贴会不会有不可估量的新变化。“谢谢。”想起对方为他考虑的这些事，汤崇义便想这么说，“我看看情况吧，还不知道今晚如何呢。”

　　去剧院食堂吃饭的时候，他们却在楼道里遇见领队跟纪兆先了。灯光昏暗也能看见他眼睛里的血色，而领队背着人教训他的内容，就是和这眼睛和他的状态有关。

　　“正好，汤老师，你看他这副样子，吃这口饭二十年了，还不懂分寸！”这次的领队在学校比汤崇义小一届，如今专职行政不上台，对小辈凶得很，但对汤崇义还算敬重。

　　瞄了眼纪兆先，低着头陪着笑，并不为自己辩驳，汤崇义就说：“是我不好，呼噜太厉害，他又认床，没睡好觉，下次还是给我单间吧，影响别人也是影响团里。”

　　这么一说，对方便不好追究，只能打马虎眼，满口是下次再安排。等领队走了，纪兆先眼里的感激是掩不住的——汤崇义总觉得，这人绝没有别人说的那样不堪，至少，那些不堪的事，都是有理由的。“自己当心。”没别的话，汤崇义拍拍他肩膀，带着穆怀一走了，转到食堂门口，才听身后悄悄一个：“你又不打呼噜。”

　　哟，这算什么，炫耀起来了？汤崇义停下脚步看看那跟自己愈加亲密的孩子，掌心揉起他脑门上的头发：“以后别当着外人面说。”

　　“嗯，汤老师我知道了。”穆怀一的眼睛自下而上地望着他，“汤老师一直对外人很好，看来我不是外人了。”“什么外人内人，赶紧去吃饭。”他对穆怀一哪点不好了？

　　进了食堂就见秦黛然向他们打招呼——果然是她的习惯，睡一上午，午餐不管档次水准坚决不能误。端了盘子过去坐下，就听对面捧起汤碗说了句：“教训人也要适可而止，你昨晚怎么把纪兆先折腾成那样！”

　　汤崇义差点没放稳盘子，这口气好像知道些什么，又好像是要套话。“没别的，就是打呼，对不住小纪。”保持一样口径，即便秦黛然知道眉目，他也不好意思聊这个。秦黛然抬眼看看他，又看看穆怀一，“哦”了一声，突然说：“毛毛，你跟小穆去旁边聊吧，你不是想问他出去读戏剧的事吗？”

　　穆怀一可不乐意走，但他哪里敌得过秦黛然的眼神，乖乖到别桌坐下，跟孙助理介绍学校专业去。

　　“你知道这回票卖得怎么样？”等那两人离开，她便问汤崇义。“不是说大部分都卖光了吗？”巡演的情况一般可以，一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二是这种文化交流活动常有本地关系户单位包下一些票，总不会太难看。

　　“有隐情。”秦黛然摇了摇头，“昨天我跟这边熟人聊过，据说一半以上的票是一个人包的，那个费小先生。”

　　费子肖？犹记得本地人说他这两年扶持了几个地方剧种，莫非都是用这种手段扶持的？“若是他包下的，那他是邀请人来看吗？”现在演出行业靠公司包场能保住基础收入，而很多公司都是用票赠送客户——这种客户里面，不识货的人占多数。

　　“那谁知道呢？说不定今晚我一站上台，就发现对着半场空座位，就正当中坐了位有钱没地方花的费小先生。”秦黛然不喜欢那样的观众，但票卖出去就是卖出去了，她也没气力阻止有钱有闲的人烧钱，“说起来也怪，这边都说这人背景不明，可我说，如果有个费小先生，那意味着肯定还有位费老先生吧？这么位老先生，大家都不知道吗？”

　　“如果真如你所说，而且这位费先生一贯如此，那他的扶持，可不是真正的扶持，是要毁了此地戏界，甚至是全国的啊。”顺着她给的思路一想，这种捧杀之举，一旦某日停下，后果简直无法估量。但秦黛然做了个“停下”的手势：“也可能是我们俩在这边编戏本。人家费小先生昨天可是要资助你演《清风亭》的，这次包票是为了请更多人了解到汤老板的美，捧场捧到这份上，我看我们也不要演了，帮你烘托烘托，你一人开演唱会吧！”

　　“话不能这么说，这人也只是客气，我稍微有点资历，有的聊罢了。”“不要谦虚，汤老板不再是过去那个小汤林了，近来特别招年轻人喜欢，改日我要好好讨教个中手段，咱们未来的文化推广大业也有望了。”她说着瞥瞥坐在别处的穆怀一，意思明白，还没等汤崇义反驳，又说起，“高宝琳是不是回去了？”

　　“可能今天走，怎么了？”熟悉的人都知道汤崇义心上挂念的那几个名字，一说起来就能勾起他的追问。“还是毛毛跟我说的，国外传出他新片二位主演关系不合，还没上映，观众们就都是质疑了，这次独自回来宣传，谣言更甚，他得回去救场了吧？”高宝琳拍得大多是商业片，票房第一位，为了票房为了宣传，公司大手一挥，他今天能跟一人陷入恋爱，明天又能跟另一人郑重求婚，区区告别祖国告别故友的事情算不上严重。

　　“他现在是长进了，以前他最怕两种人，一是孩子，二是戏迷，如今看起来都游刃有余，不需要我们替他担心吧。”说起来汤崇义还没留心师弟最新的作品，以他的交际能力，怎么会闹出与人不合的事来？难不成果真有了大麻烦？

　　“啧，说不担心，可又想过去了。我小时候就觉得你为了他们家费尽心血，怎么不干脆嫁进门做童养媳呢？后来我才知道，我国传统，童养媳不能是男的，否则也不是不行，对吧？”秦黛然损他是有自己的故事，又带着她自己的情绪；他对高宝琳是好，对高派是一门心思报效，师弟不是非女性不可，现在看来，他倒是能受得了同性，但师弟就是师弟，不可替代，不可改变，比亲生弟弟更有意义。

　　“秦老师又从哪儿来的不开心啊？”汤崇义不回答，反问起秦黛然；他知道多半是因为听来费子肖包票的消息，他也不喜欢，但有了票房支撑，才有明天。

　　“算了，你是辛苦，劳心劳力的——把心思收回来点，没良心的师弟没良心的儿子都抛一边儿去，珍惜眼前人吧！”话中有话，可惜她藏在里面的话，并不想让人知晓。

　　就这么揣测着费子肖的实意扮上戏耗到快开演，将穆怀一打发去台下坐，过会儿得到微信，一张几乎满座的观众席照片，再是他诚心诚意地一句“加油”。

　　今天前两折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戏，《三岔口》跟《女起解》，最后放了个《甘露寺》，由于近年来演《龙凤呈祥》的多，单演《甘露寺》的反而少，早有人说期待。这戏主角不是刘备，而是乔国老乔玄，看乔玄如何在其中穿针引线，哄着吴国太，教着刘皇叔，劝着二千岁，夸着蜀国上下兵将人民，促成莫须有的吴蜀联姻。等秦黛然上场凄凄切切，汤崇义就差个髯口，端坐后台几乎是放空的状态，却忽地发现纪兆先才开始揉脸。虽然孙权第三场上，而水白脸紫眉紫鼻窝用不了多少时间，但这举动显然跟记忆中的纪兆先不同，这人总是早早准备好的。

　　反常的事难免影响汤崇义的心情，看左右近处没什么人，他走到纪兆先旁边；对方看见他，在镜子里冲他点点头，他便坐下，问道：“你还好吧？”“没事儿，我们这行的筋骨比别家强健。”纪兆先前面消失了好久，不知怎么背戏的，也不跟汤崇义对对，“绝不会拖汤老师后腿。”

　　这不对，他并非担心这些。但纪兆先像是擅自看出自己的意味来，自顾自说道：“汤老师，您人特别真也特别好，所以我也不想背着您……但今天我想好好露一手，若是您能对付得了我，我们保管博个满堂彩，若是您拿我没办法，那以后您也奈何不了我了，今天这戏，是我的了。”

　　演《甘露寺》，这话不是从刘备嘴里出来，而是从孙权嘴里出来，特别有意思。纪兆先手快熟练，一张白脸渐渐出来，眼尖明晰锐利，是凶狠之像。他今天是不要城府的，打算摆开架势抢戏，眉毛咄咄逼人，紫色的髯口还没戴上，就满是二千岁的气势。这个角色有抢戏的资本，但一个架子出身的净角，跟高派老生斗法，卯足劲头，到底不自量力。汤崇义佩服他的直率，却必须说出自己的意见：“你可以跟我说说，我能托你一把，而不该是我们俩扔下所有人在台上较劲。”

　　“汤老师，所以我说您真也说您好。”一张紫唇笑开，那排牙齿总让人印象深刻，“到底是您的戏，我得烘托着您！”

　　不愿合作，台上见真章。穆怀一所言不假，满满的观众，不知是不是多拿费子肖的赠票而来，不过有观众就有劲头，汤崇义可是难得硬了心肠要给人威风。除了那双红着的眼睛，纪兆先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异样，精神极佳，教训起乔玄来，一点都不含糊。而汤崇义受了重压，明白了对方的道理，这两个人如果撞上，各显神通，各持己见，节节攀升，还是顶有趣味的。满堂彩是必须有的，能把这出戏演到着份上，也没多少人紧盯着乔玄那段“劝千岁”了，只关心这两人还能有点什么新的头绪。

　　汤崇义突然有点理解，当初高宗义说起表演和流派特征时，用上“还要看配戏的老板给不给脸面”，虽说他和纪兆先什么都没谈妥，但在台上，他们是互通的。

　　“你怎么能演得这么好的？”穆怀一没关心谢幕就直奔后台来。看见脱了蟒袍正在卸妆的汤崇义，差点直接扑上去狠狠抱住，“比排练好太多了，跟我过去印象中的完全是两种水平了！”

　　直接的赞美，比含蓄的夸耀更动听，汤崇义身体还没从谢幕的热情中醒来，就被人煽动得，想把眼前这孩子拽过来亲吻啃咬一通。周围人还是太多了，他只能变个话题说：“明天看看《坐宫》吧，看看跟你印象中的到底有什么区别。”

　　“最大的区别，大概是‘公主，如今你这杨延辉可是我的啦！’”穆怀一俯下身，下巴磕在他头顶上看镜子里的画面，悄声道，“既然演了一场好戏，要奖励一下自己才好——来吗？”

　　简单的话总有超凡的效果，令汤崇义一路摇动心旌回到宾馆，房卡随手扔在桌上，收拾收拾衣物和明天需要的东西，纪兆先进来，向他鞠了躬。

　　“汤老师，以后要是能再跟您配合，我得多提防着您啦！”这说法挺爽快，还有点得意的味道，纪兆先不是轻易认输，而是约人改日再战。

　　“你还是先把气息调整好吧，今天气不太顺。”汤崇义也不是示弱的人，说着看看纪兆先动静，却好像今晚没事，不打算出门的模样。暂时认命去洗了澡，出来纪兆先不见踪影，而桌上他放房卡的位置，是空荡荡的。

　　或许是被纪兆先错拿去了？可那卡套里放着的，其实是穆怀一房间的卡啊！想到一种可能，他找了找一进门旁边的玻璃酒柜，果然，那上面有个卡套，里面插着两张卡。

　　这么粗心？自己的卡没带走，直接抄起桌上的卡套也不看看一张两张便走了？汤崇义自从拿了穆怀一的，两张卡是分别放在两个卡套里的，不想却被习惯塞一起的纪兆先弄错——翻了翻，被留下的卡套上标着陌生的房号，比穆怀一那间的楼层还要高几层。

　　不细想纪兆先究竟是暗中与什么人来往，汤崇义只想着挽救一下，拿起手机找对方号码。他记得穆怀一的房号，那纪兆先也该记得自己的目的地吧？或许拿错卡对他来说也没影响，只是后面他想回房间而汤崇义又不在的话，便有点麻烦了。

　　电话还没拨出去，穆怀一的大名就出现在屏幕上，急匆匆的一通电话：“刚才纪老师拿房卡开了我的门是怎么回事？！你还好吗！”

　　看来是他错估了纪兆先，敢情这家伙今晚要去的房间跟昨晚还是不一样的，所以只能靠卡套上的数字指引，直接跑去穆怀一那边了？

　　这，这真叫人没办法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