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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回 信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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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信使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外走入四个人来。杨柏本来当先,可就在他们走到门口的刹那间,他身后一个身影快步越过他,当先抢进门来。
国字脸、落腮胡、腰间的酒葫芦、身后的九环刀,果然正是那大名鼎鼎的“酒刀仙”斗迁。斗迁身后,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同杨柏并肩走入,那腆着大肚的包敬端则一脸悻然,最后一个捱了进来。
“好你个南宫忧!这个时候居然还收拾得这般齐整!”斗迁刚一迈入屋内,立刻伸手拍了一把南宫忧的肩膀,开口呵呵一笑,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一气灌下几口,随即把那葫芦往南宫忧手中一递,“来,老子越看你越顺眼!喝一个!”
南宫忧淡淡一笑,伸手接过葫芦,也仰脖一气灌下一大口。
一股难以抑制的愉悦从心底涌上来,他那带着几分苍白的面颊居然泛起了一丝红光。
“杨先生,”此时那三十上下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南宫公子我们可要带走了,多蒙吉王千岁和杨先生的关照!千岁处,劳杨先生多加致意!”言讫,他朝杨柏躬身,一揖到地。
“言重!言重!”杨柏也躬身还礼,“南宫公子雅量高致,吉王殿下也是很器重的!常指挥处,也劳李贤弟多加致意!”
“告辞!”
“好啦好啦!走啦走啦!南宫忧,走!”斗迁又灌下一口酒,拉着南宫忧朝门外走去。南宫忧轻轻挣脱斗迁的手,朝杨柏微一欠身,道了声“多感!”随即朝那男子投去感激的一瞥,跟着他一道往外走去。杨柏并肩送行,包敬端则依旧一脸悻然的走在最后。
日头艰难的拨开阴惨惨的乌云,将一丝白光投射到湘江灰色的江面上。一条三桅大船正披戴着这乳白色的柔光,迎着西北风,不断向前划行。虽是深秋,底舱的桨手却也累得满头是汗,每隔二柱香的工夫,便有人上前替换下三分之一的桨手。
船楼第二层有三间舱室,主舱有二丈六、七见方,一道四扇仕女屏风将舱隔作两间,一间摆着暖榻,一间放着书桌、茶几等物。四人围几而坐,一个是南宫忧;一个是斗迁,他身后立着一个二十六、七的女子,面庞端庄秀丽,笑吟吟的瞧着一干人;一个是那三十上下的男子,他身后立着一男一女,都是二十一、二岁年纪,二人袖口都绣着白色的羽毛,自然是常笑尘府上的人;还有一个青年身穿青袍,身畔倚着一条铁鞭,此人南宫忧曾见过一面,正是那把“苏杭双隐”引了出来的“凭海帮”的陆飞。
茶几上摆着些时新果品和细点,斗迁身后的女子给南宫忧人等各斟上一杯清茶。斗迁仰脖喝下一大口,随即冲南宫忧开口说道:“来来来,南宫,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一位——”他将自己身后那女子拉到跟前,“是我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那女子倒不扭捏,看着一干人等开口说道:“我姓连,是他的小老婆。”
原来斗迁是京城大户,但年轻时常在各地游历,这姓连的女子是杭州人,本是他最初的相识,二人情投意合,但他父母却非给他包办婚姻,因此上这女子只得屈作了他的侧室。斗迁虽在京城成婚,她却仍留在杭州,因此斗迁总隔三岔五的往杭州跑,一年十二个月,他在杭州陪伴这女子的时间反倒比待在京城的时间要长。
“哎呀!不管啦不管啦!”斗迁轻轻捏了捏连夫人的手,又指着那三十上下的男子道,“这一位名叫李恪琅,是南京锦衣卫……什么来着?”他仿佛忘记了李恪琅的官衔,忙扭头瞧了他一眼。
“在下是南京锦衣卫右所副千户。”李恪琅朝南宫忧微一点头道。
南宫忧前日被带到吉王府,原本以为自己既不肯投顺,自然必死无疑,不想斗迁与李恪琅斜刺里杀出,居然将自己从王府中救了出来。当时他大喜过望,无暇思虑许多。而从王府中出来之后,他便开始疑惑他们究竟如何方能将自己从王府中救出。斗迁虽然在江湖上极有名气,可在吉王眼里,他也不过是个耍刀弄剑的武夫,能起到作用的,自然便是李恪琅了。直到眼下他方才知道,原来李恪琅是南京锦衣卫的千户。论级别,副千户虽只是个从五品官,但锦衣卫专掌缉捕、刑狱,直属皇帝管辖,分量自是不同于寻常卫所军官。明代亲王,爵禄虽厚,却无实权,锦衣卫既来提人,吉王也只由得他了。
想到这一层,南宫忧又站起身来,朝李恪琅深施一礼道:“多谢李千户!”
“别这么客气!”李恪琅忙起身还礼,“我应该比你大吧!叫我李哥就行了!”
“我说南宫啊,”斗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瓜子壳如同放暗器般四处飞。连夫人替他拭了拭掉落到身上的瓜子壳,一边埋怨道:“又乱扔东西!”斗迁便先不说南宫忧,转过头对连夫人道:“我便是不喜欢这般扭捏,一会儿吃完,我自扫就是了!”随即又转过头,冲南宫忧接着说道:
“我说南宫啊,你一定要问,我们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么?行了,你不用问了,我自己告诉你!”
南宫忧微微一笑,一言不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瓜子壳放在自己跟前的茶几上。
“那是……八月……八月初几来着?”斗迁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不管啦,那一天我们在赶往苏州的路上碰到了‘青红皂白’,老子让你先走了,后来我一个人跟他们打,把青红砍伤了,呵呵呵……”说着话,他爽朗的一笑,仿佛浑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般。然而南宫忧心中十分明白,即使以他们二人合力对付“青红皂白”,也只能战个平手,斗迁一人独战二人,这情势究竟如何凶险,也许只有他一人领会得到。
“后来,亏了我这好老婆啊!”斗迁扭过头,看了看立在身后的连夫人,又捏了捏她的手,“带人来救了我!操他奶奶,青红皂白可真不是软手……”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八天……”连夫人看了斗迁一眼,对南宫忧说道。
“没事啦没事啦!”斗迁站起身来,拍了拍连夫人的肩“多亏了夫人啦!不然,呵呵,恐怕我这条命就交代啦!”
“又胡说!”连夫人嗔了斗迁一眼,拿手指堵住了他的嘴。
“后来呢,”斗迁冲连夫人呵呵一笑,随即扭头,继续对南宫忧说道,“这两位朋友……”他指了指立在李恪琅身后的那对男女,“和这位老爷……”他又指了指坐在一旁的李恪琅,“就找到了我,说你南宫忧去湖广啦!所以,”说到这里,他喝了口茶水,连夫人忙端起茶壶给他添上。
“所以,”斗迁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我们就动身往湖广这边来啦!想不到居然在汉阳遇上了这个小厮……”他指了指坐在一旁干笑的陆飞,“我们当然就逮着他了!问他干吗要去杀湛云山庄的田启枫。他说什么?他说湛云山庄跟倭寇有勾结!”
“嗯!”南宫忧点了点头,“我义弟笑尘七月底去了一趟崂山的赶月山庄,从那里带回来一封松江府福康商行写给长沙府楚兴隆机坊的信,信里的措辞有些含混,但是很让人怀疑。陆兄,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事情是这样的……”陆飞轻叹了口气,缓缓的说道,“那还是六月间的事。我一个老乡从长沙跑到杭州找到我,说他在长沙的‘楚兴隆机坊’当机工,那老板盘剥得太过分了,每天要干八个时辰的活,而且还不准机工辞工,他实在气不过,便偷偷跑来杭州,想找我去长沙讨个公道。”
“这话不假。”南宫忧朝斗迁、李恪琅说道,“我在长沙查探过,的确,那机坊的机工每天要干八个时辰的活,而且不准辞工。”
“想不到的是,”陆飞喝了一口茶水,忿忿的说道,“我同那老乡来到长沙,刚刚找客栈落下脚,就闯进来一大群人要动手。我自然不答应,跟他们打在一起。想不到那群人里有个硬手,使一条□□,着实了得!我打不过,一个人逃了出来,我那老乡也……”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连夫人走上前去,给他添满了一杯茶水。
一听“□□”这三个字,南宫忧心下不由得微微一震。在被灭掉满门的湛云山庄中,便有不少人是被软鞭缠死,这当然是要栽赃到凌羽然头上。或许,这使□□的高手便是那凶手,也未可知。
“我逃出来之后,”陆飞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想着这机坊是湛云山庄开的,便打算去湘西椅背山找田启枫说理。田启枫在江湖上名声不错,我想他多半是不清楚长沙的情形。不料到了湛云山庄,我无意中发现田启枫在和……东边的人、还有五寨的苗人联络,约定……”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拿眼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一干人等。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都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你这厮,倒也爽快!”斗迁呵呵一笑,伸手在陆飞肩头捶了一记。
一听“五寨”二字,南宫忧心头不禁微微一震。
“看来此番恰好可以顺路去找那机工的家人了。”他这样对自己说道。
“那是六月十五那天,我一清早内急,出门解手,发现田启枫正在交代他一个下人去五寨下书,约定那个事的日期和备细。我一时情急,立刻上前阻拦,这样一来,便动上了手。田启枫两个儿子上来帮忙,一场架打下来,我把他们都杀了。只可惜……那封书信在打斗的时候被毁掉了……不然,我也不会东躲西藏的这么久……”
“八月初五那天我把你救下之后,你怎么又往椅背山去了呢?”
“啊?没有啊!”陆飞仿佛感觉很诧异,“你把我救下后,我还是一直东躲西藏,这里待几日、那里躲几天,哪里还敢去湛云山庄啊!”
听了陆飞这一席话,南宫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意识到他们的对头一直都在引他们入套。既然陆飞在杀人之后一直都在躲藏,那么他将二次去湛云山庄的话定然是对头传扬出来的,目的就是引诱他们“苏杭双隐”去湛云山庄打探,进而可以把灭门的罪名栽到他们的头上。
“哎呀,说了这半天,还有两位朋友没给你引见呢!”斗迁听陆飞把话说完,立刻站起身来,指着立在李恪琅身后的一男一女冲南宫忧说道,“这位姑娘叫碧珠,这位朋友叫丹豹,都是你义弟常笑尘府上的,他们就是奉命专门打探我的下落的!呵呵呵,也多亏了他们!不然,怎么请得动这位李千户老爷去吉王府救你呀!”
“见过南宫公子!”二人一齐朝南宫忧施礼。
南宫忧也微笑着起身还礼,开口问道:
“你们……怎么会认得李千……李哥的?”
“这……”二人瞧了瞧李恪琅,欲言又止。
“无妨的!”李恪琅淡淡一笑道,“南宫公子和酒刀仙都不是外人,我说了吧!我们南京锦衣卫的常指挥使就是你义弟常笑尘的二伯。”
“这么说……笑尘还是……他的后人?”南宫忧倒着实有些惊诧。毕竟同他相交这许久,他从未听他提起过他常笑尘居然还是开国功臣的后人。
“笑尘他不愿张扬,只想靠自己的真本事立足。”李恪琅向南宫忧人等解释道,“若非这一次碧珠和丹豹找到常指挥使,我还不知道我们指挥使还有这么一个名满江湖的侄儿呢!”
“南宫公子,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我曾想去庐山找我师父商议商议,看这事情该怎么办。不过如今看起来,恐怕五寨的苗人也不会太安分,我想先去五寨查探情况。”
“哎!这就对了嘛!”斗迁拍了拍南宫忧的肩头,“去五寨!我们都……”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操,不行!不能都去!好老婆,你别去!李老爷是公家的人,你回去办你的公事。常府上的朋友当然也不必去啦!就麻烦你们把我的好老婆送回家啦!”说着话,他又冲陆飞呵呵一笑:
“你得去!”
“我当然要去!”陆飞轻咳一声道,“若不把这件事情查探清楚,我那些天大的祸岂不是白闯了!”
明代朝廷在边远之处设置宣慰司统管边民事务,宣慰司下辖若干长官司。这“五寨”便是归属保靖州宣慰司所辖的一个长官司,位于保靖州南、会同县北。
已是十月的初冬时节,流经五寨的沱江上总若有若无的笼着一层薄雾,仿佛在人的周身四围都结上了冰一般。
五寨长官司的辖地既是边远之处,一重一重的群山仿佛城墙一般,将一切都隔绝在外。若无这一条蜿蜒注入沅水的沱江,恐怕世人都无法知晓天下居然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已是酉初时分,眼前渐渐现出沱江两岸已然休耕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田和零零落落的土坯房,一道石桥横在前方,冷得像生铁一般。石桥上或坐或立着三五个包着包头、身穿黑衣的苗人,腰间都悬着兵刃,一个苗人面颊上印着一道歪歪斜斜的伤口,伤口左近兀自凝着几块棕红色的血迹。
撑船的船工回头示意南宫忧人等噤声,几人互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轻轻拉上了船篷的窗帘。
“这里不太平……”俟那桥渐渐消失在薄雾之中,那船工扭头冲南宫忧人等说道,“生苗和熟苗已经打了好几个月了……”
“‘生苗’、‘熟苗’是什么意思?”斗迁灌了一口酒,开口问那船工道。
“保靖这里大都是苗家人,”那船工一边撑船、一边幽幽的说道,“苗家人分为‘生苗’和‘熟苗’。‘生苗’就是原原本本的苗家人,他们说苗话,穿苗衣;‘熟苗’就是跟汉人亲近的苗家人,他们很多人都说汉话、穿汉衣,很多‘熟苗’甚至都不会说苗话了。”
“原来是这样……”南宫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那生苗和熟苗干吗要打?”陆飞探过头去,不解的问道。
“我们这里,生苗和熟苗人数差不多,熟苗可能还多一些,但是长官司的长官是生苗,他们很看不惯熟苗说汉话、穿汉衣。所以,生苗和熟苗常常因为争田、争山、争水的缘故开打,少则几十人、多则几百人哪……”
“原来是这样……”
“刚才,我们不是过了一座桥么?那桥上还守着几个生苗,”船工接过小徒弟递上来的竹筒喝了一口水,“那座桥就是生苗和熟苗分界的地方。桥南头是熟苗,北头是生苗。”
众人一边听船工说着话,不觉船已靠岸了。
此处是个市镇,沿沱江两岸各有一条丈许宽的小街,首尾约莫三二里长。酉正时分,暮色已沉,除了朔风拂过江面的哗哗声之外,再也听不到一丝响动。街边房屋的檐角仿佛一颗颗杵在天幕下的犬牙,只有河埠头不远处一抹飞檐下悬着四盏红灯笼,灯笼上写着的“古家客栈”四个字正在朔风中不住的打着旋。
客栈虽小,客房却也干净,一盆炭火兀自将客房烘得暖融融的。斗迁将双脚踏在炭盆沿上,仰脖灌下好几大口酒,一连声的叫着“舒坦”,随即将酒葫芦往前一递:
“哎,你们也来点儿!”
南宫忧微微笑着摆了摆手,陆飞便接过酒葫芦喝了一口。
“哎?南宫,你怎么不喝?”斗迁接过陆飞还递回来的酒葫芦,又喝了一口,开口问南宫忧道。
“我在想,明日该怎么办……”
“我倒有个主意。”陆飞眼睛一扫,开口说道。
“说说!”
“我在湛云山庄时,曾听田启枫要他的家人把书信送到五寨的‘龙四爷’处,我想……”
“你想假扮成湛云山庄的人?”斗迁放下酒葫芦,插口问道。
陆飞点了点头。
“不大好办……”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道,“陆兄,且不说我们不知道这‘龙四爷’究竟是谁,即便我们知道他是谁,你是六月十五发现田启枫下书的,今日是十月初二,已过去了三个半月。‘龙四爷’这许久都没收到田启枫的书信,难道不会生疑么?何况,即使他不生疑,我们无凭无信的,如何去接近他?书信已被毁掉,想假造也不可能,毕竟,我们谁都没见过田启枫的笔迹。”
听了南宫忧这一番话,陆飞沉默了。
众人正彷徨无计间,忽听得有人敲门:
“斗先生在么?”
正是客栈掌柜的声音。
“在!什么事?”
“有人找您!”
南宫忧上前打开门,一个青年抢在掌柜前头撞了进来。暗淡的油灯下,只见他发髻散乱、满身泥泞,几乎看不真切面孔。但他腰间悬着的一块小小的玉佩表明,他是凭海帮中人。
那青年撞进门来,一眼看到斗迁,还没来得及行礼,忽然看到坐在一旁的陆飞,不禁失声叫道:
“陆飞!你——”
“方守礼?”
“都不要吵!”斗迁上前,横身拦在方守礼和陆飞当间,“方守礼,不要动手,陆飞他是好人。你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辛……辛长老出事了!”
一听这句话,斗迁仿佛被雷劈了一般,蓦的欺身上前扳住方守礼的双肩,大声吼道:“说!铁琴怎么了?他怎么会出事?他那么好的功夫!怎么会出事!”
“别着急!”南宫忧欺身上前,看着斗迁的双眼,扶住他的双肩,缓缓的说道,“事情已经出了,你这样子也于事无补,还是听方兄慢慢说吧!”
“辛长老……被人偷袭了……”方守礼仿佛被适才的斗迁吓着了,退后几步,嗫嚅道,“受了重伤,双手和舌头都被……”
“我操他全家!”斗迁猛一反手,将摆在桌上的酒葫芦击了个粉碎,葫芦内的酒水四散溅开来,炭火被酒水一淋,哧啦啦的腾起一捧灰雾。
“辛长老眼下在哪里?”陆飞上前一步,盯着方守礼,开口问道。
“在岳州。”
“马上动身!”陆飞抄起床边的行李,拔步朝门外走去。
“慢着!”斗迁一把拉住了他,“南宫呢?我们就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不成?”
陆飞停下脚步,扭头瞧着南宫忧,灯光映着他那愤懑、迷茫和无奈的面庞,显出一种莫名的惨黄色。
“你们去吧!”南宫忧朝斗迁和陆飞微一点头,“辛长老被偷袭,一定还是那帮人干的!你们知道,我很小心的!我在这里不要紧的!”
“我们已出动了三分之二的弟兄查探这件事情。”方守礼此时总算回复了几分常态。
“即便如此,你们也得去!”南宫忧朝斗迁和陆飞继续说道,“这件阴谋,凭海帮无人知道,只有斗兄和陆兄了解一些端倪。事关重大,你们要去!同他们一起查探!”
“南宫忧!”斗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南宫公子,结识了你,我那祸也没白闯!”
正午时分,一抹阳光驱散了冰雾,沱江也被映出了一丝笑靥。古家客栈的饭厅里,南宫忧与掌柜对桌而饮,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龙四爷’啊……”掌柜浅啜了一口酒,“听过,听过!官人啊,你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生苗跟熟苗是三月一小打、五月一大打!熟苗领头的,姓蓝;生苗领头的,就姓龙啦!”
“那……龙四爷是生苗的大人物了?”
“不错!我们五寨长官司的长官叫龙天杆,人称龙二爷,龙四爷就是他的四弟,叫龙阿柱。”
“那……您认识这个人吗?”南宫忧从袖里掏出一卷宣纸,展开来递给掌柜。
这宣纸正是龙霜儿替南宫忧画的那死去的机工的画像。
“没见过……”掌柜皱着眉,摇了摇头。
太阳今日很是慷慨,把日光毫不吝啬的洒下沱江两岸。沐着这暖洋洋的冬日,南宫忧很是舒服,他深深吸了一口江岸清冽的水气,拔步朝北走去。
市井的小街很快就走到了尽头。绕过一座山包,那座分开生苗和熟苗的石桥便呈现在了他的眼前。石桥依然冷得像生铁,被日光一映,泛出一种灰白色的光泽来。
桥上依然或坐或立着几个苗人,他们一见南宫忧这身着汉装的青年朝他们大步流星的迈过来,霎时间都亮出兵刃,围拢将来,口中兀自吼着一些南宫忧听不懂的苗话。这几口兵刃有些像“皂白”使的环首刀,直刃,但无刀锋,形状还有几分像差役使的铁尺。
“我要见你们龙四爷,龙阿柱。”南宫忧双眼一扬,正色说道,“你们有没有懂汉话的?”
这几个苗人显然是听不懂南宫忧的话,已经开始对他推推搡搡,有一个苗人甚至解下腰间的麻绳,打算上前来绑他。
南宫忧当然不会任他们摆布,喉间冷冷的哼了一声,腾出双手,或揪或捏或推或掷,将他们一个个全挡开了一丈有余。那几个苗人一时不禁面面相觑,随即回过神来,又呐喊着挥刀扑上前来。南宫忧微微笑了笑,一阵劈啪扑哧当啷声过后,那几个苗人全给麻绳拴成了一串,绳子的两头则各捆在了石桥的栏杆上。
南宫忧冷冷笑了笑,刚想迈步继续往北去,忽然看见桥北的山道上,五个苗人正朝他走过来。
领头的苗人约有五十上下,紫铜脸色,双目如朗星一般炯炯有神;没有包头,用一条黑麻布束在额上;身披着一件黑斗篷,肋下的腰刀将斗篷后部高高顶起;长裤裤腿很短,露出半截小腿,赤脚上套着一双旧草鞋。他身后跟着两男两女,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包着包头,女子束着银发箍;长裤垂到脚面,衬着灰色的麻鞋;同那领头的一样,都披着黑斗篷、挎着腰刀。
一见那五个苗人迎上前来,南宫忧立住了脚,整整衣裳,朝那领头的一揖,朗声说道:
“大叔安好!我是来拜访龙四长官的!”
那一干苗人见这桥上的守卫都被南宫忧拴成了一串捆在桥栏杆上,不禁大为惊诧。那头目身后的随从立刻大声呵斥,将肋下的腰刀抽出一截,只俟他一声令下,便立刻上前围攻南宫忧。
生苗拨来守桥的这几个苗丁,虽说不上武艺绝伦,可也并非庸手。那头目见南宫忧面不红、气不喘,料理这几个苗丁竟如此轻易,不由得收起了小觑之心。当下扭头轻咳一声,那四个随从便都将刀插回了鞘中。
“你……是什么人?找我们四爷有什么……事?”那头目居然会说汉话,虽然不甚流利,倒也算齐整。
“我是椅背山派来的,有要事面见龙四爷。”
“有什……么事?”
“抱歉,只能对龙四爷当面讲。”
那头目低头沉吟了片刻,转身朝那几个随从说了几句苗话,随即又转向南宫忧说道:
“你稍……等,我先去通……报。”
言讫,他领着一男一女两名随从转身朝北而去,留下一男一女立在此处。
南宫忧浅浅一笑,转身将原先那一干守桥的苗丁解了开来。随即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北面的丛山,任由那几个苗丁向他投去警惕和狐疑的目光,他只一语不发。
横竖他也无法同那些不会讲汉话的苗丁交谈。
约莫耽了半个时辰,日头渐渐西移,那头目回来了。跟着他的,除了适才那两个随从,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约莫二十二、三年纪,一丛刘海斜斜的覆在额上,一轮银发箍束住额发,发箍前方悬着七条缀着蓝宝石的流苏;一头青丝束起,在后脑松松的挽了个髻,再垂下短短一绺马尾;髻上斜插着一根银凤钗。她身穿一件黑色对襟短衣,敞着怀,露出内里穿着的淡青色中衣;中衣敞着领口,横抹在胸前,微微露出一丝浅沟;中衣前胸绣着一朵粉红的睡莲,莲叶侧畔掩映着一只鸳鸯;下身系着一条草绿色织锦百褶裙,裙摆掩到膝头;她右腕上戴着一个银镯,纽着浅黄色的金丝;腰间悬着一口苗刀,刀身约二指宽,刀刃长约二尺许,刃尖微曲;小腿上裹着牛皮护腿,护腿上镶着一排银纽扣;脚上套着一双牛皮短靴,靴帮上镶着银龙头。阳光照映着她身上的银饰,熠熠的光泽衬着她婀娜的身姿,仿佛从云端降下的仙子一般。
二人相视一眼,心头都不禁蓦的一颤:
“怎么是他?”
“怎么是她?”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南宫忧在长沙相识的龙霜儿。
“这位官人……”龙霜儿发话了。她说的自然是一口既流利又齐整的汉话,若非在此处亲眼看到她,南宫忧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她居然是生苗人。
“官人见龙四爷有何贵干?”
“有椅背山湛云山庄庄主的口信要带给龙四爷。”
“口信?”龙霜儿微一偏头,额上发箍的流苏相激,微微作响,嘴角间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真的只有口信吗?”
长沙的楚兴隆机坊是湛云山庄所开,她早已知晓。南宫忧到长沙也就是同楚兴隆机坊为难,她也知晓。如今他竟忽然变成了湛云山庄的信使,她断断无法相信。但她也不愿就此戳穿,只当不认识南宫忧一般,开口相询。
“事关重大,不能留下什么凭据,只能传口信。”虽然这话难以让人相信,然而事已至此,南宫忧只能死撑下去。
果不其然,南宫忧这话一出口,那苗人头目立刻便皱了皱眉,转头向龙霜儿说了几句苗话。龙霜儿淡淡一笑,也回了几句苗话,随即扭头朝南宫忧道:
“你无凭无据的,我们难以相信。这就请回吧!”
南宫忧耸了耸肩,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就走,一边走兀自一边说着:“自己要扔掉跟东边的做买卖的大好机会,可就怨不得我啦……”
他刚刚走出五七步,忽然听到身后那苗人头目高声喊了一句苗话,紧接着龙霜儿也跟着喊道:“等等!”他心中不禁微微一笑。看起来他这句话说动了那苗人头目,以致他情急之间居然直接喊出了苗话,忘了同他说汉话。或许,五寨生苗同湛云山庄以及倭寇联络之事,这苗人头目也是知道的,但龙霜儿就未必知道,不然,南宫忧在长沙搅闹楚兴隆机坊之时,她也不至于去帮他一把手。
南宫忧当下止步回头,见那苗人头目眼中朝他射出两道精光。他心头微微一震,但不动声色,冲他浅浅笑了笑。
“官人请跟……我来吧!”那头目开口说道。
龙霜儿也冲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南宫忧微一躬身道:“如此有劳了!”
一个随从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布,蒙住南宫忧的双眼,随即将一根麻绳递到他的手中。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龙霜儿开口解释道:“得罪了,这是我们苗家人的规矩。”
南宫忧便一言不发,任由那随从牵着他在这重山间穿行。
起初只是弯弯曲曲的走了约莫三柱香的山道,后来听得耳旁有哗哗的流水声,日头也仿佛被什么挡住了一般,山风冷冷的直往骨髓里钻。南宫忧微微运起内功,却感觉胸腹间又隐隐作痛起来。
又走了约莫二柱香的时分,流水声渐渐隐去,头顶上却淋下无数滴水珠来,仿佛下雨了一般。俄顷,龙霜儿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鼓:
“抬腿,进来。”
南宫忧依着她的话,抬腿走入一个竹筐状的器物,不多时便感觉身体在缓缓上升。头顶绞盘的吱呀声、水珠下落的滴答声混着立在他身畔龙霜儿身上的清香,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异境一般。
竹筐很快便停住了,龙霜儿吩咐他抬腿下地。此时头顶上已无水珠滴落,而周遭的气息也越发寒了。南宫忧眼下仿佛身处一间极大的房屋当中,一干人等的脚步声不住的从四面反激回来。
行不多远,一阵水波激荡之声渐渐传入了他的耳鼓。这声音由远而近,终于大到如雷鸣一般。当这声响最大之时,南宫忧感到声音是从右侧传来的。可令他奇怪的是,他并未感觉有水雾溅到身上。不多时,那水声也渐行渐远,终于听不到了。
又不知走了多远,他眼前忽然一亮。
这自然是他双眼上蒙的黑布被揭了下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