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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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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他们两个男三号的戏份加在一起还没有男二号戏份多,却几乎要跟着全组一起杀青,应当会有很多空闲时间能拿来研读剧本。
魏余给自己的角色写了人物小传,时不时根据之后要拍的戏份加些注解上去。其实在整个故事里,这个角色是比较扁平的,有点儿本事傍身,心高气傲,觉得自己不比同门师兄差,却什么事都排在男主角后头,因此与之心生罅隙,暗暗不合。后在江湖中遇到林夏歌扮演的一个少年侠士,不打不相识,成了无话不讲的好友,和表面是侠士实则野心勃勃的小偷交朋友的下场当然是被利用、背刺,祸及门派,到头来还得让男主角来收拾烂摊子。
这个角色痛恨一切让自己门派地位下降的人和事,却还是为对方向男主角求了情,从此心甘情愿地成为了男主角的左膀右臂。
魏余想,这不是一个讨喜的角色。他的挫折是在为男主角洞悉人心和宽宏大量铺路,他的成长是从意气风发的自负变成不再相信人性的沧桑,他的感情托付给了一个骗子,在求情的那一瞬间到达顶峰,却又在那一瞬间生生斩断,再也没有了下文。这不仅是不讨喜,甚至还有些不完整。
这已经是目前他所能接到的最大的制作中,最好的角色。
角色固然单薄,但演员是有血有肉的。体态、神情、眼神,台词,这一切由他来斟酌和把握。他的经纪人在和林夏歌工作室对接的时候就商讨过,这两个角色的感情戏是可以大做文章的,让魏余和林夏歌两人的眼神都拉点丝。
魏余心里有自己的主意,他觉得感情应当是循序渐进的,并且将这种感情解读为知己之上,未动情与欲的点。
林夏歌晚上到他房间找他对戏时说:“错,他们克制地在好友关系里相称相待只是因为不能将情/欲点破。”
没有点破却是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
魏余有些拿不准,因为这两个角色都是男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台词并没有明说,当成好友来演也不算错。
正在思索之中,又有人敲门。
魏余与林夏歌对视一眼,有些疑惑地把门微微打开,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闵海。
他有些不解地问:“大佬,你这么晚来做什么?”
闵海看向林夏歌,问:“你来做什么?”
“对戏,”林夏歌举起做了满本记号的剧本,对着他笑了笑,问,“所以你呢?”
“对戏。”闵海松了松握在手里裹成了筒状的剧本,侧身走了进去。
这不对还好,对了之后,闵海也说他的情绪和动作不到位。
魏余不甚明显地深吸一口气,在尴尬而让人无所适从的氛围里,打着圆场:“这场戏是坐着的,动作都能错啊?怎么,我得一动不动?”
闵海说:“这场戏发生在你我闹了矛盾之后,你独自离开门派,来找他谈心。两人客栈对坐,你的心情起初是放松的,这时我进了门,你瞥了我一眼后继续和他说话,装作没看见我。我却到你身边坐下,你鼻子轻动,闻到了血腥气,知道我受了伤,却仍旧与他谈天说地,一副兴致昂扬的样子,直到我忍不住咳嗽,你才开口问:‘你这等身手,也会受伤?’用的语气带着些讥嘲。”
“嗯,错在哪里?”魏余跟他诚心请教。
闵海说:“错在你把我们两个的关系没有悟透,好似吵了一架我们就是明面上的仇人了。实际上,我们两个都是将门派放在首位的人,同门师兄弟的情谊是很深厚的,有矛盾有嫉妒也会有争吵,但绝对排在其他关系前。我坐下时,你闻到血腥气,短暂地顿一下才能更好地将神情的变化演出来,神情有变,却硬要跟他闲聊,语气不会太过高昂。听到我咳嗽,你既不愿与我破冰,又没办法掩饰对我的关心,才会说出那句话,讥嘲不用轻佻的口吻,试着让语气夹杂着关心和赌气,会不会更好一点?”
魏余点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林夏歌却针锋相对:“是你把这两个角色之间的关系理解得太深厚了吧?实际上他们本来就势如水火,没什么情谊可言。”
闵海根据剧情反问:“如果没什么情谊可言,你来我门派盗取宝物,毁我内力,他就该果断地站在你那边,与你里应外合,另起门派。那时他为什么要反过来用剑指你护我?”
林夏歌说:“因为我确实骗了他,我再是肮脏下作,也知道他心怀正义,眼里容不得沙子,故而谨小慎微,无法和他袒露真心。直到他最后为我求情,我才知道我这颗沙子,其实他是能容的。是你,你逼他做出选择,还让他断了拇指以作惩戒,才能继续留在门派。”
闵海说:“你不止是沙子,你还是害他壮志如伤雁跌落的罪人,是觊觎他人门派宝物的窃贼。我饶你一命,你后来还勾结奸人,反过来恩将仇报。他有什么继续跟你在一起的可能?”
“我当时已经磕头认罪,你为何不来断我手指要断他的?我说过如果他能原谅我,我愿意到你门派当牛做马,是你不要!”
“对,我绝不可能允许你入我门派。当时我若不惩戒他,他被架在和你同谋的立场上如何下得来台?我唯一判他的罪是识人不清,不是通敌。”
“因为你,他再也用不好自己的佩剑了。”
“所以我愿花千金为他铸造暗器。”
林夏歌摇头:“这不过是你自以为是……”
闵海掷地有声:“是你害的他。”
“停。”魏余伸出一只手臂,挡在他们之间,再按亮手机屏幕,两方都展示一下,才说,“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八点过七分,地点是317室,也就是我的房间。现在,你们这么入戏,在我这里吵得不可开交,这个事情会传得很离谱的,到时候我说一万遍我们在对戏,也没有人会信。”
见两人都安静下来,魏余接着说:“就是离谱到什么程度呢,可能会离谱到传我们三个在屋里打群架,再传成你们群殴我。”
闵海听到这话没了脾气,林夏歌睁大眼睛看着他,说:“怎么可能?”
魏余叹气转身,整理剧本,念叨道:“那已经下戏这么久了,衣服也换了,妆也卸了,哪有入戏这么深,直接代入角色吵架的?”
“因为有人在借机发挥,指桑骂槐啊。”林夏歌声音压低,站在闵海身侧,轻飘飘地说。
“噢,你们是想骂醒我?”魏余用手指着自己,“在跟我言传身教,要让角色活起来就是得沉浸式表演,不止是会背剧本上的词,更应该清楚地知道剧本之外,角色遇到什么事情会怎么应对是吗?”
“没有没有。”林夏歌收回脸上对闵海的不耐烦,恢复脸上那种直白且友善的初出茅庐的小演员的样子,把着魏余的肩膀跟他解释。
魏余凑到林夏歌脸边耳语:“行了行了,我在给我们找台阶下呢。可以了可以了,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哐当一声,门被关上了。
完了。
魏余好像一条被困在水缸里的鱼,游来游去都找不到出路。因为不够格,他找不到和闵海友情的出路。因为缺点悟性,即便他热爱演戏也绝不能说精于表演。
门就在距他不过几步的地方,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追出去。
“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好好看看剧本。”他勉强地挤了个微笑,把林夏歌送了出去。
屋内的铁筷子这段时间没怎么见光,有些徒长,他盯着盆栽看了很久,打开窗子把盆放了出去。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电话那头,闵海说:“不好意思,刚才有点事就先出去了,你现在睡下没有?”
“睡下了,躺着呢。”
“你躺着说话不是这个声音。”
“……”
“之前比赛的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寝室的,你忘了?”
魏余相当无语:“怎么老是扯这种陈年旧事出来拆我的台啊,简直跟我黑粉差不多。现在他们手里还有好多张我比赛时的黑图,然后据此说我现在整容了。拜托……我当时才二十四岁岁。”
电话里传来笑声,魏余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笑着说:“很烦,虽然我不能永远二十四,但是他们永远有我二十四岁时难看的样子。”
“你没有难看过,一直都很好看。”
“你这话跟我说有什么用,下次跟我黑粉说。”
“好。”
“这种事情就不必答应了吧,胡说八道你也接啊。”魏余拿着电话在窗前踱步,越走脚步越轻快。
闵海笑了一声,另起话头:“刚才还没说完,我想说你的演技是没问题的,眼睛传神表情灵动,没有什么硬伤,所以我只是说你对我们所演的角色关系理解得不太到位,如果到位了,你绝对也会像我说的那么演,甚至演得更好。也许这也跟你这个人有关,看似很外向,但是对待所有关系所有感情都是淡淡的,既不会特别极致地去恨,也不会爱到死去活来。你那么聪明,听得懂别人的弦外之音,但是有时候又不会去理会他人不敢表达出来的、更深处的想法。即便你是混迹在大染缸里最懂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但剧中人的情感其实是浓烈而真挚的,你尽管大开大合地去演。”
“你觉得我待人很冷淡吗?”魏余问,“看似很热情,实则很冷淡。”
“嗯。”
“可是有时候我把别人当朋友,别人不是那么想的。”魏余有些失落。
“谁?我吗?”
“没有在说你,不过有时候差距太大很多事情真的没办法维持,我想跟你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当,你是怎么想的我呢?你觉得我是你值得一辈子结交的朋友吗?”
闵海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不再像刚才那么轻松,他说:“想,我想这辈子都跟你是朋友。”
“真的?”魏余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雀跃开口,手掌撑在窗户轨道上,说,“其实我之前是对感情很敏感的人,只是后来在圈子里待久了,有时会遇到特难过特恶心的事儿,久而久之就想方设法让自己钝一点,不希望想东想西把脑子想坏了。哎,但是如果连累到对剧本人物关系的理解就很糟糕了,我懂你的意思,比方说爱,台词不一定要说我爱你,可以说反话,说恨,说远方,说此时半缺的月,说模棱两可的共同的未来……”
“对。”闵海连忙肯定。
魏余接着分析:“不是不说,是不能说,不可以点破。即便不说,爱意也已经显现。”
闵海的心脏高高悬起,他想要趁此机会把一切和盘托出:“对,不能点破,因为害怕……”
“害怕播不出去。”魏余的眼睛亮了起来。
“什么?”
“我之前一直以为我和林夏歌的角色互动只是为了特定的收视群体,打一点擦边球,其实这两个角色的关系,真的就是爱情。”魏余快速地走到桌边翻开剧本,用手划过那一句句对白。
【你想过未来如何吗?】
【当然想过,可惜每当我抬头,这月亮,总是缺的。】
【怎么会一直是缺的?下次满月的时候,我喊你出来瞧。】
【你邀我,那缺的也圆。】
这是什么?
这就是爱。
魏余大彻大悟。
这么酸的台词,不含爱,才怪。
魏余喜上眉梢,闵海震惊到想说话却被呛到,不断咳嗽。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过来看看你。”魏余急忙问道。
“没事。”闵海忍住咳嗽,声音里带点嘶哑,“这是正剧,应该不是你想的这样,感情又何止爱情一种?这个角色最终也是觉得比起他而言,门派更重要,才会宁可断指也要留到主角身边的不是吗?”
魏余认同:“是的,其实这个角色的感情牵连是很多的,还有和师父师兄的,和父母的……”
两人打电话打到半夜,打到魏余睡着,手机从手里掉下去才结束。闵海废了好大一番口舌,第二天他发现,魏余和林夏歌走戏的时候,眉目中含有的感情,就是内敛的倾慕。
导演不喊停,编剧不发声,即便作为领衔主演,他也不可能去纠正魏余演戏的感觉。他亲手为林夏歌做了嫁衣,构造了两个工作室合谋都没有说服魏余去认同的角色定位。
闵海的浑噩和难过,恰与角色处境对应。
导演连连夸赞,连魏余都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他两指按在眉间,垂下头来,中场休息时坐在椅子上整理心情。助手把盒饭给他拿过来,这股味道刺激得他有些反胃,他挥挥手无声拒绝。缓了好一阵,睁眼时看见魏余蹲在他面前,拿着一杯水关切地盯着他。
“不舒服吗?我把大伞给你挪过来了,别是中暑了。”
“还好。”
“喝水吗?”
闵海点头接过水杯,几口喝完。魏余从一旁拿起自己的保温杯,又往他的杯子里倒,说:“喝点儿温水最暖胃了,你杯子里的这么烫怎么喝,喝我的。”
“你把我保温杯里的热水倒了,倒的你杯子里的水给我?”
“没浪费你的热水,我杯子里是凉白开,兑到一起正好。”魏余把水倒给他之后自己仰头把剩下的那点喝了,然后又看向他,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解释道,“我之前杯子里的水是没动过的,今天太忙了,嘴都没碰过杯沿。”
“没事。”闵海一口将杯子里的水饮尽,他想:你没喝过,我喝过。
他喝过杯子里滚烫的热水,所以里面只剩半杯。
“你说得对,喝温水好。”喝过温水的嘴唇看起来很好亲吻,像十年前魏余为他掉过眼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