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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婆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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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子玄在看,他看子玄。
子玄看婆娑叶舞,叶落如泪,半青半红,纠纠缠缠,从上古的记忆里伸出一个树梢,扎根到了眼前。
子彻看眼前少年,玄发垂膝,赤瞳微翕,素衣清颜,与某一个曾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背影几经交错,最终重合。
一瞬间时间凝固,一瞬间一种失而复得的满足袭上心头,子彻的神思有点微微地荡,他不知道子玄在伤感什么,但是却与他感同身受。
一种大梦头来一场空的感觉。
良久良久,子彻才从这种情绪中挣脱出来,可是这种莫名的呼应与沉浸并不让他感到违和,或者是因为被掌控而生厌恶,恰恰相反,他感觉很自然,甚至不知从何处还逸散出一缕一缕缭绕不散的……怀念。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子彻觉得自己肯定是忘了什么,他应该对这里更熟悉的,比现在更熟悉,比熟悉他至少生活了六七年的这个地方还要熟悉。他的直觉可以出错一次,两次,但是不可能无数次地被同一个人影响至此。
这么些年来,他在地下行走,挖掘潜藏在历史尘埃中的绝密,生死几度,依旧该自在自在,该逍遥逍遥,该不在乎依旧是不在乎的——不在乎生,不在乎死,不在乎道义,只在乎一个真相。
真相:他从哪里来他要到到哪里去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简简单单的三个问题,却尽了他半生之力。他回首处一片空白,他眼前路途晦暗,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找寻什么。他梦里面一直存在的那个背影,那个似曾相识的“洛”字,那些难以捕捉的感觉,那些幻境与碎片,和那一个脱口而出的名字,那是他的前世还是今生?
子彻从不怀疑自己的心,所以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他愿意用命去寻,因为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很重要,这也值得。
“我们……认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脱口而出。
“不。”子玄淡淡地说。
子彻也没有想到子玄竟然接下了他的话,他本来就是自问居多,得到期望之外的回应一时也是愕然。
“为何”
“汝不识吾,吾不识汝。”
“哦”
子彻挑了挑眉毛,但是终究没有什么言语好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子玄的这一句实在是废话,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又实在是一句实话。
你不识得我,我不识得你,你我本来是萍水相逢,一个来自时光深处,一个来自原地,谈何从前过往。
“我觉得不是这样吧”良久,终于又是一句话,把这一切争论拉回来原地。
“汝无从求证。”
子彻哑然,可不是,不仅无从求证,还要找他求证,虚妄虚妄,虚妄罢了。
“汝方才所饮之茶,采自婆娑。”
没有问句,是肯定的语气。
子玄突然看向他,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他那看过来的目光倒是挺平淡的,除了惯常的冷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明显的情绪;任子彻怎么看也琢磨不出什么来。子彻在内心翻了个白眼,他一向自诩看人极准,什么蛛丝马迹都能给扒拉出来,可是对这位可真是没辙——这哪里是人,这分明是尸体吧!半点表情都没有看个啥子哦!
尸体成精了!
“没错。”
子彻定了定神,对上子玄的眼睛。他是每年都集一些此树的嫩叶,制成一罐青青红红的茶叶,然后在清晨吊上茶壶,在茶室里那扇能看见这棵树的窗户边儿上,对着一张小方桌,自己煮茶,自己品茶。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是煮茶,然后品茶,而当微微苦涩的茶味在唇齿之间荡开之时,他的心境就会愈加空灵几分。
他不是没有其他的茶叶,但是似乎是一种遗留的习惯,甚至是出于一种冥冥之中的需要,于是他就这样过了六年多的清晨。子彻甚至相信在他遗失的那一段记忆里,他一定也是如此的,不然印象不会那么深,深到骨子里,深到延续了那么久。
破天荒的,子玄闻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是有什么关键的,却想不通的地方盘桓在那里似的。
子彻也不扰他,踩着小木墩缓缓地踱到了他的身侧,用手扶着树干,看着老树叶落如泪痕,好一会儿,才转头对子玄痞痞一笑:“子玄若是不喜欢,就不采它的叶子了。”
“吾无妨,汝何苦;吾为因果,汝为孰人。”
子玄摇了摇头,倒是不在意他话语之间的轻浮,轻飘飘地又来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你为因果,我为了……大概是为了你吧?”
子彻也不在意,径自把想说的都说了。
阴阳术师一向相信因果循环,而其中杰出者更是堪透虚妄,过去未来,一饮一啄,皆可明晓。子玄说此地与他有因果,自然为了却因果而来,那么一千年以前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值得子玄他踯躅千年又兜兜转转回返原地,来寻一个结果呢
那结果到底是和这棵树有关,和这个地方有关,还是……和他有关呢
那么他和他,到底又是什么牵绊呢或者说,有没有什么牵绊呢对方一直在撇清和自己的关系,他看得出来,因果因果,子玄的因果没有提到他半分,所以究竟是欲盖弥彰还是那人本就孤独如一
他本是为了解密,谁知却引来了更多的谜题的爆发,一瞬间连子彻也对这些玄之又玄的关系产生了一丝迷惘,而后就沉寂了下来。
这时已然夕光落下,极西之地天上半面赤色半面青空,而天光映水,小谭也是半为瑟瑟半为红,这些情景又与婆娑古树枝叶交错,呈上下如一,竟然是别样的风致。
大概是这气氛太过诡异,或者此情此景难能地触动了他,又或者是什么实在是难住了他,总之子玄竟然破天荒的多说了几句,表情语气无一不认真笃定:“吾见因果千丝万缕缭绕与此,而独汝干干净净,处万法万象之外,一色不染。”
“哦……”哦,知道了,子彻不置可否。跳脱因果之外,跳脱因果之外,这……分明不是他的本意啊,他明明想,想,仔细想去,果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子玄瞥了他一眼,终究没有把下半句说出来,只是在心底默默念了一句:“然……到底何为虚妄”看到的,又是不是真的呢,直觉的,又是不是假的呢睡了太久太久了,原来这世上也有事情是他看不透的了啊。
有些事情,总是成对出现的,一个人得感应如此,另一个……不可能无动于衷啊。
所以居然双双沉默。
话已至此,两人一直规避的一些事情也多少说通了一些,大概是很久之前就一直想这么说一些话,但是始终谁都没有开口。一路相伴而来,两人皆默契地保持着缄默,一个依旧是继续他的没心没肺,另一个依旧是处在他灰暗幽寂的世界里闷声不响。只是突然遇上了婆娑古树,又突然有些莫名的希冀,于是有些本来不知道怎么开口的话居然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寥寥几句,可是加上各自微妙的感应,却胜过了千言万语,竟然令二人同时心神俱颤。
原来,真的是有一些东西,是被葬在了遥远的时光里的……吗若是如此,若是被抹灭了,那天道都不愿留下痕迹,因果都躲开了相关种种的东西,又会是什么呢
或者,该不该信呢
子玄有点恍然的,未经确定的事情他一般不轻易开口,他说的必是可以笃定的事实,所以后一句话他咽下去了,只说给了自己听。
可是作为那个家族的杰出后裔,他的灵觉甚至更胜子彻,自从在墓底遇上他,听他莫名叫出自己的字,为他祛除蚀骨阴气,追随因果指引来到京都,却发现故去回忆竟然在他家里,一路上,他对他的熟悉感从来就没有停过,每时每刻每句话每个笑容,无不是熟知的。然他的记忆,他的卦象,他信的命理循环都告诉他,这个人不属于他生命里的任何一个部分,从过去,到现在。
——到未来。
他沉眠千年重归世间,所为之事明明是……反正不是为了这个人,这个与他看不到任何命运纠缠的人。
错错错,到底是什么错了
另一边子彻也满腹纠结,子玄既然肯说出口,自然没有道理骗他,可是比起这个,他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感觉会骗自己。
秋风带着半点凉意,卷起来婆娑古树的叶子,也卷起了子玄的几缕发丝,刚好挠在了子彻的脸上。子彻用手捉住了,却没有拂去,握在了手里,见有幽香清淡,萦绕左右,徘徊不散;子彻朗声一笑,突然释怀。
“诶诶干嘛那么严肃,对了你到底把你的棺材板放哪儿去了我记得我好像没几个房间是干净的了啊!”
对啊,不同于子玄,子彻想得开:人都在这儿了,什么都摆在眼前明面上了,有什么不清楚的,看不透的,他自可一点一点地揭开;是仇是怨抑或其他,有什么是天不想让他知道的,他穆子彻干过的伤天害理天怒人怨的事儿也多了去了,自然不差这一样!
他又不是阴阳术师,他看不见因果循环,天道命理,何必在乎那么多有的没的!他在地下行走那么多年,只为求得一个真相,现在真相本尊都出现了,他又有何不敢信的。
同一棵婆娑树下,同样的境地,同样的一席话,一个信了命,一个信了己;一个信了所见,一个信了所感。
严格来说,谁都没错,错就错在,二人相遇,注定相遇,仅此而已。
“汝是不识得婆娑”忽然子玄悠悠地说,他似乎还是在沉思之间,话语拉着一点点尾音。
“也许吧。”子彻依旧不置可否,唇边漫不经心的笑明晃晃的。他是不记得,可是第一次饮下它的时候——他不见得就不知道啊。
“如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