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2003》小南宝宝

1、第1章

　　转个弯，继续往前，没有记错的话，马上就要到那座水桥了。

　　记得第一次发现它，是春天的时候，为了杂志的来到这个宁静的小镇。那天仁正巧鼻炎发作，用光了所有的纸巾。到了吃完午饭的时候，被没纸巾用的大家按在地上打。

　　有时候我总是很不明白，比如为什么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也能笑得那么欢。再比如，为什么越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越是会想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是三月刚刚结束的时候，行程表上的安排是周末横须贺取材。舞蹈教室下课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停车场空空的，似乎是刚下过雨，地上还到处是来不及干的水迹。我一只手提着沉重的书包，还能轻捷地蹦蹦跳跳，溅了一裤腿的水——我想起一星期前，也是同样的一个停车场，仁站在我面前，说：“今天天气很好的噢。”

　　我忍不住笑了，这个人怎么像英国人一样，见面先谈天气的，答道：“对啊，四月了嘛。”

　　他显得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把背包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回左手，一个劲地说话。话题很跳跃，一会儿说现在这个季节很适合郊游，一会儿说他奶奶住在千叶，一会儿说刚刚开始新学期真没意思，一会儿又说他奶奶住的地方像谁谁谁的画一样。说了半天，我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到单车棚去取车，眼看着他身后的夕阳浓重起来，他却仍然前言不搭后语地喋喋不休，只好打断他说：“还有事吗？”

　　他住口了。我看着他，和他身后的停车场、他身后的天空——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整个天际是铺天盖地的金红。半晌，他哑哑地说：“我们不要去横须贺好不好？”

　　我有点弄不懂他的意思，去不去横须贺不是我们决定的，行程表也不是我们安排的。他说不想去，对我说有什么用。我想他大概是翘课翘习惯了，这次连工作也要拖人一起翘，他过一会儿自己会想过来的。所以我关照一句“明天不要迟到”，就跳上车先走了。

　　“Kame！”车行了十多米，忽然听到他在后边大声地嚷嚷。“你听我说完啦！”

　　我的心小跳了一下，停车，掉头，看见他在那个停车场和夕阳的背景中没命地奔过来。我也大喊大叫道：“什么？”

　　他跑得好快，一转眼在我面前。可是，那个停车场和夕阳的背景还在，我的视线里一下子满是耀眼的金红。绕着我的车走到我右边，他伸手拨弄着车铃，在“铃铃”声中，我听见他说：“告诉你呀，我奶奶家，是很好玩的。”

　　我心里的一只铃，也“铃铃”地，快乐地响了起来。

　　于是我们一起去找了小仓先生，千托万托拜托他去找杂志社改变计划，我用自己笨拙的口舌想方设法的描述着从来没有见过的仁奶奶家乡的情形，而最后，杂志社竟然也同意了我们的提议，真的改去了千叶（真是有够轻浮的态度）。后来我问起仁那天为什么要找到我？他给我的回答更是让人啼笑皆非，“因为我们当中你的口才最好了嘛”，而他似乎也不太愿意和小仓先生单独讲话——虽然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我们是怎么会找到那座奇怪的桥的呢？

　　那天是星期六，周末，就是我们本来预定去横须贺取材的那一天。天还没亮透，我们就上了去了千叶的通勤车。路上很空——也许是早的缘故——所以我们都没有被要求放下窗帘。我坐在仁前面，见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坐在位子上对我笑笑。我本来就很快活的心情被他笑得愈发快活起来，向上向上，想打开汽车顶上的窗口飞出去、飞到头顶一片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去。

　　一路上我们没说几句话，大家各自管着自己听音乐或是假寐。我扭头定定地望着窗外。路边歪歪扭扭的小树，一晃一晃地晃了过去，黄黄绿绿的农地，轮流在我眼前闪过，路边出没着苗条轻盈的狗，偶尔有一两只小山羊悠闲的啃着草皮，新生的年轻的太阳似乎隐隐散发出蜜糖的甜香。都过去了，那么长的路，要一米一米丈量出来的路，一晃就过去了。路边的树，我一开始慢条斯理地数着，渐渐乱了，再也数不出头绪来。我停止数数，想想那么多树、那么多田、那么多狗和山羊，都很快的过去了。惟有我们，始终的坐在这里，太阳始终照在我们身上——阳光里真的有一种新鲜又温暖的甜香。

　　千叶果然来对了。整个摄影队和其他成员也这么说。难怪，四月嘛。

　　分组摄影结束后，仁提议去他奶奶家看看。其他四只还在拍得昏天黑地，留了地图我们就先走了。

　　果然是一个很精致的地方。离开大队人马的喧嚣沓杂，我想不到东京附近还能找到这么具有水岸风格的小街。那是一条小河，河边块块石级又光又滑，一棵柳树，在四月的微风中柔情万种地舒展着它的枝条。水面、石子路、柳树的枝桠……阳光穿过着许多滑润精致的东西，照过来的时候毫不张扬，流淌着像脚底下那潺潺的流水，落到后面斜斜的、薄而青的草地上，嗤溜溜滑下去，带着烘焙的花香，暖得让人想停下脚步，不走，不走。

　　我们是怎么找到那座桥的呢？其实不怎么，只不过是沿着河流一直走，沐浴着金水般的阳光，听仁讲他奶奶，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连他也没到过的地方。接着我们就发现了那座桥。

　　我老远就叫起来——远远看去，那真像大河剧里的布景，沉沉地屹立在河上。仁也很诧异，他过去没到过这里，没见到过这座桥。这桥就和我小学去京都远足时看到的木桥一模一样，不知道多少年前刷上的红漆已然斑驳，走在上面隐约会有嘎吱嘎吱的声音。桥的两头种着樱花树，纷飞的花瓣下，好象随时会出现拄着剑的武士，静静地等待着他撑着绢伞的恋人。

　　我们为这个意外的发现很得意，好像这座桥就是我们造的。我站在桥上往下望，望见透明到仿佛不存在的河水，散落的粉色花瓣在那里滑翔般地打着旋。往上，是四月万里无云的天空。我的心也变宽阔了，一高兴，扯开嗓子大叫：“Jin——”

　　声音在河水里、在街边和式庭院的矮墙间、在不远处的山峰中碰撞着，回音一遍遍的：“Jin——Jin——Jin——Jin——”

　　仁站在树下，像平常听到我们用“Hetare”的外号叫他时一样，有点介意回过头来地问：“干什么啊？”

　　回音说：“干什么啊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回音又说：“Jin——Jin——Jin——”

　　回音又说：“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然后回音笑了。回音一笑，就笑个没完没了。

　　后来我们终于找回了路，来到了他奶奶家，和大家汇合。奶奶见到我们，慈祥地笑着一个个端详，眼神里俨然把我们当成孙子一样疼爱。

　　这也许就是这个夏天，关于我们的最后一点轻松的回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