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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篇——除夕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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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的雪洋洋洒洒地飘落着,对于农人来说,这是老天最好的恩赐。因为田里的麦子经过厚实白雪的覆盖,既能遮挡严寒,待得开春后融了的雪水又可以提供最好的润泽。而且,下雪的时候总是感觉天气比晴朗的日子还要温暖一些。昏黄的灯光透过被粗粪纸糊过的窗户投射了出来,围在炉火前的一家人们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怎么能不满足呢。自从殷建国的十几年来,年轻的帝王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可谓煞费苦心。不但连年减少他们的赋税,遇到灾年还开仓赈粮。更别提教他们灌溉技术,更新农作物的品种了。如今这除夕之夜,合家上下平平安安地聚在一起,居然炕头上还能有鸡有鱼,男人还能有二两白干就着。而小子们乐的屁颠屁颠地摆弄着年集上买来的爆竹烟花,被当娘的敲了几下脑袋才肯暂时放下乖乖吃饭。丫头也给截了几尺花布做成新衫子,在娘的箱子底下压着,只盼着吃完年夜饭时辰到了就可以穿上,点着灯笼去四处拜年串门。一家之主在咋了口辣嗓子的粗劣白干后,不由微醺惬意地思量,就算这天上神仙的日子也莫过如此吧。
雪依然在飘落着,地上已经厚厚地积了一层,白皑皑的象棉被一般。村外的竹林里,一个踉跄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这个原本充满了安详与温馨的夜里。雪地上留着一滴滴鲜红的血迹,即使在没有月亮的雪夜里,仍是那般触目惊心。大口地喘息着,倾身抓住身旁的一棵竹子,勉强撑着自己的身体。被染红了的胸口,一只手紧紧捂着,可是温热的血仍然透过指缝滴落下来。“必须要赶紧离开,不然等追兵追上那匹无人驾驽的马明白上当时,必定会转回头沿着血迹寻来……” 望着灯光星点的村落,意识到翻过这座山岭,便有一个自己人的驿站。努力振作起来,松开竹杆。艰难地想要举步,却忽然涌上一阵剧烈的晕眩,再也无从着力地倒向雪里,意识也随即沉沉地堕入黑暗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阵阵爆竹烟火声夹杂着孩童的尖叫、嬉闹传来。子时刚过,现下已经是新年的初一了,忙活了一年的农人们开始点上自家糊的灯笼,挨门挨户地开始拜起年来。传统上,初一这天要早起床,可以抢到福气。起的越早,抢的越多。久而久之,农家人为了抢早,从大年三十晚上便全家围着炉火守岁,过了子时就开始摸黑相互拜年了。沉浸在喜悦中的人们,谁都没有发觉就在不远处的竹林里,一个身影无声地倒卧在雪中,突起的地方已经被雪覆盖成了淡淡的白色。
就在这种天气的深夜里,仍然有个瘦弱的身影小跑着往村子这边赶来。在远处就可以听到爆竹的声响,还有几个绚烂的烟花猛然地窜上天际。这一切都让初云的心中充满了兴奋。新的一年终于到了,对于寺庙里的出家人而言,新年与否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意义。时光的流逝只是让人外在的臭皮囊发生些许变化而已,弥笃的心是什么都不能动摇的。所以在清松寺,除了初一早晨天亮后,将会由住持亲自带领大家隆重地进行理佛外,并不会什么很大的变化。当然,小的变化还是有的。比如食堂的师兄今天晚上特意做了一顿面食给大家,每人都分得了一个白胖胖的馒头。因为清松寺的香火清淡,又赶上冬季,寺院后的菜地也只能荒着,大家都已经吃了一个月的糠面窝头了。这次还得感谢山下善心人捐赠的白面,让寺中的所有人都快活的不得了。初云一向比较受疼爱,所以分了一个格外大的馒头。她偷偷藏起一半,想待日后慢慢地品尝。被玄也师兄看到了,却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玄也师兄素来跟初云最为交好。就在白天的时候,师兄还将自己的一件旧袍改小了送给初云,算是过年的新衣了。庙里香油寡淡,没有钱给僧侣做新衣衫。所以自小被师傅捡回来的初云小时候衣物都是靠的善心人的捐赠,而长大后则开始拣师兄们的旧衣袍穿,难得师兄将自己的棉袍改了送他,合身的不得了。虽然有些旧了,仍算得上是她最体面的一件衫子。玄也师兄还说,待得开春天气暖了,便将里面的棉絮抽出来,给初云当成单衣穿。
初云今年才刚满13而已,免不了孩子心性,虽然师傅明令禁止他出寺门一步,可那颗好动的心仍是止不住好奇外面的世界。尤其今夜是除夕,清松寺不远处的村落里,每年除夕夜都会放烟花爆竹。那种热闹的的景象让她的心从好几天前就痒痒的。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热闹,村里人那种和乐融融,拜年串门,相处融洽的气氛,其实才是他最为羡慕和想望的。初云甫出生就被人遗弃在清松寺外,是云游归来的师傅将他收养在寺中。因为那日天际突现彩云,所以师傅为她取名初云。并教她佛理参禅,却又不要她剃度出家。而且,自小便被耳提目命地训诫,不许出寺门一步。然而,小孩子的天性怎么能是规矩约束的了的呢。所以,初云仍在大家安歇后,偷偷地爬起来,从后门悄悄溜了出来。刚出寺门便听到了外面的噼里啪啦的声响,一时兴奋,也不顾天黑路滑,踏着厚厚的积雪往不远处的村庄小跑而去。
已经能看到灯火点点的村子了,初云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倒在地。幸亏地上积雪甚厚,并不怎么疼。有些纳闷地朝刚才绊倒自己的东西看去,却惊诧地发现,几乎已经被雪覆盖住的有些突起的地方,影影绰绰象是个人形。初云迟疑地靠上前去,仔细辨认一下,居然真的是个人,还是个女人。壮着胆子将手放到对方的鼻孔处,竟隐约地还有呼吸。
佛寺里长大的孩子,无论如何,心肠总是软的,生命在她的眼中比什么都要来得重要。见得有人昏倒在地,赶紧将那人从雪中扒了出来。然而拂过对方有些冰冷的身体时,手上立刻感到了一阵粘腻。村舍透过竹林传进的微光,让她看清自己手上居然全是血迹,看来此人受了重伤。根本不及细想此人为何会浑身是血地倒在这里,只一心想要将她救活。本来该到村里去喊人帮忙的,但一是觉得农人们大都迷信,除夕之夜见得一个满身是血来历不明的人,大家未必肯接纳。二也是担心自己偷跑出寺的事情会被师傅知道。便想将这女子偷偷带回庙里,幸好此处离清松寺并不远。
但是想法归想法,真的实施起来,初云才发现昏迷中的人远比清醒时还要来得沉重。仅凭她单薄的瘦小身躯,拖着那个昏迷的女子着实是有些吃力。就在初云气吁吁地拖动着雪地上的身体时,忽然察觉到一缕幽光正从林中望着自己。心中一凛,这偌大的祥龙岭除了一座庙宇,一座道观还有不远处的农庄,便再无人烟。岭中树木繁茂,也不乏飞禽走兽,更有一些猛兽出没,夜间本就很少有人敢在林中走动。今夜是初云一时兴奋与好奇,才会忘了平日师兄们谈论的事情。此时发现不远处盯着自己的,绝非人类的眼睛,这才觉得冷汗自背后渗出,被风一吹,冷得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就在初云动也不敢动的时候,那黑暗中的影子却开始向她慢慢靠来。悄无声息的,一个庞大的躯体出现在面前。居然是一只浑身布满斑纹大猫般的野兽,双目在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离的近了,可以看到野兽额头上有白色的王字纹路。初云蓦然想到似乎听师兄们提到过,这祥龙岭不知何时来了一头猛虎,长得如同大猫一般,额前有一威风凛凛的王字。但是奇的是,此兽从不伤人,反倒祥龙岭的豺狼野兽,因为此虎的出现,都变的安分许多。不似以往那般总是趁夜里到庄中攻击牲畜。所以,人兽相安无事倒也和睦。人们畏于猛虎的威猛,故称其为祥龙岭之王。
可是传说归传说,这样一头野兽突然出现在面前,又是四下无人的黑夜,任谁恐怕都会害怕吧。初云也不例外,本能地想拔腿就跑,但却又不忍仍下那个昏迷的人不管。于是,只能呆呆地看着面前庞大的身躯越走越近。然而那畜生似乎并无伤人之心,移步到倒在雪中的女子面前用鼻端轻轻地嗅着。可是初云却以为它把此人当成了食物,紧张地张开双臂挡在前面:“你不能吃她,她还没有死!要吃——吃我好了!”言罢,紧紧闭上了眼睛,等待疼痛的到来。“舍身饲虎”的佛理初云早就听过多少遍了,一直很崇敬我佛的高尚,但是没想到,居然自己也遇到了这种境况。只是不知道能否舍身成仁,自此脱离苦,修得正果……
各种纷乱的思绪在初云脑海中闪过,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却一直没有到来。有些疑惑地睁开眼睛,那猛兽竟也在望着她,眼神中好象并没有凶意。反而象在琢磨一般,上下打量着面前少女奇怪的动作。见初云睁开眼睛,便凑上来在她冻的有些发红的脸蛋上嗅了嗅,仿佛并不是很感兴趣,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缓踱而去。见猛虎终于离去了,初云这才不由自主地颓然坐到了雪中,身上的衣衫早已汗湿透了。“阿弥陀佛,真是佛祖保佑……”
终于重新找回神志,拖起地上的人拼命到往寺庙的方向拽。拜刚刚的刺激所致,身上竟然平白多了几分蛮力,硬是地将那女子拖到了寺庙后的柴房中。寺中除了砍柴取柴的时候会有人来,平时都是无人光顾的。而且照看柴房也是初云的职责,所以才想将她藏至此处。点亮了松脂油的铜油灯,这才发觉自己救回来的女子,其实年轻的紧,恐怕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只是四肢修长,穿的也是一袭劲装,象是练武之人。原本清秀的面孔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异常,肩头似被利器刺穿的伤口在雪中埋覆时可能是凝住了,只是被初云猛力拉扯之下,又迸裂了开来,血流不止。
清松寺位于林间,又远离尘事,任何事情都是自己自足惯了,自然也备有一些寻常的伤药。小心地清洗好伤口,将药涂抹上去,总算是止住了血。在处理伤口时,初云还在对方身上发现了很多奇怪的青紫痕迹,密密地遍布在细腻的皮肤上。有些象是新的,也有很多可能时日已久变得淡了,但仍是很骇人。真不知道是受了怎样的刑罚才会变的如此,初云暗自琢磨。可能因为伤口的疼痛,那女子紧皱眉头地呻吟了一声,随即转醒。看到初云,神情立刻变的警惕异常,习惯性地摸向腰旁悬挂的短刃。
“施主莫动,你肩头的伤口刚刚包好,别又崩开了。”初云出声想要制止对方的动作,却不料那女子的面孔随着她的话突然煞白起来。
低头看了一眼肩头的缚裹,抬起头来时,女子眼中已带上了凛冽的杀意。
“你看了我的身子?”
初云一怔,随即明白对方可能以为自己是男子。连忙开口解释道:“施主莫要见怪,我也是女儿身,所以才会帮你疗伤的。”
那女子冷冷盯住初云上下打量着,虽然是一身僧袍,又男子般纶起发丝。但细腻的肌肤、小巧的五官,还有白皙没有丝毫突起的颈项,的确是女儿模样。尤其是那乌黑的双目中的清澈无暇,让她心头原本的杀意渐渐敛去。
掉转视线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冷冷开口:“这里是何处?阁下又是谁?”
自己这般费心劳力才将此人的性命拣回来,却被如此冷硬地质问,换了一般人只怕早就着恼了。可是初云却并不动气,温和地答道:“此处是祥龙岭的清松寺,施主昏迷在寺外不远处的雪地中,是我把你带回寺里的。不知施主尊姓大名,却又如何在这除夕之夜重伤昏迷在野外?”
听到初云的问话,对方的神色更冷了,并没有回答。只是似乎看出初云并没有害她之心,绷紧的神情便也放松了一些。
“对了,施主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在雪里昏迷多时,想必饿了吧。寺中一向清简,这里只有有半个馒头,还请将就一下,好歹吃一点吧。”初云并不介意此人的冷淡,将自己白天留起来的半个白面馒头拿了过来,又端了碗热水,让她食用。
瞥了粗糙的食物一眼,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必须补充体力,女子无言地接过馒头吃了起来。
待得对方吃完,又不敌倦意重新陷入昏睡的状态后,初云跑回寝室将自己唯一的棉被抱了过来,盖在她身上。等到安顿下来,这才想到还不知此人的身份。看她一身紧身打扮,不似寻常百姓,又伤的如此之重,恐怕不知招惹了怎样的麻烦。或者师傅明日便会发现,到时真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又不能将她舍弃不顾……思来想去不得结果,索性吹熄了灯,轻轻掩上门走了出去。罢了,明日之事,到时候再想好了。
夜,更深了。都道天亮前的一段时间是最黑暗的,此话一点都不假。远处的爆竹声早已止歇,此时的清松寺一片寂静,所有的僧人都沉浸在酣眠中。黑暗里,一道人影鬼魅般地出现在柴房之中,修长的身体伫立在门口,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尤陷在昏迷中的女子。飞快地,那双在夜里显得有些妖异的目光中,仿佛闪过了一丝释然与安心。随即,又恢复成没有丝毫的温度。那一瞬间的变化,快的仿佛只是错觉。
习武之人都有些敏锐的直觉,即便是重伤在身,仍在感受到有人靠近后,霍然睁开了眼睛。待得认出来人,双目中原本盈满的杀气忽然一下子松懈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和恐惧。
“怎么,没有想到本王会来?” 一个冰冷嗓音在黑暗中响起。
“属下不敢!属下私自行动,还请主人责罚!呜……”听出了主人漫不经心口气后隐藏的怒火,强自撑起身体跪倒在地,却不想扯到了伤口,紧咬住的唇边忍不住溢出一丝闷哼。
来人的目光一凛,声音更冷了:“受伤了?”
“属下愚钝,被敌人围攻时不小心中了暗算!”
“果然是愚蠢的紧。”微带讽刺的平淡声音背后,没有人知道他的心绪曾怎样的颤动。一听说这女人居然蠢到不顾性命偷偷离开他的势力范围来了殷国,莫名的不安便驱使他连夜快马兼程地也尾随而来。可是好象还是迟了一步,当见得那匹作为赠品的骏马浑身插满羽箭倒卧路旁的时候,他只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冷凝了。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该抱怨这场彻夜的大雪,掩住了逃逸人儿的痕迹。成功地阻隔了追兵,却也使得他的手下花了良久才寻到此处。
大手一捞,那个重伤的人便落到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淡淡的熏香味萦绕在鼻端。微温的躯体让怀里的人儿不安到了极点,却又不敢挣扎分毫。只得乖乖地任对方抱着,轻松地掠过寺墙,被温柔地放置到骏马背上沉稳的胸膛前面,温柔得让她有些难以置信。随着背后一声轻叱,神驹撒开四蹄踏在雪上,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