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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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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陆游《示儿》
1938年夏 武汉
与程程分手后,文强急急赶往璇宫饭店。
“小姐,我来看三零六房的林太太。”
“啊,林太太他们刚上楼,应该在房间里,您请吧。”服务台的小姐笑容可掬。
“谢谢。”文强笑笑,转身向楼梯走去。
“先生,电梯在另一边。”
“啊,不用了,我想走上去。”
文强一步一步拾阶而上,刚才那种急切的心情,到了此时,却变成了“近乡情怯”似的迟疑。
这些年来,他像无根的浮萍,早已习惯了四处漂泊,他和那个给了他生命的家,不仅相隔万水千山,而且隔着长长的风雨飘摇的岁月,七年来,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妻儿,甚至,几乎失去了生命,而那个家——挂满字画的客厅,一室书香的厢房,父母诗词唱和,姐弟琴箫合奏——那个曾经幸福的家,在日本人的铁蹄下,已然支离破碎,姐姐,已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他以往二十几年恍若隔世的生活的全部,是他的家,是他的根,他那么渴望见到她,又怕自己一身的沧桑,弄痛了姐姐疼爱弟弟的心。
终于,他站在了姐姐的门前,敲敲门。
“请进。”这么多年了,姐姐的声音依然轻柔,文强闭闭眼,轻轻转动门把手,推开门。
“姐……”
“文强……”正在床边整理箱子的文媛直起身,缓缓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暌隔多年的弟弟,离别时风华正茂的翩翩学子如今已是成熟的男人,沉稳中却带着掩不住的沧桑,文媛那双和文强一样漂亮的眼睛里顷刻积满了泪水。
也是满眼泪水的文强慢慢走过去,张开双臂,把文媛紧紧抱住,“姐……”
过了好久,文媛放开文强,把他拖到沙发前:“坐下,让我好好看看。”
文强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任姐姐捧着他的头上上下下地打量。
“嗯,长大了,不错,还是很帅。”文媛脸上泪痕未干,又笑了起来。
文强有点腼腆地低下头,接着又抬头看看文媛:“姐,你才是越来越美了。”
文媛用食指点点文强的额头,笑着说:“什么时候也学会油嘴滑舌了,姐姐都老了。”
“姐,你真的是很美,难道姐夫没有说过?”
“又跟姐姐撒赖了,好了,来,跟姐姐好好说说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文媛说着,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不是写信跟你说过吗?就是那些……”
文媛摇摇头,打断了文强的话,“我知道不会那么简单,你走进来,站在这里,就说明了一切,不过,我不会逼你说,那些一定是让你不堪回首的故事。”
“姐,谢谢……你。”一阵委屈陡然袭上文强的心头,他捂住自己的脸,那些夹杂着甜蜜和痛苦的往事,那些孤单绝望的日子,他真的好想一点一点说给姐姐,从小姐姐就是最好的倾听者,最好的安慰者,可是,他如何说?他从何说起?过去的,错过的,那么多……
文媛起身走过去,拉开文强的手,把他的头揽到自己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竟然,他已有白发了吗?“文强,想哭就哭吧,别憋在心里,姐姐又不是外人。”
“姐……”文强像个孩子似的哭出声来,他哭了好久,这么多年的委屈无奈,终于在母亲一样的姐姐面前肆无忌惮地流淌出来。
文强慢慢停止了哭泣,不好意思地接过文媛递过来的毛巾擦擦脸。
文媛眼眶红红的,笑着说:“还像个孩子,你姐夫问你好,还让我给你带了礼物,还有你的两个外甥,也有礼物给你这个没见过面的舅舅。”
“是吗?小家伙们和姐夫送我什么?我要看。”文强说着跟着姐姐走到床边。
“啰,给你,你们男人用的东西。”
文强打开包装精致的盒子,是一个漂亮的打火机,他把玩了一下,“姐,还是姐夫了解我。”
“还有呢。”文媛又递过来一个盒子,打开一看,皮套里是瑞士军刀,“这可是现在功能最全的一种,选这两个礼物,你姐夫可费了不少脑筋呢。”
文强拿着军刀,一边比划着一边说:“替我谢谢姐夫,我回头给他买礼物,包他满意。”
文媛的两个孩子各自挑了自己最喜欢的照片送给舅舅,文强看着两个可爱的外甥,突然想到自己的未出世就离开的孩子,如果……也会这么可爱吧,他轻叹口气,转头对姐姐说:“你看昊思长得是不是有点像我?”
“可不是吗?你姐夫也这么说,外甥像舅,这话真不假。”
“姐,你不会没有给我买礼物吧,拿来呀。”
“你呀,还跟小时候一样,拿去吧。”文媛一脸疼爱地塞给文强一个盒子。
文强一手接过盒子,一手搂住姐姐的肩膀,“谢谢姐。”
文强的一脸笑容在看到盒子里面的东西时凝固了,那是一条红色斜纹的领带,怎么会那么像那一条,那么像……
文媛看着他:“怎么啦?不喜欢?”
“啊,不,不是,只是……我……不系红色的领带。”
“不会吧?我记得你念大学时,我送给你红色领带,你喜欢得很呀。”
“嗯,这个我也……很喜欢,谢谢。”文强把盒子包好,转身走上了阳台——那条红色的领带又在他眼前晃动:
“喜欢吗?”
“别闹!”
……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不理你。”
……
那一年,那条他最爱的红领带,被他弄丢了,从此,他就没有在乎领带的颜色,只是,他不再系红色的领带,那个颜色,是她的……
“文强,过来一下。”
文强定定神,回到屋里。
文媛手里捧着一个古老而精致的首饰盒,文强一眼认出那是母亲的东西,他疑惑地看着姐姐:“这个,怎么在你那里?”
文媛拉文强在沙发上坐下,把首饰盒交给文强:“这是妈妈嘱咐我给你的,当时你还在牢里,我只好带去美国。里面是家传的一些饰品。”
“姐,你……”
“爸妈该给我的,我出嫁时他们已经给我了,这些是留给许家媳妇的,你结婚时我没能给你太太,现在……还是交给你,总不能一辈子再不结婚了吧。”
文强接过首饰盒,轻轻摩挲着,仿佛在感受父母的慈祥关爱。
“唉,现在想起来,爸妈好像预感到不可能再见到你似的,把这些东西都交给我了。”
文强敏感地抬起头,看着姐姐:“为什么会预感到?姐,我一直不清楚爸妈为什么会自尽,只知道是日本人逼的,可他们为什么逼普通的教书人呢?”
“文强,让我慢慢跟你说,这也是我回来的一个原因。”文媛喝了一口水,缓缓说着,“其实,具体是怎么逼的,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根据最近的情况,想到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知道,家里的古玩店一直就是爸爸开来给妈妈打发时间的,也不是沈阳最大的店,他更看重的是东北大学教授这个工作。”
“嗯,我知道。”
“可是在你入狱前一段时间,爸爸突然对古玩店的生意开始上心了,他发现很多人拿着应该是宫里的东西到店里寄售,其中有些非常珍贵的字画和工艺价值很高的古玩,其他古玩店也有类似的东西,黑市交易也很猖獗,他打听了一下,原来是逊帝溥仪偷偷从宫中盗运出来很多国宝级的文物,流入了民间市场,引得不少外国人尤其是日本人大肆收购,爸爸很担心这些国宝流到国外,就开始有意识地选择一些价值高的东西购买回来,后来,几乎是在竟购,到你入狱的时候,家里几乎已经倾家荡产了,后来妈妈把陪嫁都卖了,那些盒子里的首饰,妈妈也挑拣了一些卖了,换了钱收购那些古玩书画,剩下的这些,妈妈说什么都舍不得了,她说……这是留给儿媳的,她不能……什么……都不留给她……”文媛抽泣得说不下去,文强紧紧抱着那个首饰盒,妈妈……
“得到你被捕的消息后,爸妈都哭了,他们想救你出来,你是许家唯一的儿子,他们舍不得你受苦,但是,他们已经拿不出钱来上下打点了,那一段时间,不断有日本人上门来说服爸爸出让那些字画和宋元的缂丝作品,但爸爸拒绝了,但是,他心里不知道有多痛苦,他觉得对不起你,他让我告诉你,你是许家的儿子,更是华夏的子孙,他希望你理解爸妈的选择,文强,爸妈从小就给我们讲家国的道理,记不记得我家书房挂的对联?”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姐,我明白,我从来没有怨过爸妈,是我……对不起他们,子欲养……而亲不待……甚至……都不知父母埋骨何处……”文强哽咽了,“我真是……不孝。”
“文强,等抗战胜利了,我们回去祭奠二老,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达成爸妈的遗愿。”
文强看着姐姐,“什么遗愿?那些国宝?还在吗?”
“是啊,我回来就是要处理这件事。最后一次见到爸妈是我去美国前,我回家向他们告别,虽是九一八前,但日本人觊觎东北之心已经很明显了,爸爸担心哪天日本人发动战争占领了东北,那就不是来买画,而是明抢了,以他们二老之力是无法保住这些国宝的,所以,他们把那些东西包装好,让我带出了沈阳,幸亏爸这个决定,这批东西才能保留到现在,要是晚几天,过了九一八,就带不出来了,不过,爸妈也因这个决定……。”文媛低头擦擦眼泪,“临走前,爸妈跟我讲了很多,他们不是为了自己买这些东西,而是为国家留下历史,所以,在适当的时候,要把这些东西交还给国家,爸给你留了一封信,就在那个盒子里,你看看吧。”
文强打开盒子,拿出一个信封,抽出信纸展开,看到那熟悉的笔迹,他的手不禁颤抖了:
强儿: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和你母亲可能都不在人世了。
事情你姐姐肯定都告诉你了,我就不说了,我们没有给你们姐弟留下什么遗产,就只有这些属于国家的东西,在风雨飘摇的时代,这些不是遗产,而是沉重的责任,甚至可能要用生命来担负,相信你们会理解,也能够担负起这个责任。
强儿,我没有更多要嘱咐你的,就是一句话,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你是中国人。
父字
文强咬咬嘴唇,把信轻轻叠起,抬头问道:“那些东西现在在哪里?”
“在北平,王世伯家里。我把那些东西带到北平后,先是放在你姐夫家里,北平沦陷后,有一天,日本山中商会的人到你姐夫家里问有没有什么古玩卖?听说没有,他们就走了,我公婆意识到,他们肯定已经猜到我那次回沈阳把东西带到北平了,就连夜把东西转移到王世伯家里,果然,第二天,宪兵队就上门了。得到这个消息,我就找这个机会回来了,我想,爸妈肯定是被日本人逼着交待这些东西的下落,他们担心熬不过酷刑,所以才……唉,我原以为这些东西在林家有个好的保存条件,等赶走日本人,就捐给国家,看来不行了,危巢之下,岂有完卵,我想我们还是尽快取回这些东西,捐了吧,毕竟国家更有能力保护它们,你看呢?”
“嗯,王世伯还是住在南池子吗?”
“是啊”
“那我尽快动身去一趟北平。”
“现在去北平不容易,带东西出来更难,你看要不要跟政府方面联系一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不,姐,这是我们家的事情,我要自己去取回来,再交给政府。”
“不行,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可是,我过两天必须跟随献金团回美国,怎么办?”
“你放心,我会办好的。这两天,我会好好考虑一下,东西重不重?”
“倒是不重,但也有点体积。”
“知道了,姐,明天你有安排吗?”
“嗯,有的,要去前线慰问将士,晚上就回来。”
“那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再商量一下,我明天还要向陆总经理请假,公司这边工作也很紧张,我要快去快回。”
“好吧。”
“哦,对了,我有个上海的朋友,原来很熟的,她问你好,改天会来看你。”
“是吗?那谢谢他了。”
“我走了,晚安。早点休息。”文强拥抱了一下文媛,就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文强赶到交通部陆成辅的办公室,他把要去北平取国宝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陆成辅。
“许老先生的气节真让陆某佩服,文强,你放心去吧,那边是沦陷区,我也帮不上忙,你路上一定小心,公司的事情,你安排一下就行了,我会多过问的。”
“谢谢陆总,那我走了,还要赶着安排一下。”
回到公司文强就开始忙着安排工作,吃过午饭,他感到有点疲惫——昨夜,他几乎一夜未眠。
点燃一支烟,他开始盘算该怎样去北平,但老是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程程的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次去北平不知能不能安全地回来,他该去向她告别吗?就算是朋友,礼貌上也应该去的,何况……他不得不承认,他想见她,在出生入死的当口,他最想见的人,永远是她……可是,他该到哪里去找她?昨天,他居然该死的没有问她在哪里上班,或者只能去她住的里弄口等她?
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喂,你好。”
似乎迟疑了一下,听筒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许先生吗?我是冯程程。”
“程程……啊冯小姐,你好。有事吗?”
“嗯,我想问问,姐姐她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想去看看她,请她吃饭。”
“应该有空吧,你去看她就行了,饭,我请。”
“那……”程程轻轻一笑,“就让你破费了,姐姐住哪里?”
“璇宫,这样吧,我六点在生成南里口等你,一起去。”
“好啊,不许迟到。”
“不会,保证早到两分钟。”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沉默了。
“那我挂了,再见。”程程终于开口。
“再见。”放下电话,文强心里感到一阵温暖,程程真好,她居然知道我在想她。
下午五点,程程上完课,就赶紧往家里赶,一路上都在盘算自己该穿什么衣服,洋装还是旗袍?在镜子前试了一套又一套衣服,心里没来由地紧张着,最后,她看着摊了一床的衣服,苦笑了一下,这是怎么啦?我跟他早就没有可能了,为什么还会在乎他姐姐的看法?可是,不管怎样,见朋友的姐姐,打扮漂亮一点总没错,礼貌嘛,程程这样说服着自己,继续挑着衣服。
终于,她对镜子里的自己感到满意了,看看钟,还差五分钟六点,她拿起手袋,走出门。
远远的就看到文强已经站在里弄口等着了,程程心里笑了一下,这次总算没有迟到。
看着微笑着一步步走近的程程,文强的呼吸窒了一下,她今天好美,白色的无袖旗袍,疏疏洒着淡淡的紫色小花,微微卷曲的黑发随意挽成一个发髻,意识到这种美再不能属于他了,文强轻轻叹了口气。
程程从文强的眼睛里看到了赞美以及随后的黯然——他还是在抗拒她——
“是文强吗?进来。”听到敲门声,文媛从沙发上站起来,当她看到跟着文强一起进来的程程,不禁眼睛一亮,好清丽的女孩子。
“姐,这是我昨天说的,上海认识的朋友,冯程程,冯小姐,这是我姐姐,许文媛。”
“姐姐好。”程程看文媛的表情,明白文强不曾把他们的过去告诉姐姐,他在回避什么?
“冯小姐,”文媛拉着程程的手走到沙发前坐下,“文强没有说起有你这么个朋友,我也没有带什么礼物给你,真是不好意思。”
听到文媛的话,程程看了一眼文强,两人都明白姐姐误解了他们的关系,但却又都不愿意去解释,就算是个错误,大概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吧。
“听文强说,姐姐也是北京女子师范毕业的,那您就是我学姐了。”程程很自然地改变了对他的称呼。
“是吗?冯小姐是哪年毕业的?”
“民国二十年。”
“啊,我正好是那年去的美国,离开北平快7年了,真想那儿啊,过两天文强去北平,让他给你带点北平的好吃的。”
“他去北平干什么?”
“他没跟你说?我爸妈留了点东西在北平,他……”
“姐,先去吃饭吧。”一直怀着温馨的感觉看着她们聊天的文强突然出声打断了姐姐的话,他不想程程知道他要去涉险。
文媛马上明白了,就站起身,“好,冯小姐请。”
程程跟着他们一起出门,但她敏感地意识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以文强的性格,只要是危险的事情,就会瞒着她,这已是他的习惯——即使现在他们形同陌路。
但这次他遇到的不是过去的冯程程了,这次她一定要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