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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回 ...

  •   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冒辟疆 《影梅庵忆语》
      1944年1月 上海
      隆冬时节,凌晨五点,乌云密布的天空连蒙蒙亮的意思都没有,文强和少白以及军统上海站成员已经在埋伏地点等待将近一个小时了,常贵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带着一帮兄弟在稍远的地方埋伏,以防日本人的增兵。
      虹口方向出现两点灯光,慢慢接近设伏地,听声音是一辆卡车,文强和少白对视一眼,少白说:“一定要沉住气。”文强点点头。
      卡车驶近,接着车前灯的光亮,影影绰绰可以看见车上靠着挡板站满了日本宪兵,文强的眼睛睁大了,似乎想找到程程的身影,但看不清,当车行驶到预定地点,因为害怕伤到程程,少白向车前方的公路扔出两颗手榴弹,迫使卡车停了下来。
      在公路两侧埋伏的军统特工一起开火,文强和少白则冲出埋伏地,边开枪射击边向卡车靠近,突然,一阵猛烈的射击迫使他们卧倒在地,是卡车上的架设的两挺机枪开始了疯狂的扫射,少白明白了,他们的确是中了敌人的圈套,但事已至此,恐怕全身而退都很难。由于投鼠忌器,事先都嘱咐特工,掩护时都是瞄准了日本人才打,而对方是有备而来,毫无顾忌地痛下杀手这样一来,特工的掩护很快被那阵扫射压制下去,但随着军统有名的神射手两个点击,机枪的扫射骤然停止,文强此时一跃而起,扑向卡车,少白一下没有拉住他,只能也跟了上去,但仅仅几秒钟,补上的机枪手又开始了扫射,文强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少白见状,卧倒在地滚到文强身边,掩护的特工见状也估计到情报有误,群枪齐发,拼命压制对方的火力,而此时,常贵见这边战况激烈,也带着弟兄们赶过来打援,这样,浑身是血的少白才得以拖着已经昏迷的文强跟他们会合到一起,撤向背后的小巷,少白最后回头看看,从公路两头,各开来一辆增援的卡车,日本人这个套下得真的很大。
      文强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他睁开眼睛,这应该是贫民区的一间普通民房。他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疼痛,都分不清那种痛楚究竟来自哪里。他怎么躺在这里,他记得他们是去救程程的,然后就遇到了日本人强大的火力,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程程,她怎样了?”他想坐起来,但腹部的伤口一阵剧痛,他轻轻“啊”了一声,又倒回床上。
      正坐在桌前闷闷抽烟的少白赶紧来到床前,问道:“文强,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少白的左臂挂在胸前,背部也负了伤。
      “程程呢?你们把她救回来了吧?是不是在另外的地方养伤?我要去看她。”文强又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伤得很重,快躺下。”少白没受伤的手按住了文强的肩膀。
      “少白,我的伤没事,我就想去看程程。”少白听着他似乎是哀求着的口气,很多到了嘴边话竟不知如何开口。
      “文强……”少白的眼神黯淡无光,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说着:“那天,我们……没能救下程程,她……根本不在车上,那时候,她……已经……”
      文强盯着少白,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紧紧的盯着他看,眼神深处藏着很深很深的恐惧,让少白头皮都有些发麻。他断断续续的接着说:“已经……”少白闭了闭眼睛,咬咬牙,“已经牺牲了……”
      “少白,你开什么玩笑。”文强猛然的打断他,然后突然就笑了,笑得那么大声,那么放肆。“你别跟我开玩笑了,我知道你是闹着玩的,行了,我现在可没这个心情。你就看在我是个重伤病人的份上,带我去看看程程吧。”
      少白看看他,心里一阵一阵的刺痛,他狠着心继续说:“宪兵队已经通知她父亲领回她的……遗体,今天应该……下葬了,常贵去了,还没回来。文强……”少白的眼眶红了,“你先安心养伤,伤好了,我们一起去重庆。””
      “你说什么?下葬?今天?”文强被少白弄得恼羞成怒了,语气变得异常的激烈:“陈少白,我说玩笑开过就算了,你还有完没完了。你立刻带我去看程程,要不然等我伤好了,我要你好看。”
      陈少白看着他那个样子,突然冲到他面前,把手按在他肩上,一阵剧烈的摇晃,摇的文强痛得险些坐不住:“文强,你醒醒,你醒醒,我拿不出程程给你了,拿不出了。”然后他松开手颓然的站在文强面前:“你想杀了我都行,但是文强你醒醒吧。”
      文强看着少白一脸的悲伤,身子慢慢的就沿着枕头滑了下去,重重的摔在床板上,痛楚袭得他根本招架不住,他感到神志渐渐的涣散,在迷迷糊糊中他似乎看见了程程绝美的笑脸。
      大概半个小时后,文强再度醒来,少白还陪在他的身边。
      “少白,我要去看看程程。”文强说着强撑着坐起来,他的脸色异常平静,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文强,你不能去,你的伤……还有宪兵队可能也在等着抓你。”
      “我不管这些,陈少白,我要去看,不然你休想让我相信程程已经……”文强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他不愿从他嘴里说出那个字。
      “你真的不能去,太危险了。”少白还在劝阻,程程已经这样了,他不能再让文强出事,他不能再对不起程程。
      “陈少白,你凭什么管我?我有危险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你的部下,如果不是你,程程和我们的孩子怎么会有危险。现在你又来骗我,骗我说他们死了,还不让我亲眼看看。我凭什么相信你。”文强越说越大声,一下子牵扯了伤口,他痛得吸了一口气。
      少白松开手,跌坐在床上,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安排一下,陪你一起去。”
      虹桥,万国公墓。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到门口,一个人下车四周看看,然后从车里扶出一个身材颀长、一袭黑衣的男子,文强下车后摇晃了一下才站住,他推开少白,直直地一步步走进公墓大门。
      守墓人给文强指了一个方向,他踉踉跄跄向那边走去,少白不远不近地跟着,观察着四周。
      一方新墓前摆满了鲜花和水果,文强看着墓碑上的“爱妻许冯程程之墓”几个字,仿佛不识字般的茫然,他蹲下来,一个字一个字辨认着,抚摸着,“爱妻——冯程程”,触目惊心,文强真想一拳把这块碑击个粉粹。“程程,真的是你在里面吗?不会是你,不会是,他们弄错了,一定弄错了。他们都在和我们开玩笑,开玩笑……”
      “许先生。”走过来的是水根,“老爷让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一定会来的。”
      文强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老爷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文强机械地伸出手接过水根递到他手上的东西,是那枚三环的结婚戒指,上面镌刻着他们两个的名字,文强全身猛地一抖。意识渐渐的有些清醒了,这个属于他们的信物辗转着捏在他的手里,使他不得不信命运的残酷。
      “还有一条项链,老爷看坠子里面有你和小姐的照片,就让小姐带去了。”
      “老爷还好吧?”一直沉默的文强抬头看着水根。
      水根摇摇头:“不太好,整个人都垮了,昨天我和祥叔陪老爷去……去领小姐的……老爷一看见小姐就……就晕倒了,今早上硬撑着过来,没等葬礼结束就被我们劝说回去了。”
      “许先生,小姐她……实在是太惨了。”一阵沉默后,水根突然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老爷不让我跟你说,可是我……我觉得……”
      文强转脸看着水根,惨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握着墓碑边缘的手上指关节已经泛白。
      “小姐……受了重刑,身上……全是伤,连脸上都……肿得吓人,可怜的小姐,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罪?”
      远处传来鞭炮声,文强侧耳听听,转头问水根:“今天什么日子?”
      “大年三十。”水根还在哽咽。
      除夕,对呀,是除夕,程程说了,今年的除夕太特别了,在船上在海上过,真是从没有过的浪漫,她说这是第一次跟他在大海上航行,就赶上过除夕,太特别了,她还说要他在除夕夜陪她去甲板上看星星,说大海上看星星,特别大,特别亮,她还说什么了?怎么记不起来呢?
      文强费力思索着。
      “文强,小心。”少白边叫边飞跑过来。
      文强似乎有点不解地看着围上来的几个人,那几个人穿这中式便装,但从眼神和举止就能看出是日本人。一个人开口了,果然说的是日语,他们慢慢包围了水根和文强,手里都拿出了匕首,看来他们是想抓活的。
      水根见文强没什么反应,就大叫一声,冲向一个日本人,水根原是冯家马仔,因与小南结婚,就留在了冯府,他一身功夫也十分了得。
      陈少白也赶到了。
      看到少白和水根跟日本人打成一团,文强猛然省悟,他站起来,也冲入战团,文强的打法完全跟另两人不同,招招都是拼命,招招都是进攻,没有任何防守的招式,对方的匕首刺向他,他不避不让,挺身迎上,挥手击向对手面部,逼得对方想回手防御,就在犹豫的一瞬间,他手中匕首已被文强劈手夺下,反手刺入他的胸膛,几十秒的功夫,文强已经解决了三个日本人,少白和水根也放倒了三个,少白赶到文强身边,只见他腹部的衣服已被血染红,人也摇摇欲坠,赶忙扶住他,并看向水根:“这位先生是……”少白没有去过文强家,故而并不认识水根。
      “我是许先生家的仆人。”水根上前帮忙架住文强,一起向公墓外快步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文强就在少白的陪伴下养伤,他再没有提出什么要求,每天很配合地吃药,吃饭,几乎没有开口讲过话。
      几天下来,文强身上的外伤愈合得差不多了,也能下地活动了。整个上海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从早到晚都能听到鞭炮的声音,在文强的听来这喜庆的鞭炮声格外刺耳。
      已经是午夜一点了,可是他还是毫无睡意。身上的伤口已经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了,可他反而不觉得轻松,心上似乎压着一块大石头,连呼吸都是压抑的。他翻了一个身,硬硬的床板硌着他的背。他又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轻轻软软的,他觉得这种感觉有点像埋在程程的怀里。
      片刻之后,文强有些恼怒地掀开被子,他不知道这样的恼怒是为了什么。于是他霍然从床上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了烟和打火机。
      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也许是很多天没吸了,刚才那一口有些猛,他剧烈地咳了起来。等那阵咳嗽平静下来后,他又抽了一口,烟草的香味却让他感觉到一阵恶心。心揪得紧紧的,重重的被压在胸口,还牵扯着五脏六腑,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一点的轻松。他拿着烟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把燃烧着的烟头按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咝……”,这样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的刺耳,文强似乎还闻到了一股烧焦了的味道,他看着自己手臂上清晰的一个烙印,感受着手臂上那阵刺入心脾的疼痛,才感到心有了一点点的活泛。他满意地让那个烟头久久停留在自己的手臂上。
      又过了几天,少白接到通知,让他动身返回重庆,他想文强也恢复得不错,应该经受得住长途颠簸,就想带文强一同走。
      “我不去,程程在这儿,我要等程程,我哪儿都不去。”文强断然拒绝了。
      “文强,你听我说,不要这样,程程她看到你这样,也不会走得安心的。”
      “我就是要她不安心,她不舍得我这样,就会回来陪我了。”文强说着,怔怔地笑了一下,在少白眼里,这笑就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正一下下割裂着文强的心,从知道程程出事到现在,他一次没有哭过,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少白真希望他能够大哭一场,接受程程不会再回来的事实。
      “文强,还是跟我一起走吧,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
      “行了,你走吧,我不会有什么事,我答应过程程,会好好活着的。”
      少白终于无法说服文强,只得把他托付给常贵,一个人离开了上海。这家房东本就是常贵手下一个弟兄的亲戚,所以,常贵经常过来看望文强。
      从常贵那里,丁力得知程程牺牲的消息,独自一人跑到歌乐山,对着天空打出一梭梭子弹,然后倒在地上大哭,直到深夜才醉醺醺地回家。
      正月十五,吃过晚饭,房东一家人都出门去看花灯,文强一个人在房间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出了门,这是那次从程程墓地回来他第一回出门。
      大街上闹元宵的人群摩肩擦踵,孩子们或举着或提着花灯互相追逐嬉戏,一身黑衣一脸木然走在人群中的文强,显得那么孤单。
      “文强,我想要那个小猪的灯。”
      “不给你买,你看看满大街有你这么大的人提着花灯吗?”
      “怎么没有?我提着就有了,给我买嘛,求你了。”
      “唉,要是有了孩子,你是不是会跟他抢着提灯?”文强永远没有办法拒绝撒娇的程程。
      “嗯,你买两个,我就不跟他抢。”提着灯的程程兴高采烈地挽着他,脸上纯美的笑容让文强的心又一次失去节拍。
      程程,回来吧,只要你回来,我会买下全上海全中国全世界的花灯,照亮你回家的路。
      由于长期没有文强的一点消息,日本人认为他已经离开了上海,就撤去对许家的监控,所以,文强顺利地走进他和程程曾经的家。
      什么都是依旧,什么都是——客厅、餐厅、沙发、家具,只有人不再依旧,只有程程不再依旧带着款款的笑意在门口迎他,只有程程不再依旧给他的盘子布满她为他学做的东北菜……
      走进卧室,大幅结婚照上,程程对着他巧笑嫣然,由于结婚时匆忙,他们没有拍婚纱照,后来就是将近一年的冷战,直到他们和好,才去补拍了结婚照,文强那么清晰地记得,当程程再次穿上那袭缀满玫瑰的婚纱,她那绝美的姿容又一次让他惊艳到窒息。
      他推开密室的门,里面的设备已经拆走,当他们决定离开上海时,程程就把所有情报工作用品转到接任人的手中,他的程程是多么优秀的情报人员,她在上海出色的工作,曾经数次被通令嘉奖,如今物是人非,文强轻轻拨动转椅,空空的椅子轻快地旋转起来。
      卧室地上摆着几口箱子,那是程程为他们去重庆整理的行装,文强的眼光落到一个小箱子上,那是他们第一次假扮夫妻到北平,回汉口前买的,程程很喜欢,出远门总是带着它,他蹲下来,打开箱子,里面放着文强母亲的那个首饰盒,还有他们两个平时互赠的礼品,一些纪念物,影集,程程把这些记录他们点点滴滴的东西看得很重,平时都收藏得好好的,这次要离开家,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带走这些,早早就把这个箱子收拾好了,他打开那个首饰盒,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程程一直保留的他们第一对婚戒,一样的三环,一样的名字,记得他们结婚一周年那天,在听完他吹箫后,程程取出了这对戒指。如今它们静静地躺在红丝绒上,他仿佛又听到程程的声音:“这对戒指等到我们银婚金婚的时候再带上,让我们的孩子见证我们的爱情。”一阵疼痛袭上心头,他合上首饰盒,把那些企盼和誓言一并合上。
      月亮圆圆地挂在树梢,可即使是彻夜的等待,那个黄昏后的约会也已是注定无法兑现的空诺。
      文强坐在露台的藤椅上,手上拿着那管为程程买的紫竹箫,试试音后,他吹起了《凤凰台上忆吹箫》,这是他第一次吹箫给程程听时的曲子,吹完这首,他继续吹《梅花三弄》,他不停地吹,《阳关三叠》、《妆台秋思》、《苏武牧羊》……终于,眼泪涌出了眼眶,一滴滴滑落,他的程程,他的程程真的不会回来了,即使他把天下的曲子吹遍,程程也不会回来依偎在他肩上倾听了,他一生的幸福,真的……就这样完结了,上天对他怎么吝啬至此,一生的幸福呀,竟然……竟然只有这短短的几年。
      文强看着手里的竹箫,满脸泪痕狼藉,那么深那么深的绝望从他心底蔓延开来,渗透到他的四肢百骸,他慢慢伸出左手,捏住竹箫的另一端,用力把箫折成两段,程程,没有了你,我余生不会再弄箫……
      随手扔掉断箫,文强跪倒在地,哭出了声,哭声越来越大,他一直哭到精疲力竭地趴倒在地上……
      黎明时分,文强提着那个小箱子准备离开那栋房子,他曾经的家,没有程程,他是不会独自住在这里的,就像前两次那样。他关闭了所有的灯,锁上大门,他全部的幸福都锁在这栋房子里了。
      1944年夏 湖南衡阳
      一九四四年四月十八日半夜,日军第十二军十五万人在中牟渡过黄河,夜袭中国第一战区的阵地,全力发动攻击,“一号作战计划”正式拉开序幕,四月二十三日,日军攻克郑州,五月一日攻克许昌,同时,日十一军北上夹击,五月八日南北两军在遂平会师,日军在中日全面战争爆发的七年后,终于勉强打通平汉铁路。五月二十五日,洛阳失守。
      在河南战场获得大胜之后,日军一号作战的重心,转到湖南。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佃俊六,对于第十一军准备攻占长沙、衡阳的作战,寄予极大的期望,因为整个一号作战计划的成败关键,就在长、衡之战的赢输,日军必须击败长沙之虎薛岳,才能完成一号作战计划。五月二十六日,装备充足的三十六万日军,在优势火力的支持之下,分成七路扑向薛岳的阵地,于六月十八日攻下长沙,薛岳率主力部队西退江西,第九战区的防卫系统随之瓦解。
      日军以为在长沙会战中,已经将第九战区的防御系统彻底击溃,失去再战的能力,对于长距离奔袭衡阳,十一军军长横山勇更以为把握十足。事前衡阳市区在日机猛烈轰炸之下已成一片焦土,因此横山认为,日军可以出其不意地迅速攻占衡阳。但是横山没有想到,由方先觉所率领的中国第十军,却在衡阳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阵地保卫战……
      6月底的衡阳已是暑气逼人,黄昏的空气中弥散着硝烟和尸体腐烂的臭味,刚刚结束了一场恶战,国民革命军第十军预十师的阵地前,躺满了日军和国军的尸体,坐在已经几乎被地毯式轰炸摧毁的工事里的文强点燃了一根烟,从昨天拂晓开始,日军对衡阳主阵地发起了猛烈攻势,两天来的战斗,全是近战白刃战,枪声哒哒,炮声隆隆,杂以密集手榴弹爆炸等。喊声、杀声、负伤痛苦哀鸣声,混成一片,声动九霄,音震百里,天摇地动,日夜无休无止,夜间,全阵地似一条火龙翻腾滚转,其战斗之惨烈可想而知。
      文强是三月离开上海的,他实在无法忍受失去程程后孤单的生活,每天,从清晨到黄昏,从夜晚到黎明,程程的一颦一笑都在他眼前挥之不去,那种煎熬让他几乎要疯掉,有时,他真的很想顺了自己的心愿,追随程程而去,可对程程许的诺言又让他无法拿起他每天放在枕边的枪,有时候,他会怨恨程程让他许下那样残忍的诺言,没有了她,他怎么能够好好活着?一个念头闯入他的脑海,于是,他把那个小箱子托付给常贵保管,在某个夜晚,悄然离开了上海。
      在湖南衡山县,文强遇到刚从常德会战战场退下的第十军,由于在常德之战中损失惨重,第十军在衡山休整期间就地扩充兵员,这正合文强想和日军十一军打仗的心意,于是他就报名参了军,成为预十师的一名普通士兵。五月,第十军奉命固守衡阳,六月一日,文强随部队进入衡阳城。六月二十三日,衡阳保卫战拉开序幕,二十七日,日军的第一次总攻在文强所在的预十师的阵地开始。
      “小李,今天几号?”文强问坐在一旁的战友。
      “好像是二十八号?”
      “二十八号?”文强沉默了一会儿,从衣领里拉出一根粗粗的银链,上面穿着一对三环戒指,这是他带出来的唯一纪念品。
      “老许,这是……结婚戒指吗?你有太太了?”小李看着不停晃动的戒指问。
      文强摇摇头:“我结婚了,但是现在没有太太。”
      小李不解地看着他。
      “她死了,被日本人杀死了,今天……今天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的日子。”文强说完,握住那两枚戒指,低下了头,小李也沉默了,难怪他打起仗来完全是拼命三郎的架势。
      结婚纪念日,两个人的生日,程程甚至记得他们在车站相识的日子,他们第一次订婚的日子,他们在武汉街头重逢的日子……文强从离开母亲就没过过生日,直到遇到程程,即使是在那段冷战的日子,他在生日还是收到了程程精心准备的礼物。去年冬天,文强的生日,程程特地新学了几道东北菜,还买了礼物,那天晚上,吃过蛋糕,文强把程程搂在怀里,笑着说她就像是一个小母亲,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程程扭头吻他一下,说:“这一辈子我都要替你妈妈照顾好你,你呢?替我爸爸保护我一辈子,好不好?”“好。”文强低头吻住她,又一次许下一辈子的诺言,可他终究还是没有保护好她,终究还是失去了她……
      枪炮声又轰然响起,日军又发动了新的攻势,文强把戒指又塞回胸前,提起枪,投入了战斗……
      进入七月,日军十几万大军把衡阳围得水泄不通,第十军孤军守在衡阳城,无后方补给线,大战前,全城平民皆撤退出城,城内得不到任何军需品补给及员兵补充,负伤官兵也不能外送医疗,仅靠美军飞机空投一些补给和药品来维持。奉命驰援衡阳的部队,被日军阻隔,无法接近,第十军全凭自身一万七千人在仅仅两平方公里的战战场上与日军浴血奋战,把近十倍于己的日军阻挡于衡阳城外。
      由于衡阳久攻不下,东条内阁地位岌岌可危,佐佐木受佃俊六指派,亲临衡阳前线,协助指挥他曾任军长的十一军,在七月十五日黄昏,对衡阳发动了第二次总攻。
      大批敌机临空参战,轰炸阵地,向城内投□□,衡阳城内外一片火海。敌我双方,尸积如丘,血流成渠,触目惊心,惨绝人寰。八昼夜不停不休的浴血奋战,工事虽被敌机与炮火轰击得破碎不堪,原有的青山翠谷也变成一片焦土,再也看不见绿色草木。但第十军的阵地仍然矗立无恙。到七月底,第十军已伤亡过半,但也让日军第十一军在衡阳的阵地上扔下了四万八千多具尸体。
      文强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包括小李,也在一次肉搏战中与敌人同归于尽,当他从到前沿视察的军长口中得知佐佐木已到衡阳指挥作战时,内心仇恨的怒火更是将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打起仗来更加奋不顾身,即使伤痕累累也不肯离开前沿,仿佛每多杀一个日本兵,他内心的痛楚就会少一分。
      八月二日,日军孤注一掷,佐佐木和和横山勇押上十一军的全部军力,发动了对衡阳的最后一波攻势,第十军的将士在弹尽援绝,连吃饭的补给都成了问题的情况下,寸土寸血的力拼着,不让日军越雷池半步。
      八月八日,在血战四十七天后,第十军终于失去了抵抗的能力,日军也损失惨重,无力再进攻下去。于是双方经过交涉之后,在日军允许保持军队建制与荣誉,以及救助受伤官兵的条件下,结束了孤军拒敌的抵抗,上午十一时许,日军全线停止攻击,霎时间,枪炮之声全无,衡阳内外,寂静得如一座死城。
      当军长师长亲自到前沿向自己衣衫褴褛遍体鳞伤面黄肌瘦的部属们宣布停战决定时,阵地上哭声一片,文强扔下手里的枪,跪倒在地上,仰天长啸,“程程,程程,我替你报仇了,你看到吗?看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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