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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回 ...

  •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纳兰性德《采桑子》

      1939年夏 上海
      晚上,文强默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真的要和程程结婚了吗?虽然表面上是为了完成任务而行使的权宜之计,但他明白,少白也是为了给他们两人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他真的是很感激少白这个大哥,和程程一起生活,是他一生的梦想,对他有着几乎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即使是在他对她父亲进行最疯狂的复仇时,这种诱惑也一直在动摇着他的决心,于是,他放弃了刺杀她父亲,为他心爱的女孩保留了最后的亲情,这些年,他时不时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特别是在再次与程程相逢后,特别是在发现自己仍然无法遏制地爱着程程时。
      程程呢,她对这个真结婚假夫妻的安排是怎么看的?毕竟他曾经那样地伤害过她,刚才她几乎没有表露出哪怕一点反对的意思,不过,现在的程程已不是那个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女孩了,不反对或许只是因为工作的需要,那么宋穆青呢?她对他到底是一份怎样的感情,任谁都能看出宋穆青对她一片痴情,而且他们是那么多年的朋友,虽然只见过宋穆青两次,但程程跟他在一起时的轻松快乐,文强是看在眼里的,她接受和自己结婚,那么对宋穆青她会如何交代?文强想到这里,摇摇头,管他呢,结了婚,程程就跟自己住在一起了,朝夕相对,同进同出,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保护她,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担忧她的安全,这可是他当初决定来上海时不敢想的奢望,他还在意这些干什么?
      刚才分手时,少白嘱咐他要好好准备一下婚礼,准备什么?他突然的兴奋起来,仔细回想上次结婚准备了什么?阿娣的影子一下子浮上文强心头,让他顿生愧疚,那次匆匆结婚,他只是为了逃避,为了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情做任何准备,照了一张简单的结婚照,在家里请了几个邻居吃顿饭就完事了,阿娣从没有埋怨过他,而他也没有觉得对不起阿娣,他心里最对不起阿娣的,是他娶了她,跟她有了孩子,却从来没有爱过她,所以,当她带着腹中的孩子惨死时,才让他那样疯狂地要复仇,他摧毁了冯氏王国,他让冯敬尧彻底退隐江湖,他几乎为阿娣母子赔上性命,但这样算不算得上报了仇?是不是为阿娣求得了公平?他真的不知道,现在他确切知道的是自己正准备做杀死阿娣的仇人的女婿,结婚是假的,但他心里的高兴是却是真的,他这样对得起惨死的阿娣母子吗?
      文强点燃了一支烟,好像很久没有想过阿娣母子的事情了,没想到他也可以很平静地想起那一段与阿娣有关的生活,阿娣生前他们安宁的生活和阿娣走后他近似疯狂的复仇,都说岁月无情,可以冲淡很多东西,文强发现,原来什么都是可以放下的,当初他为了恨放弃了爱,难道就不能为了爱放下恨一次,更何况这次还是为了国仇放弃家恨,更何况这次冯敬尧……
      文强熄掉烟头,站起身走到柜子前,从一个小的保险箱里取出一串钥匙,看了看,嘴角牵动一下,笑了,总算是用上它了,明天,他要开始准备婚礼,他一定要给程程一个完美的婚礼和一个完美的家,这次他一定要做到,即使是假的。

      “早啊,爸爸。”程程一脸笑容地走进餐厅,坐下来陪爸爸吃早餐。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呀,程程,什么好事说给爸爸听听。”冯敬尧看着程程高兴,自己也笑了起来。
      “当然有好事啦,先吃饭,吃过饭我们到书房谈,因为我要认认真真地跟您讨论一件重要的事情。”程程边吃饭边说。
      “什么事情弄得那么神秘,好好好,先吃饭,我等着听你的——大事。”
      吃过饭,程程挽着爸爸上楼来到书房坐下,像往常一样站在后面给爸爸轻轻捶着背。
      “爸,给我一笔钱好不好?”
      “干什么?零花钱没有了找祥叔要就行了。”
      “爸,我是要一笔钱,不是零花钱。”
      “要一笔钱,干什么?剧团排戏没有钱了?”
      “不是,爸,我要结婚了,我想买点衣服,还想买点首饰。”程程有点害羞地低下头。
      “结婚?”冯敬尧心一沉,莫非她真的要跟那个小子结婚?他转过身看着程程:“怎么突然要结婚?原来都没有提过,你要和谁结婚?”
      “嗯,爸,你认识的,是……许文强。”
      “你说谁?许文强?他不是……”冯敬尧故作惊讶,他不能让程程知道他在暗地里调查她。
      “他还活着,现在来上海了,在花旗银行,我过年时在银行学会的舞会上碰到他,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现在决定结婚,爸爸,可以吗?”程程期待地看着爸爸。
      “不可以。”冯敬尧回答得很坚决,尽管知道她又在和他交往,尽管决定不多干涉程程的生活,但乍听到那个毁他家业的混蛋又要成为自己的女婿,他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爸,前一段您不还催着我结婚吗?现在人家要结婚,你又不同意。”
      “你跟别人结婚,我同意,跟他,不行。”
      “可是我不喜欢别人,我喜欢他,你原来不是也说他有勇有谋,挺欣赏他的。”
      “我现在还欣赏他呢,但是他把勇啊谋啊全用来对付你爸爸了,他把你爸爸一生的心血都毁了。“冯敬尧有点怒不可遏了。
      “那……还不是因为……”程程声音低了下去。
      “因为我先对不起他,是不是?算了,程程,我不想说这些,我是觉得呀,还有其他人可以考虑,你看那个宋公莆的儿子,跟你一起演戏那个,不就很好吗?家世好,对你也好,你不如……”冯敬尧努力劝说着。
      “爸,宋穆青是我朋友,我没有想过要嫁给他。”程程打断爸爸的话,“反正,我要跟文强结婚,跟他结婚我才会幸福,像你和妈妈那样。”程程突然蹲下来,伏在爸爸膝盖上,“我昨晚问过妈妈了,妈妈都同意了,她说,只要我愿意,她都会依着我。爸,您答应过妈妈,一定要让我幸福的。”程程说完,抬起头看着爸爸。
      冯敬尧看到女儿眼中盈盈的泪水,知道她主意已定,不会回头了,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让许文强来一趟吧,我要跟他谈谈。”
      “他是说要来看您的,不过,得等几天,他忙着布置新房,准备婚礼呢。”程程看爸爸差不多同意了,心里很高兴,因为这场婚礼必须冯敬尧出面,才请得动上海滩的头头脑脑们,这样利用爸爸,程程也有点于心不忍,但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文强的安危,又必须这样做
      “等等,你说什么?我还没有同意呢,他就准备婚礼啦?”
      “我们决定下星期六结婚,当然现在要准备了,我也要去订礼服,要不就来不及了。”
      “干嘛这么急着结婚?你总得容我考虑考虑,这突然的就要结婚,还要马上结婚,你把你爸当什么啦?”
      “爸,还考虑什么?我跟他认识那么多年,现在又交往好几个月了。”程程把头低下去,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怕夜长梦多……”
      “怎么?那小子还敢再不要你?”冯敬尧跟程程说着话,脑子却在不停地思考,这肯定是许文强的主意,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联想到聂人王,冯敬尧心中一凛,莫非他又要利用婚礼做点什么?程程怎么这么糊涂,不过,那小子决定了的事情,他肯定要做,不管怎么样,已经帮了就帮到底吧,就算是帮程程了却心思,只是不能让他把程程的婚礼弄得血光冲天的,想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好吧,你呀,就是鬼迷心窍,那你去做准备吧,找祥叔拿点钱,我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做准备,我冯敬尧的女儿出嫁可不能马虎,上次你不让大办。我知道你一是因为那时家里正乱,二是因为你嫁阿力不是心甘情愿的,这次,我给你风风光光地办一次,好不好?”
      “谢谢爸。”程程抱住爸爸,眼泪又掉了下来。
      “好啦好啦,以后少让我操些心就行了,快去拿钱吧,顺便告诉祥叔,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冯敬尧拍着程程的背说。
      接下来几天,三个人各忙各的,许文强特地请了半个月的假来筹备婚礼和度蜜月。新房的装修布置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他没让程程去看,让她专心的准备她那边的事,为了布置新房,前天他还特地从了少白那儿要了点东西,准备好好的给程程一个惊喜。顺道给少白带了一个信,说小沈已经找到了,被十六铺码头附近的一户人家救了,现在藏在常贵那儿,伤势基本痊愈了。
      刚和程程通了个电话,程程说冯敬尧已经答应了大办喜宴,并且已经拟了一个请客的名单包括吴四宝,聂人王。她那边基本准备就绪,就等着他上门求亲了。
      冯敬尧请了聂人王,文强心里一动,冯敬尧这是在唱哪一出呀?他跟聂人王是老对头,程程结婚,他居然请他,老头到底知道多少?

      周三下午,华格臬路聂公馆,刚刚午睡起床的聂人王正喝着女佣端上来的绿豆汤,管家上来递上一张名片,脸色凝重。
      “花旗银行行长助理许文强,许……文强?”聂人王读着名片,然后有点茫然地抬头看着管家。
      “是他,没错,他没有死。”
      “那他来干什么?”一想到许文强早年对日本人的痛恨,再联想到最近尤菊荪和俞叶封的被暗杀,聂人王警觉起来。
      “说是来拜访聂先生的,就一个人,在楼下候着呢,您看?”管家小心地问。
      “如果能还能为我所用的话,许文强倒是一把好手呀,只是以他原来的想法……”聂人王摇摇头,“不管怎么样,见见再说,人手都安排好了?”
      日本特高课的人跟他分析过这两次暗杀,从手法上像是军统所为,以他的了解,许文强不是一个愿意加入组织受制于人的角色,尤其是军统这种等级森严的组织。
      “是。”
      “那走吧。”聂人王把擦嘴的毛巾递给佣人,起身下楼。
      文强坐在戒备森严的客厅里,悠闲地抽着烟,环视着四周,这里的布置跟过去差不多,只是多了些保镖。
      “文强贤侄呀,这么多年也不给个信,让我看看,看看……”聂人王人还没下楼,热情的声音就先飘了下来。
      文强站起身,跟几乎是冲过来的聂人王握握手,两人落座在沙发上。
      “文强,那年你自己不声不响就去杀冯敬尧,结果……唉,既然活着,怎么不回来找我,我可是很倚重你呢。”
      “聂先生,文强早就说过,我只是为了报仇,并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当年我没能杀掉冯敬尧,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也心灰意冷了,所以离开了这块是非地。”文强抽着烟,淡淡地说。
      “那这几年你在哪里呢?”
      “战前一直在汉口的花旗银行,汉口沦陷后,花旗逐步缩减了汉口分行的业务,伍德科克先生调回上海的时候,我就随后跟着过来了。今天过来看看聂先生,希望以后能有个照应。”
      “好说好说。文强啊,这几年我常常回想当年我们合作整垮冯氏商会的情景,真是快意恩仇啊,我对你呢,一直是思念得很,回上海来有什么打算呀,就准备屈才在花旗做个助理?”
      “聂先生,文强在哪里都是混口饭吃,再没有什么其他的奢望,这次回上海,首先想到的就是想见见老朋友,昨天,我去精武门,想去看看那帮弟兄们,可竟然人去楼空,现在的住户们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今天过来看您,也想向您打听一下他们的去向。”
      聂人王听文强提到精武门,脸色变了变,但随即恢复了正常,说道:“唉,我也没有他们的消息,那年烧了冯氏的鸦片后,我还去看过他们,后来再去就没有见到他们,不知是不是回北方老家了,连声招呼也没打。”
      “原来是这样,那就算了。其实文强这次回上海还有一个原因,说出来您不要笑话,我要结婚了,和冯敬尧的女儿。”
      聂人王闻言大吃一惊,不过,文强原来差点成了冯家女婿这件事他是清楚的,当年许文强放冯敬尧一条生路,估计也是因为冯程程,看来这个许文强也是堪不破情障的人,成不了大事,想到这里,聂人王轻松了很多,他哈哈一笑:“那该恭喜你了,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呀?”
      “就这个星期六,本不想张扬,可冯先生非要大办,晚辈只能听从,那天上海的各方人士都会屈尊光临,聂先生您的帖子冯先生会派人送过来,请您一定赏光。”
      “一定一定,文强贤侄的婚礼我一定要参加的。”聂人王也说着客气话,但他心里却在一瞬间转了好多个念头,冯敬尧恨他入骨,平素没有任何来往,即使许文强跟他有交情,冯敬尧也不会买这个准女婿的帐,那冯敬尧为什么要请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文强告辞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没想到结个婚那么麻烦。”文强站起来跟聂人王告别。
      “要抱得美人归,总是要辛苦一点的,那冯小姐的确是个尤物,值得,哈哈哈”聂人王色迷迷的笑容让文强恨不得立马打得他脸开花。
      “那我走了。”文强不再看聂人王,快步离开。
      文强一出门,聂人王马上一摆头,立刻有人跟踪而去。
      花园里,园丁张老头像往常一样蹲在花丛中拔着刚露出头的杂草。

      河滨大楼,许文强的临时住所。
      昨天从聂人王公馆出来,许文强就直接去了马思南路的新房,几个工人在那边等着他。坐在黄包车上时,他就知道有人跟踪,他心中一笑:我就等着你们跟踪呢。在新房一直忙到很晚,他才回到河滨大楼,早上一觉醒来,竟然已经九点多了,想起今天要去冯敬尧家求亲并敲定婚宴宾客名单登报公布婚讯,文强有点头痛,虽说他已经决定把仇恨放在一边,虽说心里在盼着和程程结婚,但真让他去和杀害妻儿的仇人面对面谈婚事,他还是有点迈不过那道坎的感觉,但是,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了,他无论如何也得去。
      洗了个澡,刮好脸,文强开始换衣服,他拿起那条姐姐送的红色领带,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系上了,然后拿起早已准备好要带去的东西,走出门。
      终于又站在了曾经那样熟悉的冯家花园门口,原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踏入一步的地方,和他就只隔着一道铁栅栏了,文强看了看里面,毕竟冯家已今不如昔了,原来门口一列两排站着的那些马仔已经没有了,大门边只有看门人简易的平房,他按了按门铃,看门人跑出来,看到他,并不吃惊,边开门便恭敬地叫了一声:“许先生。”看来,他和程程的婚事在冯府已经公开了。
      程程在屋里也听到门铃响,赶紧走出楼门迎到院子里,文强看到满脸笑容的程程,忽然有了时光倒流的感觉,第一次到冯家,也是这样一个有着明媚阳光的日子,而从楼里迎出来的女孩有着比阳光更明媚的笑容,“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容若的这句词浮上他的脑海,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看到文强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程程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文强回过神来,笑了笑,向程程走过去。
      “怎么啦?”看程程盯着自己的领带,文强笑着问:“好看吗?”
      “嗯,不错。”
      “姐姐送的。”文强揽着程程向屋里走。
      “难为你了,文强。”程程抬头看着脸上带着一丝紧张的文强。”爸爸在书房等你。”
      “没事,别担心,我应付的了。”文强感动于程程的了解,他安慰着她,一起走上楼。
      “爸,文强看您来了。”程程推开书房门。
      “冯先生。”文强向做在书桌后的冯敬尧略一欠身。他真是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但盯着自己的那双不大的眼睛,依然藏着犀利,他的能力还是不能低估。
      “来了,坐吧。”冯敬尧没有起身,只是上下打量着许文强,还是一脸清高,只是更内敛,更沉稳了,难怪程程对他还是一往情深至此。“程程,我想和许先生单独谈谈,好吗?”
      “好的,爸爸,那我去厨房看看。”程程出门前看看文强,他略勾唇角,让她放心。
      门被程程轻轻关上,两个旗鼓相当的男人在互相注视中揣测着对方的心思。
      “冯先生,文强今天过来,是想得到您的同意,让程程嫁给我,我会尽我一生的努力让她幸福。”
      “好,既然许先生直言不讳,我也就不客气了。”冯敬尧坐正了身子,“几年前,也是在这个屋子里,你求过一次婚,也承诺要让程程成为最幸福的女人,结果,你没有做到。”
      文强咬咬牙,答道:“形势所迫。”
      “答得好,你不如说,是我所迫。但这些个事情我不想再提,我们两个本就不是一样的人,当时在一起做事对你才是形势所迫,我说得没错吧?”
      文强没有做声。
      “你心里能放下过去的一切吗?”
      略一思索,文强答道:“过去的一切跟程程无关。”
      冯敬尧沉默了一阵,显然对这个答复不满意,但他还是接着说下去。
      “程程那天跟我说要和你结婚,而且马上结婚,我一开始是不同意的。这里面的原因我就不用说了,但是程程说,她喜欢你,只有跟你结婚她才会幸福。”文强听得此言,心中一阵感动。
      “我答应过她妈妈,一定要让她幸福,而且经历了那么多事情,难得你们两个还能碰到一起,所以,我就依了她。我今天如果答应你的求婚,那程程今后的幸福就是你的责任,我们都是男人,男人做事要负责任。”冯敬尧紧盯着文强。
      “冯先生,我明白,我愿意负这个责任,而且,负得起这个责任。”文强迎着冯敬尧的目光,坚定地说。
      “我暂且信你这句话,那我再问你,你昨天是不是去聂人王家了?”
      文强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程程是不会对他说的,那他跟踪我?不对,昨天只有从聂家出来后有老聂的人跟踪,看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他在聂府安插了人,那封信一定是那个人写的。于是,他微微一笑,“怎么?文强连拜访老友都不能够吗?”
      “能够,但我要提醒你一句,女人对自己的婚礼看得很重,程程上次结婚,是什么情形你想必清楚,我不希望她再摊上一个那样的婚礼。”冯敬尧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
      “冯先生放心,文强一定会给程程一个难忘的完美的婚礼,今后,会给她一个完美的家。”文强的话说得波澜不惊,但心下却端地是吃惊不小,老头看来不仅早已算准他想做掉聂人王,而且也猜出他想利用婚礼来做这件事,不过从主动下帖邀请聂人王这件事看,老头是想帮他引出聂人王,希望他们在路上下手,不要搅乱了他女儿的婚礼。
      “那我们一言为定,下楼去吧,免得程程等得心急。”
      “冯先生请。”文强打开书房的门,侧身让冯敬尧先出门。
      下楼前,正碰上祥叔上楼。
      “恭喜呀,许先生。”
      “谢谢祥叔。”文强微微颌首。
      “阿祥啊,来得正好,给几家报社打电话,上次送去的冯许两家联姻的稿子可以登出来了,那些个帖子也马上派人送出去,要不真来不及了,文强,待会下楼,你也把宾客名单看一下,看有没有你要请的客人,加上去。”
      “是,冯先生。”
      两人来到客厅,程程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他们两个。
      “程程啊,你的礼服什么的都准备好了没有呀?要不吃过饭让文强看看合不合适?”爸爸轻松的语气让程程放了心。
      “不要,我要保密。”程程扶爸爸坐下。
      文强走到自己带过来的包前,取出一个首饰箱。
      “冯先生,我父母都不在了,也没什么聘礼,这个是我母亲留给儿媳妇的,姐姐这次带回来的,里面是许家一些家传的首饰,不多,代表我父母的一点心意吧。”说着,把首饰箱递给冯敬尧。
      冯敬尧接过小箱,递给站在旁边的程程:“拿着吧。”这小子还不错,懂得这个礼数。
      程程捧着箱子,抚摸着上面镶嵌的精致花纹,欢喜地笑了,她看着文强,问:“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文强走过去,轻轻打开小箱,柔声说:“看看喜不喜欢?”
      “真漂亮,我好喜欢。”程程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让文强目眩,也暂时驱散了他心里一直存在的阴影。
      吃饭的时候,冯敬尧一直观察着许文强,虽然他掩饰得够好,但冯敬尧还是能看出他对自己的敌意并没有消失。
      饭后,文强不想在冯家再多停留,他没有办法长久地控制住心里的仇恨,程程理解文强急于离开的心情,于是,她挽着文强走到冯敬尧面前,说:“爸爸,文强还要去办些事情,要先走了,以后再来看您。”
      “哦。”冯敬尧看着他们两个,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说道:“再等一会儿,我还有点事情要跟文强说。”
      冯敬尧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缓缓地开口道:“本来我一辈子都不想跟你们两个讲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即使是在你把冯氏逼到绝路的时候,我也不愿说。”他看向文强,“因为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喜欢解释,尤其是向一个小辈解释所谓真相,已换取他的收手,我宁可冯氏垮台,也不会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情。”冯敬尧语气中的充满了自负。
      文强和程程对看一眼,又一起疑惑地看着冯敬尧。
      “可是今天,为了程程,我不得不说了,因为你许先生始终不能放下那些旧事,或者说那些旧恨,我如果再不说,那些旧事会是你们之间永远抹不掉的阴影,程程也不会真正的幸福,我年纪大了,我不能因为我的自负和自以为是毁了程程的一生幸福,所以,我要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希望能消除你对我一直以来的怨恨。”
      文强看着冯敬尧凝重的神色,心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六年前在香港发生的那件事,是日本人干的。”
      冯敬尧的声音不大,但却像是一声惊雷乍然响起,话音落下,满室寂然。
      文强的脸突然胀得通红,随即变得惨白,眼睛里更是一片荒芜,他看着冯敬尧,嘴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可以不相信,也可以去找当事人调查求证,我自己是不会再说什么,这已是我的极限。”冯敬尧也面无表情。
      程程似乎还没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到文强木然地似乎有点不稳地站起来,她想她应该过去扶扶他,却怎么也无法挪动脚步。
      文强转头看向注视着自己的程程,突然笑了一下,那笑中的凄楚让程程感到一种锥心的疼痛。
      “冯先生,我先走了。”文强稳稳自己的脚步,转身向门口走去。
      站在夏日阳光里,文强却感到掉入冰窖般的寒冷,他不由自主地颤抖,冯敬尧的那句话,反复在他脑海里轰鸣,一遍又一遍……
      “爸爸,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怎么会?”程程哭喊的声音传出屋子,“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
      文强痛苦地闭闭眼睛,逃似地离开了冯氏花园……

      晚上,几乎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文强半躺在沙发上,沙发边上丢了几个空的红酒瓶,他想把自己喝醉,但是脑子却不争气地始终清醒,他的直觉告诉他冯敬尧没有骗他,他第一次痛恨着自己的自负和自以为是,这么多年纠缠着他让他一日不敢或忘的仇恨竟是来源于一个错误——一个来源于他的自负的错误,他用这个错误将自己锁在恨的囚笼里,不敢追求,不敢爱,不敢幸福;这个错误,让他亲手毁掉了程程最珍视的家庭和爱情,几乎断送了程程一生的幸福,而程程却是他今生唯一爱着的女人……后天,他要和程程结婚,结婚?他现在有什么资格站在圣坛前等待程程?即使是假的,他好像也做不到了……程程,程程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在哭?她现在一定很怨恨他吧,他怎么总是在让她哭呢?而他是多么喜欢看她笑,她笑得总是那么美……,阿力,阿力当时为什么没有一枪把我打死?
      电话响了,正好是丁力,这边文强刚“喂”了一声,丁力就在电话那头叫了起来:“强哥,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通知我?真不把我当兄弟,要不是常贵听冯府的人说……”
      “阿力,我……我问你一件事。”文强打断了丁力的话。
      “强哥,你说。”
      “你当年……是不是……是不是也知道,我…太太……是……是日本人……杀……杀的?”
      “什么?日本人杀的?强哥,你是不是喝酒了?”
      “对,我……糊涂了,你要是……知道,不会……不说的,算了,反正……就我自己是混蛋,是……该死的……混蛋,我把……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一团糟。”文强的声音越来越低。
      “喂,强哥,你说什么呢?喂……喂……”丁力见再没有回应,有点紧张,他给陈少白挂了个电话,想让少白去看看文强,他告诉陈少白强哥好像喝了很多酒,说什么是日本人杀了他的太太。陈少白闻言一惊,这么说冯敬尧自己说出来了,文强看来反应不小,那程程会怎么样?后天就要行动了,制定了那么周详的计划,却说什么也没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现在文强已经去见过聂人王,后天以前,除了去冯家见程程,他不能见参与行动的任何人,程程也是一样,如果他们两个自己处理不好,那么行动计划就可能搁浅,现在只能相信他们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了。

      与此同时,华格臬路聂公馆,管家正向聂人王汇报这两天跟踪许文强的情况:“那天离开这里,他就去了马思南路的一幢房子,可能是新房,屋里还有工人进出,好像在装修,今天上午,他去了冯氏花园,直到下午离开,回了住所。没发现他与其他人有接触,冯氏花园也没有陌生人进出。”
      聂人王点点头,挥手让管家下去。

      太阳照到躺在沙发上的文强的脸上,他皱皱眉,有点艰难地睁开眼睛,自己怎么睡在这里?头好痛,再看到地上扔的酒瓶,他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最初的冲击和痛苦过后,他现在好像已经可以理智一点地思考这件事情了。
      以冯敬尧的性格和说话时神情,他应该没有说谎话,当年冯氏摇摇欲坠时他都不愿说出真相来求自己收手,可见如果不是因为程程这次跟自己结婚,他是准备守着这个秘密到死的,而现在回想当年阿娣一家人被杀的情景,其惨烈程度的确不像冯氏手下所为,冯家马仔杀人一般就是干脆一枪,只有那些日本浪人才会用刀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杀人,阿娣他们惨死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文强脑海——阿娣,你们放心,我会让那些日本人血债血偿的。
      忽然,他有点怨恨冯敬尧,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这个秘密,除了可能化解自己对他的仇恨外,没有任何意义,冯氏的家业被自己毁了,大错已然铸成,程程会怎么想?她能原谅自己的错误吗?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感激冯敬尧,幸亏他还是说出了这个秘密,让他可以全心全意地用以后的生命来爱程程,来弥补过去对她的伤害,可是,她还会给他这个机会吗?文强的心蓦地抽紧。

      冯府,坐在梳妆台前的程程托着腮,看着文强送过来的首饰箱想着心思,今天一大早,宋穆青就拿着请贴来了,问她怎么回事?她让他先回去,以后她会向他解释,宋穆青心里难受,但他还是听话地走了,只是临走时他对程程说:“你看起来并不开心,程程,我不管你是不是结了婚,我始终都会爱你,不会放弃追求你。”一番话让程程目瞪口呆。
      “小姐,许先生来了,您是下去见他还是……”小南在门外说。
      想到他们可能会谈一些关于明天行动的事情,程程让小南请文强到自己房间来,同时把首饰箱放进柜子。
      没想到文强竟然捧了一大把红玫瑰,令程程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她接过来,轻声说了句谢谢就把花随手放在梳妆台上,她示意文强坐在椅子上,自己在床边坐下来。
      “程程,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文强看着程程依然有点红肿的眼睛,有些艰难地开口。
      “那就什么都不要说,如果你是担心我明天会缺席婚礼,那大可不必,我会按计划做的。”程程的语气很冷漠,让文强心一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不按计划做事。”
      “那你应该想到的,因为昨天我的确不想按计划做事了,我不想结婚了,即使是假的,也不想。”
      “我明白,程程,不管你有多恨我,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家,我没有什么可以为自己辩解的。”
      “恨?恨有什么用?就算我恨你六年,就能够抹掉过去六年我为你所承受的痛苦吗?我一直认为是爸爸把你逼上了绝路,在以为你死去的那些日子,我每天生活在对你的怀念和愧疚中,单纯的怀念可以是美好的,但背负着愧疚的怀念只能是无止境的痛苦,你懂吗?”程程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程程……”文强的眼眶红了。
      沉默了好一会,程程又说:“我问你,当年如果我爸爸说出了真相,你会相信吗?会收手吗?”
      文强怔了一下,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程程凄然一笑,“所以,文强,你不用自责,我不恨你,我也没有怪你,就像那你说的,要怨,我也只能怨命,怨命运给了我一个心高气傲的父亲还不够,还要让我遇上一个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的许文强。”
      “程程……”文强一把抓住程程的手,“给我机会,让我补偿。”
      程程看着文强的满脸泪水,缓缓摇了摇头,抽出自己的手,站了起来,“好了,洗洗脸,我们去见爸爸吧,不能让他看出我们有矛盾,否则,就结不成婚了。”

      星期六下午,婚礼如期举行,这场隆重的婚礼在战时上海的法租界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旋风。首先是冯敬尧退隐江湖多年,如今嫁女儿竟是这样的大张旗鼓,邀请了上海各界名流,当然是引人注目;其次是据说新郎新娘乃是历经磨难又重新走在一起的,一时间关于许文强和冯程程的爱情故事到处流传。
      天主堂街的天主教圣若瑟堂,是婚礼举行的地点,一对新人要在主的面前许下今生。来教堂观礼的都是至亲好友,其他的宾客就直接在五点半到国际饭店参加婚宴。
      午后的阳光洒在教堂的尖顶上,光华璀璨,万般夺目。
      文强站在主的面前,竟然感到那么的不真实,再过一会儿程程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了,他说不清楚此时究竟是什么心情,总觉得一切都像在梦里。结婚进行曲响起,他还恍恍惚惚,抬头向教堂门口望去。阳光折射而成的光晕晃的他有点晕,然后在光晕之中他看到了她,包裹在那白色的婚纱中,仿佛站在云端,缓缓的向他这边走来,他有点簌簌发抖,那个白色的身影曾无数次在他的梦中,而今她真真实实的走向了他。可他却依然感觉不可触摸,远远的,仿佛她真的站在了云端,那缀满了粉色的玫瑰的裙摆在红色的地毯上摇曳,一点点的浅浅的红,绽放着灿烂的笑意。他看向她的脸,略施粉黛,映着那白色的头纱,黑色的秀发,美的近乎于不真实,掩在那抹光晕中,他看不清,雾蒙蒙的,渐渐渐渐的走近……
      程程扶着冯敬尧的手,一步步的走向文强,这曾是她一生的期盼,没想到却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切成真,她有点木木的,或许她该笑,于是唇角便绽开了一抹笑。鸿祥公司设计的婚纱,独一无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曾花了多少的心思去准备这场假戏,她曾怎样的去期盼这个婚礼,却没想到真相竟让人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
      就在文强还晕乎乎的时候,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已经交到了他的手上,他一把的抓住了,才略微感到了一丝真实,于是紧紧的抓住了,再不松开。她的脸映在他的眼里,迷蒙蒙的眼神,恍恍惚惚的笑容,让他有点心疼,有点心慌,于是他更紧的抓住了她的手。
      程程感觉到那只大手有点湿漉漉的,他流汗了,心底是悲凉的很,却无法挪动自己的手,只是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放在了他的手中。
      神父的誓词在耳边也有些遥远,她听到他的那句“我愿意”,于是机械的从口中蹦出了那句“我愿意”。然后她看到了那对熠熠生辉的戒指——那对三环的戒指,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排山倒海的扑向她:他走了,留下了那个戒指,她含着泪绽开一丝笑容戴上了那枚戒指;那枚戒指回到上海,她哭到在黄浦江边;香港一别,她取下了那个三环的戒指,然后把那对戒指永远的放进了抽屉,从上海到法国,从法国到南京,从南京到武汉,从武汉重又到上海,她一直都带着它们。现在他正在把一个一模一样的三环的缀着钻石,刻着她名字的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她整个人都呆住了,盯着那个戒指,原来他也是这样精心的准备着这场婚礼,原来他从没忘记,原来她是在他的心中的。她慢慢的拿起了另一枚同样的镌刻着他的名字的戒指套进了他的指间,抬眼看向他,恍恍惚惚的挤出了一丝笑容,竟是有些凄苦的。
      文强没有忽视那抹飘忽的笑,盯着她的眼睛,那对眸子中湿漉漉的,仿佛要滴下水来,她的整个人都似是笼在这样的梦幻中的,他轻轻的揽过她的腰,慢慢的用唇触到她的唇。冰凉的湿润的唇,他感到了她的一阵颤抖,他更紧的搂着了她,她是他的新娘,他吻着他的新娘。她在他的怀中轻轻的挣扎了一下,他还是感觉到了,于是他便箍紧了她,他的唇带着炽热的温度,带着绝望的痴迷,带着无可奈何的疯狂,紧紧的久久的贴在她的唇上,一滴泪滑落到他的嘴角,哭哭的、涩涩的。他才猛然的领悟,她竟然带泪。
      婚礼仪式以后,新人要和亲朋好友在教堂外合影,然后再去国际饭店宴请宾客,喜宴定在下午五点半开始,一些亲友可以先去那儿打麻将。
      照完相,陈少白走过来握着文强的手:“恭喜、恭喜。”而后用力的一握,意思是一切就绪。他今天是作为程程在法国认识的朋友被邀请的,一会儿也将去国际饭店。
      车队要出发去饭店了,可是到处都没看到程程。
      “她照完相还在这儿呢,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月淇说:“说不定去洗手间了,要不我去找找吧。”
      “那陈太太你到里面找,我去后边找找。”文强也觉得奇怪,刚才还看到她的,怎么一转眼就没人影了。

      教堂后院,程程和宋穆青面对面的站着,程程还穿着那袭婚纱。宋穆青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没有移动。他似乎是瘦了,穿着长衫,消瘦的让人心酸,眼睛里带着明显的血丝,程程没来由的感到抱歉。
      “程程,你今天真美。”宋穆青说着这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就要痛哭出声。
      “穆青,”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的称呼他,“你别这样。”
      宋穆青明显的抖了一下,为了那句称呼。他一直隐隐的感到这场婚礼并没那么简单,所以当他从报纸上得知程程要结婚时,他并没有多么的感伤,因为程程说过会给他一个解释的。但是今天,婚礼上他全看到了,看到了许文强的如痴如醉,看到了程程眼波流转中的眩晕,他根本就没法欺骗自己。“程程,我想抱抱你,可以吗?”眼角的泪已经不由自主的滑落了下来。
      程程怔怔的看向宋穆青,那一刹那仿佛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傻的近乎于固执和执迷。慢慢的她走近他,慢慢的把头靠向他的肩。
      这些年来,他们在戏外从没如此的亲近,宋穆青用手环住了程程的腰,低下头,轻轻的把头靠在程程的肩上,“程程,这就够了,够了。”说着泪留满面。
      程程忽的一阵心酸,泪就下来了。“穆青,别,我配不起。”
      远处,来找程程的许文强就那样呆呆的看着,然后转身离去,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抬手在脸上轻轻的一擦,不知何时,泪已经爬满了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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