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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忆闵修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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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闵家在嫡羊是有名的大户,同时也是受人尊敬的武林世家。当家人闵浩南为人正派公正,十里八乡谁家有了不平事,都喜欢来找他裁决和主持公道。是以,闵家在嫡羊声望极高。除此之外闵家还有一个特点是被大家所津津乐道的,那就是闵家的孩子相貌都极为出众。
闵浩南是条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汉子。妻子秀外慧中,如今虽然上了点年纪,但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他夫妻二人一共育了三子一女,各个生得比父母还要漂亮。尤其是闵三公子,貌比潘安,在嫡羊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在别人家,只有姑娘生得好才会有媒婆盈门的盛况,但在闵家,媒婆上门来为几位公子说亲的却不在少数。大公子和二公子在几年前顺利的娶到如花美眷,如今三公子也到了弱冠之年,近来闵家的门槛都要快被媒婆给踏平了。每日都有不少姑娘的画卷经媒婆之手递进闵府,那案头上的画卷已堆积如山,怕是一城待嫁姑娘的画卷全在这里了。
闵夫人为此很是头疼,成日接待这些媒婆让她应接不暇,更恼人的是不乏一些惹事生非之徒。譬如前几日王家湾那位有龙阳之好的王大公子着人抬了一箱黄金上门求取闵三郎。求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闹得满城皆知,这事气得闵浩南险些拔剑杀人,赶跑一众恬不知耻之徒后,闵浩南回堂取了皮鞭,当即令闵修染跪了蒲团狠抽了一顿。
闵修染这顿鞭子挨得冤,他连那王大公子是谁都不知道就挨了这顿打。闵浩南平素最不待见的就是自家这老三,身为武林世家的子弟,却生出一副柔弱之相,没得半点硬朗之气。闵浩南觉得丢人。他认为男儿就该顶天立地,铮铮铁骨,光长得漂亮有个屁用!要不是他自己没得半点威势,又怎会招人如此羞辱?!换他大哥二哥,谁敢这般调戏?!
唯一让闵浩南欣慰的是,他抽了这半天,闵修染恁是扛着一声不坑,好歹还算有点男儿的骨气。
这顿打挨了没几天,又有逼婚的上门。据说南大街绸缎庄的付姑娘为闵三郞相思成疾,现在卧病在床连药都不肯喝,父母被逼得无奈只得托了媒婆上门。媒婆上门后颇有点逼婚的架势,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付姑娘真的病入膏肓撒手人寰,闵家的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闵夫人听得头大如斗,问媒婆这话是怎么说起的?媒婆拿了一把青花伞出来,说,要不是闵三郎赠伞留情,也不至于弄得付姑娘病卧床头。
这事气得闵浩南拎了闵修染去大堂跪着,又是一顿皮鞭。新伤叠旧伤,这回闵修染是真的被抽懵了,事后他拿着那把青花伞回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一个月前他去城隍庙,正巧遇上天降大雨,他见阶廊下有一姑娘带着丫鬟正在那狼狈的躲雨,一时仗义,便把伞送了人家应急。当日不过寥寥几句客套之言,他连那姑娘的相貌都记不得了,怎知还惹出这等事来?
闵夫人一边替儿子上药,一边心疼。她也知道儿子这打挨得冤,无奈丈夫对修染的偏见太大,简直恨铁不成钢。闵浩南在他这个年纪时已经开始仗剑走天涯,少年英雄意气风发,即便麻烦缠身,也是刀枪棍棒下的事情。哪像闵修染成天价的尽惹些桃花债,连番有人上门滋事,成何体统。闵浩南生平最瞧不上那些徒有其表的小白脸。偏自己这儿子就走了这个路子。
闵夫人也劝了儿子很多回,平日少看些书,多花些心思在武学上。虽说读点书长点见识是好事,但他们又不是官宦世家,现在也不兴科举,书读太多没什么用处。一味弃武从文更是本末倒置。闵修染现在都年有二十了,提起剑来还连看家护院的都打不过,叫闵浩南如何不气?
闵夫人也是侠女出身,她看得明白,究其根源并非儿子冥顽不灵,实在是该子乃天生的文料而非武材,秉性使然,纵然再逼他,在武学上他也难成大器。她原本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龙生九子还各不相同,闵家又不是养不起他。修染本性纯良,善解人意,又是个体贴的好孩子,在三个儿子中闵夫人反倒最喜欢他,就算他学不成武艺,在江湖上难有作为又如何,一生平安就够了。然而无奈丈夫对其心结很深,总觉得他一事无成,有辱门风。
闵夫人忍不住长吁短叹。
“娘,孩儿没事。爹能消气就好。”闵修染极为孝顺,受了这番委屈也不埋怨,只觉得自己没用,才会惹爹生气。
他越是这样闵夫人越是心疼:“傻儿……”
闵修染问:“付家姑娘怎样了?”
“别往心里去。媒婆想促成婚事,自然说得严重些。”闵夫人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心肠素来过善,为别人考虑的总是比为自己考虑的多。
果然闵修染沉默了一会后,说道:“要不然,就让孩儿娶她好了。”
“傻儿,”闵夫人一边涂药一边说道,“你知道人家姑娘什么家世什么品貌吗?就说要娶人家。”
“只要家世清白,人品端正。其他的孩儿不挑。”闵修染说得很淡然。
“你爹娘就势利眼了?门第什么的咱们可以不讲究。但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总要挑个你自个儿喜欢的。”
“孩儿没有喜欢的。”
“现在没有以后总会有的。”
“付家姑娘是因为孩儿受苦,孩儿心里总是惶惶不安。”
“人得自我约束,不能随性妄为,尤其是给他人增添麻烦。付家姑娘拿病要挟父母,使得媒婆上门来逼亲。就这心性,莫说你爹不会允准,就是娘亲也有些看不上的。”
闵修染觉得娘所言有理,也就不再多言。不过等娘走了以后,他思考甚久,仍是研磨提笔,写了一封劝解信给付家姑娘,劝其爱惜身体,莫令父母担忧,预祝早日康复。
(2)
一室书卷,满室墨香,四面墙壁上悬挂字画,窗台上还摆满了鲜花。阳光斜刺进来,落在几案的文房四宝上,有细微的轻尘在光晕里飘。这是闵修染的书房,也是他的港湾。每每遭遇烦心事,他就喜欢躲在书房里,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让他心情平静,忘却痛苦。
他喜欢读书,不为功名利禄,只是希望能多懂一些圣贤道理。他不喜欢江湖纷争,成日里就是些打打杀杀。剑对他来说是凶器,只会破坏和平引起争端。他不愿意提剑,是想远离凶器。可这样却让父亲对他很失望。闵修染尽管不敢埋怨,但还是免不了心中委屈。
他正在发呆,突听窗框传来一阵声响,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从窗框下面冒了出来,不是他那古灵精怪的小妹还是哪个?闵文佩嘻嘻的笑着:“哥,你又愁眉苦脸了。”
“小心我的花!”闵修染险险的接住掉落下来的盆栽。闵文佩有门不走偏要爬窗,怀里还抱了一堆卷轴,爬得有些艰难,好不容易才迈进了腿儿,身上一颠怀里的卷轴全都哗哗的滚落在地,好在人也总算是翻了进来。
闵修染摇头失笑:“你这个小猴儿,哪有点姑娘家的样子。”他拿手指刮小妹的鼻子,嘴上责怪着,眼里却满是溺爱。他的这个小妹虽然调皮捣蛋,却是他最宝贝的开心果,闵修染一见到她就觉得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闵文佩嘴里哎呀哎呀的喊着,蹲下去捡那些卷轴。卷轴掉到地上,有些展了开来,闵修染帮忙拾捡的时候才发现这些竟然都是花厅案头上摆的那些姑娘画像。
闵修染哭笑不得:“你拿这些画像干什么?”
“帮你挑选媳妇儿啊!”闵文佩小大人似的,一把夺过闵修染手里那副,连同怀中的那一堆哼哧哼哧的抱到桌上放了,学着娘的架势,老气横秋道,“那些姑娘,我都粗粗的替你选过一遍了,就这几个还堪入眼。”
“你知道什么叫还堪入眼?”闵修染笑着,拿手指在小妹的额心轻轻敲了敲,“小人精!你才大多点,就晓得替你哥选媳妇了。”
“别小看我。我可什么都懂!”闵文佩瞪着圆溜溜的大眼,为了证明自己,她拿起一张来展开,“你看这个。庄晓卿,天真烂漫,灿若骄阳,能歌善舞,多才多艺。还有这个李慧兰,贤良淑德,温婉端庄,恭孝长辈,体……体……血,下人?”她是照着字念的,遇到个别不会的字就有些懵。到底也才八岁大点,识字并不多。
闵修染一把夺了她手中的画:“那个字读恤,体恤下人。是说做主子的不拿架子,很照顾下面的人,处处为他们着想的意思。明白了吗?”
他是有意教自己的小妹。但闵文佩听后歪了半天脖子,然后问:“就像哥你这样吗?”
“怎么扯到你哥身上了?”
“哥就从不拿架子,对谁都很好啊。闵管家,田阿婆,还有铃儿姐姐……大家都最喜欢你哩。”
闵修染笑:“大家最喜欢你才是。”
闵文佩大眼珠子骨碌一转:“说的也是!”
她言归正传:“这么说,这个李慧兰很适合哥哥呀,我看下是哪家的。”她才刚拿起画轴,就被闵修染夺回去放下了。“你还来真的?”
“那当然,那么多画,我选了一个多时辰呢。”
“那些评语都是自个填的,很多是吹嘘,当不得真。为人性情如何要接触过后才知道。”闵修染对这个妹妹耐心十足,好生的解释着。
闵文佩抓了抓头发,有些无奈的样子,不甘心道:“但这些都是我挑出来最漂亮的。有几个看起来比大嫂二嫂还漂亮呢。”
“画也是自个家画师画的,和本人不一定相同,”闵修染不明白自己这小妹怎会对这件事上心,“哥的婚姻大事有爹娘做主,不用小妹这么费心,你只要每天乖乖的不惹爹娘生气就好了。”
“我哪有惹爹娘生气,”闵文佩看起来有些委屈了,瘪了半天嘴巴,磕磕巴巴的说道,“我今天躲在窗户底下,听到,听到爹和娘在商量,要不要送你去少林寺。”
闵修染一愣:“少林寺?”
闵文佩点头:“爹说你再这样下去就废了。让你去少林寺做俗家弟子,说不定能练出些硬气。”
“那娘怎么说?”
“娘还没同意。不过娘说最近求亲的闹事的太多,你又没个钟意的姑娘,所以让你出去一段时间也好。”
闵修染苦笑。少林寺那个地方他很不想去。他曾和父亲去过一次。当时他随着父亲走过长长的阶梯,转头就能看到远处空旷的坝子里有上百个和尚排列整齐的在那练武。他们全都打着赤膊,挥汗如雨,整齐划一的呼喝声如同雷鸣。浓烈的汗臭味即便隔了十几丈依然能清晰闻到。闵修染无法想象自己融入他们的日子。
他不明白爹为什么一定要这么逼他,非要他成为他不想做的那一类人。
闵文佩看出哥变得垂头丧气,连忙出声安慰道:“我也不想你走。爹娘还没决定哩。他们只是在考虑。哥,这段时间你好好争取一下表现。每天勤练武功,抓紧选个嫂子。爹娘肯定就会改变主意啦。”
闵修染一腔苦水无处诉,小妹毕竟还太年幼,很多事情她不会懂。他强颜欢笑了一下,摸了摸小妹的头:“好。”
闵文佩目的达到,开心得跳了起来。先前她一直在担心没法令哥改变主意,万一哥真的被送去少林寺,她就太难过了。整个府邸只有三哥最疼她了,她可不要他离开。
(3)
闵文佩走后,闵修染出了门。他去了锦绣庄。
锦绣庄其实是一家卖绣品的铺子,铺子不大,老板是一位叫做灵姑的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从外地来的。灵姑在城中没什么人脉,但绣工很好。开个卖绣品的铺子,虽不大点,营生却不成问题。
闵修染和灵姑是在一次偶然中认识的,两人相谈甚欢,均觉得秉性相投,几次交往下来,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见闵修染来了,灵姑嘱咐了店中丫鬟几句,便带了他去了后面的小院,顺便替他温了一壶酒,因为她看得出来闵修染心事很重。
灵姑替他斟酒时感叹:“闵家家大业大,三郎却还是有数不完的愁。”
闵修染苦笑:“家大业大又如何。不能见容于家父,我也只是个废物。”
“闵三郎要是废物,这城中就没有好男儿了。”灵姑微笑。一城姑娘无不倾慕闵三郎。因为谁人都知闵三郎才华横溢,温文有礼,举止有度,待人和善。哪怕潘安在世也不过如此形貌,如此品德了。但无奈闵当家却希望儿子长成盖世英豪。真是各家有本难念的经。
灵姑是朵解语花,她明白闵修染到她这里只是为了暂避苦闷,她便不多言多语增添他的烦扰。她懂得在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不开口,开口时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现在酒他一杯一杯的喝,她就一杯一杯的斟,默默的相陪在侧,即便没有任何言语,院中依然和煦如春。
渐渐的闵修染愁绪缓和了一些,他放下了酒杯。大醉而归不成体统,若醉倒在姑娘家则更是有失礼节。即便在愁苦之时,闵修染也谨守着分寸,酒喝到未醉就该停了。
灵姑懂他,随即撤走了酒,换上了解酒的茶。
闵修染舒展的笑道:“灵姑,还是你最好。每次来你这里我都感觉舒畅。”
“幸好我还有这个作用。否则你就想不起我了。”灵姑淡淡的笑着,笑得很温和。
“怎么会。”
灵姑给彼此都斟了一杯茶,陪闵三郎喝茶时,灵姑的话会多一些。
“付家姑娘的事我听说了。你为了此事受罚?”
闵修染诧异:“这种事情也传开了吗?”
“闵三郎的消息在坊间总是要传得灵一些的。”
闵修染皱眉。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倒不要紧,但莫要影响付家姑娘的声誉才好。
灵姑道:“城中为你害相思病的姑娘不知多少。你要都这么担心,可担心不过来。”
闵修染长叹一声:“闵某一无所长,何德何能令她们如此相思。”
“闵三郎过谦了。家世人品你都万里挑一。”
闵修染缓缓摇头,旁人只看到他光鲜的一面,个中的苦不身临其境,恐怕难以体会。
灵姑见他似陷在某种哀伤里拨不出来,便道:“受姑娘家欢迎是件好事。何必这么苦恼?”
“非我所求,”闵修染抬起头来看着灵姑,良久,轻轻一叹:“幸好你与她们不同。”
闻得此言,灵姑手顿了一下,随后她不着痕迹的端了茶到唇边饮了,茶杯遮挡了她眼中的暮色。她不是与她们不同,而是不敢与她们相同。否则,连做他红颜知己的机会也没有了罢?
放下茶杯,灵姑淡淡一笑,避开了适才那句:“三郎眼光过高的缘故。何等女子才是你所求?”
“我也不知道,能使人动心即可。”
灵姑失笑,这样的要求也许才是最挑剔的。
其实遇不到动心的女子,闵修染也能够凑合。大哥二哥都已成家立业,如今独当一面。就他仍然碌碌无为,他心想不能立业先成个家也行。但娘亲却要他找个合乎自己心意的。闵修染时常觉得自己怎么也无法做到让父母满意,这才是他心头最苦闷之处。
幸好有灵姑作陪疏导,闵修染可以尽情宣泄。苦水道尽,闵修染心头的愁绪也就慢慢的淡了。时候不早,到他该回家的时候了。他去铺子里挑选绣品。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叨扰完灵姑之后,他总会买点什么,算作对灵姑的一点补偿。
灵姑嗔怪道:“你每次走时都要买东西。我这哪还有东西可供你买。这段时间我没什么作品。铺里这些都是客人定制的。”
铺子里摆满了香囊,绣帕,团扇,绣画,绣服,绣屏等东西,琳琅满目,闵修染一路看过去。灵姑发现他站在一堆香囊前观看,不由笑道:“说起来托你的福,这里不少东西还是要给你的。”
闵修染没听明白:“给我的?”
灵姑抓起几个香囊来,随便塞了一个在他手里:“快到七夕了。最近我这里接了不少姑娘的活儿。恐怕七夕那天你会收到不少香囊。”
闵修染手里的香囊绣的是一对双鲤,旁边一行娟秀的绣字,里面含了“修”和“染”字,词句情意绵绵,的确像是要给他的东西。再看了看其他香囊,形式都差不多,词句不同。要么含“修”字,要么含“染”字。要么都有。大同小异。
闵修染惊奇道:“她们怎么都喜欢用这种方式寄情?”
灵姑掩嘴轻笑,她是久经世故的人,很多事情看得多见得广:“情丝飘渺如无物,情到深处,总是想要附著于形。文人爱题诗作画,女子爱针织绣品。大都如此罢了。”
闵修染恍然,但他神色懵懂,依然是一知半解的模样。
灵姑见他呆傻,忍不住又笑了几声,调笑道:“早些找个钟意的姑娘吧。等你有了心上人,就明白此种心情了。”
最后闵修染没能选到合适的绣品。铺里的东西大多都是客人定制的。他只得拿走了一方雪白的绢帕,留下一块碎银在柜台上。
灵姑无奈道:“一块白绢,哪值这么多钱。”
闵修染想了想:“等我想到要绣什么再来找你吧,银子就当是工钱先放在你那。”
闵修染带走了白绢。
(4)
回到家。书房中,小妹带来的那些画卷还凌乱的摆在桌面上。想到自己的事情竟连小妹都在操心,闵修染心头又是一阵郁闷。他走到桌旁去收拾,有一两卷滚落在地,露出半截女子兰指拈花的娇颜来。闵修染拾起,仔细看了半晌,放下,突又心血来潮将所有画卷都展开来认真看了一遍。这些都是小妹千挑万选出来的,闵修染也不想辜负,但他看遍了画卷仍是挑选不出一个合乎心意的来。
“唉~”闵修染惆怅的放下画卷,看向窗外。他也不知道要怎样的才能合乎自己的心意。他活了二十余载,所见的无不是庸脂俗粉。他对女性的所有神往都只来源于书中的描述,譬如巫山神女,譬如西施貂蝉,譬如桃花夫人。但文人墨客最喜欢夸大其词,那些描述里有多少臆想成分尚不可知。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姿色,现实之中怎么可能存在。
闵修染讪讪的将画轴都收捡到了画缸里。婚姻之事暂时不想考虑,这段时间他只得勤奋练剑,但愿爹娘不要真的将他送去了少林寺。
不过闵修染的担心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翠云法源寺被烧,爹突然大发善心,将法源寺一干无处可去的和尚全部收留进府,甚至还要重建法源寺。一时间,府中拥挤不堪,爹娘成日忙碌,他的事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少林寺的事再无人提起。
眼见无人管束,闵修染便把练剑之事又搁到了一旁。府中之事有父母和两个哥哥操劳,闵修染唯一可做的,就是看顾小妹。成日里陪着小妹摘花扑蝶,或在庭院里看看闲书,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这天,后院蔷薇盛开,他陪着小妹去后院采摘蔷薇,刚摘到一半,突听前院传来了一阵喧哗,他叫住匆匆路过的管家:“平叔,何事喧哗?”
“哎呀!师傅们搬木材上山,遇上塌方了!死了好几个小师傅,伤了不少,连慧明大师也受了伤。我得赶紧拿药去。”管家说罢匆匆走了。
听说出了大事,闵修染连忙牵了小妹的手:“走,我们过去看看。”
一路走过庭院,经过前院步廊时,他看见一个身穿紫衣的姑娘正站在庭院假山旁,仰着头看着远方,遥远看去见她身姿娉婷,容色姣好。闵修染觉得眼前像是突然撞进了一道风景。这么美的姑娘仿佛是从诗里走出,画里拓出。他瞳孔微微扩张,步伐不由自主的缓了下来,原本是他牵着小妹前行,慢慢的变成了他被小妹牵着前行,走过廊道,走过拐角,在一根根的柱子间,他痴痴的看着她变幻了各种角度,如诗如画,如仙如幻……
直到被小妹牵进大堂,闵修染才回过神来。
大堂里一片混乱嘈杂。这次事故,伤了七人,死了三人。几具尸体盖着白布暂时停放在一旁,棺木已经差人去办。伤者全坐在一排椅子上,呻吟声不断,包扎的,跑腿的忙忙碌碌。爹和大哥在主持着局面,闵修染帮不上什么忙,只得牵着小妹的手站在一旁,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小师傅那里听全了事故的前后。
小师傅后怕道:“幸亏关键时候得女侠相助,否则这次死伤会更严重,连住持也凶多吉少。”
闵修染心头一动:“那位女侠说的是穿着紫色纱衣,长得很漂亮的那位吗?”
小师傅点头:“是很漂亮,天仙一般。”
她竟是位女侠?!闵修染觉得奇异,视线不住的往大堂外投去。可假山之旁已经没有了那道紫色的身影。他避开忙碌穿梭的众人,脚步慢慢挪到了门边,手扶着门框朝外张望。原来那姑娘已经移到了廊下坐着,她坐也不规矩的坐在飞来椅上,而是直接坐在栏杆上,斜靠着柱子,一条腿垂着,一条腿还踏在栏杆上,看起来百无聊赖。姑娘家这个坐姿委实不雅,然而她却坐出了一种潇洒灵动的风采。将江湖侠女那种无拘无束的洒脱彰显得淋漓尽致。
闵修染不由自主的轻笑。通常美女也需要陪衬才能织成一景。但她旁边还有一堆没来得及收拾的杂物和垃圾,原本很碍眼,但因为有她这一坐,竟连那堆垃圾看起来也像是一道靓丽的风景。闵修染想,怎么会有一个女子好看成这样?他脑子里冒出了很多书本上歌颂美人的词句。那些词句拿来安放在她身上一点也不为过,过去他觉得世上无绝色,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这世间尚有倾城色。
他从来没有做过采花赠佳人的举动。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举手投足便能引来旁人无端的遐想,但这一次他却不怕,因为赠花留情就是他的本意,她若能有回应对他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一朵蔷薇,换回来一个名字。影月。
“多谢三公子。”她轻轻一笑,睫羽扇动间,启开了他长闭的心扉,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霎那间天地全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一抹人影光彩灼灼。
闵修染欣喜若狂,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激动,他好不容易寻获到自己钟意的女子,总觉得要做些什么才能表达内心的喜悦。当日便描了一朵蔷薇,想了想,旁边还落上了‘月染清蔷’四个字,以作小样。把这小样连同白绢一起包了,让丫鬟带去了锦绣坊。
接着,闵修染兴高采烈的去找父母打听影月姑娘的家世背景。谁知道却招来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顿打。闵浩南气得脸色发青,手里的鞭子抽得啪啪直响,落在闵修染身上不光是留下淤青,还绽开了道道血痕。丈夫管教儿子的时候,闵夫人一向不插手,但这次也吓得上前去抢夺了皮鞭。
闵浩南抖着手指,隔着妻子指着他一通怒骂,用了最严重的措辞:“这小畜生!不求上进也罢,现在还越发荒唐!成天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闵修染一下从九重天上跌落至万丈低谷。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顿打彻底伤透了他的心,也打出了他的怒气,他开始绝食,拒绝上药,甚至拒绝休息……
(5)
夜深人静,他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房外阶梯上,神情寥落低沉,衣衫未换,道道血口还清晰可见。闵夫人前来看望他的时候,从远处看见得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顿时一声的长长叹息,自己这个儿子,何时才能长大?虽已及冠,却还是不识愁滋味。
闵夫人陪着儿子在阶梯上坐下来:“修染,别怨你爹。”
闵修染姿势未动,脸庞依然埋在双膝间,低沉道:“娘,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爹都不会喜欢我?”
“你是爹的儿子,他怎么会不喜欢你。”
“可是我怎么也做不对,怎么也没办法让他满意。他只想让我成为另外的人,却从来也不肯接受我,了解我。”
“那你了解你爹吗?你懂得他的心思吗?“
闵夫人看着自己这个儿子,很多事情她原本不想告诉他,但现在她觉得应该是时候告诉他了。过去她总是将他牢牢的护在羽翼下,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总是长不大。
闵夫人:“我们闵家现在正在面临最大的危机,你爹已经连续很多天不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闵修染这才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来,诧异道:“为什么?“他想了想,”是因为法源寺的师傅们吗?“
闵夫人点了点头:“寺庙是神圣之地,不得随意滋扰,这是江湖人的禁忌。这次法源寺被烧,事态严重,足见师傅们开罪之人有多穷凶极恶。这事你爹本不该插手,但你爹年轻时曾欠过慧明大师人情。他最讲江湖道义,所以不能不管。但管了,闵家很可能就会遭到祸连。”
闵修染心头震动:“恶人还能无法无天了吗?我们闵家有百年根基,怕他们不成?!”
“百年根基又怎样?我们这次要面对的是四方城最强的霸主。对他来说,要毁灭我们闵家并不是什么难事。”
闵修染一惊:“娘说的难道是……”
闵夫人缓缓点头:“儿啊,这世道不稳,豺狼当道,尤其这几年来江湖中有不少武林世家遭遇横祸,顷刻间就化为了飞灰。安稳一时容易,安稳一世则难。过去你们能有安稳的日子,是因为爹娘将你们保护得很好。所以你们不懂得人世的沧桑。外面的世界其实很残酷,并不是你生活中那点小小烦恼能比拟的。我知道你一直觉得你爹逼你习武是不想让你辱没家风。其实连娘过去对你爹也有此误解,但近来娘才真正懂了你爹的心。他要你们习好武艺,其实是想你们有自保的能力,现在这个世道,刀剑要比书本实用。爹娘很难保护你们一辈子。”
闵修染讶然张嘴,久久无法言语。
闵夫人抓住他的手拍了拍:“你爹近来压力太大。整个家族的命运全扛在他一人身上,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寝,难免脾气暴躁了一些。今日打了你,他心里也痛。但这事也不怪他生气。你看上哪家姑娘不好,偏要看上那位姑娘。你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位姑娘与我们道不同难为谋,而且至高难攀,别说是你,就连爹娘都不敢轻易招惹她。”
末了,闵夫人以商量的口吻道:“等过了这段艰难的时期,娘再帮你好好挑个姑娘,你看行吗?”
“别说了娘,“闵修染羞愧难当,又心乱如麻,”让我先静一静……“
闵夫人:“那你答应娘,别再负气,好好吃饭,乖乖上药。“
“我知道了,娘。是孩儿不孝。总是让你们操心。”
闵夫人走后,闵修染收拾好了自己,心情复杂的熬到了夜晚。他忍不住去了爹娘住的院子。站在远处看着厢房灯火通明。窗棂上印出父亲踱来踱去的身影,偶尔飘出一两声咳嗽,就像敲打在他的心上。
在院中站了很久,闵修染面色沉郁的离开,在庭院撞上了两位护院。
闵修染突然道:“你们赔我过两招吧。“
两名护院面面相觑,很是惊奇,三公子素来最厌烦练剑,今儿居然会主动提起,这压根是从没有过的事情。但公子既然提了,他们自然只有作陪。
十招不到,闵修染手中的剑便被哐当一声击落在地。
“哎呀,对不住,公子,刚才忘了收力,再来过,我们会注意点。”
闵修染拾起剑来,怅然若失。
“公子?”
“不用了,你们走吧。”
两位护院觉得公子看起来好生奇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走远还在频频回望。
闵修染一直站着没动。他提着剑,不知所措,过去他从不把此道放在眼里,直到现在才感到挫败至极。他呆呆的看着自己手里的剑,想着,这样的剑提起来又能保卫得了什么?他陡然生出了一股惶然和恐惧。
越往后风声越来越紧。法源寺重建完毕,师傅们回去了庙宇。但闵家却并未回复平静。爹娘的神色变得日渐凝重,甚至开始变卖产业,疏散部分家奴,准备不日东迁。闵修染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他看着不谙世事的小妹成天照样的扑蝶赏花,嬉闹玩耍,时常发怔。恍若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方知父亲那句荒唐骂得有多正确。
他开始日日祈祷,希望闵家能顺利度过这次的灾劫。然而事与愿违。还未能举家东迁之前,一封战书先送达了闵府。江湖第一杀手鬼见愁约战闵浩南于秋水崖。
整个闵府一下子炸开了锅。传言鬼见愁武功绝顶,手持神兵龙魂,乃是江湖高手榜上的排列第一的人物。若是应战,那此战必然凶多吉少。但若是不应战,则会被同道所耻笑。闵家将永远也抬不起头。这是一个关乎性命和尊严的选择。闵浩南几乎别无选择。
在闵浩南决定应战的那一刻起,闵府就笼罩在了一种极其沉重的氛围中。连从来不曾啼哭的闵夫人,也泪湿了双眼。
这是闵修染生平第一次感到灭顶之灾,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短短的时日,父亲眼窝深陷,两鬓苍白,连挺直的脊梁也像是被压弯了不少。闵修染跪到了父亲的膝前,这是他迟来的道歉。闵修染泪流满面,痛恨自己悔悟太晚,痛恨自己无能无力。
闵浩南把大手放在他的头上,没有责怪也没有安慰,而是重重道:“孩子。为父只要你记住,你也是个男子汉。男子汉就该坚强,就该守护好家人。“
“孩儿记住了!就算孩儿力薄,也会拼尽全力,守护闵家。“闵修染咬着牙,这是他对父亲最后的承诺。
这个承诺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最后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闵家满门全灭,闵修染用身躯护卫了小妹,为闵家留住了最后一点血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有遗憾,也有欣慰,他至少完成了对父亲的承诺。这是他短促的一生中,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情。
(6)
灵姑最后在闵修染脸上看到的是一抹安详的笑容。无数衙役在闵府穿梭来去,一具一具尸体被整理掩盖。灵姑是趁着混乱溜进来的。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与他天人永隔。她记得她最后一次见到他,只是几日之前的事。
那时她听到很多坊间传言,说闵家在变卖产业,打算东迁。所以她借口前来送绣帕,到闵府探望。
当日闵修染的面色很差。他怅然的接过绣帕,看上去悲伤不已。
“月?是你心仪的姑娘吗?“
闵修染缓缓点头。
她记得她当时心头很酸涩:“没想到这世间真的有能打动你心的女子,而且这么快就被你遇上了。“她本来还想打趣他一句,想不到闵三郞也不能免俗,制作这样的绣帕。但这句打趣的话终究是说不出口,最后她问的是,“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闵修染茫然的摇了摇头:“我只见过她一面。“
“只见过一面?”灵姑很诧异,“能让闵三郞一见倾心的,想必是绝代佳人?“
闵修染没有否认,淡淡一笑:“对我而言,她就是像是沧海明珠一般,能照耀天地。”
“那你会娶她吗?”
闵修染哀伤道:“可惜我和她今生无缘,我没有在合适的时候遇到她……“
当时灵姑以为他指的是闵家要东迁的事情,却想不到所谓的无缘,竟是这样的无缘。
闵修染将那方绣了“月染青蔷“的绢帕收进怀里,苦涩的笑了一下:“灵姑,谢谢你将它送来。拿着它至少我还能有个念想。”
回想到这里,灵姑颤了一下,她低头撩开闵修染胸前的衣襟,在内包里却没有看见那方绣帕。
再次见到绣帕,是在几日之后。
听到丫鬟说有人找她,灵姑疲惫的从后院走出,撩开帘子,一眼看见一位紫衣姑娘站在店中,灵姑惊愕了一下,这样的容色,仅往那一站满室便恍若生辉。只见她一身凌厉绝艳的气势,眼睫轻轻一抬,目光瞟来间,似卷起一股惊云。
灵姑心跳了好一会才逐渐平复下来,走过去:“姑娘找我?”
紫衣姑娘抬手将那张绣帕递过来:“这是你绣的?“
灵姑立即明了,抚摸着绣帕默默的看了好一会:“是我绣的。你想知道什么?“
“他为什么要让你绣它?“
“为什么你不解吗?“
“不解,“紫衣姑娘说话很短促。一面之缘,临死还在惦念,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情让她觉得困惑。她对这个人了解得太少,所以好奇,”他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灵姑想了片刻,“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大概是旁人会对他的评价。他那个人一直待人都很和煦,从来也不生气。看到他就像是如沐春风一般。不过在我心里,他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敏感,细腻,纯情。秋风落叶,残花凋零都能让他伤愁一回。他总是活在书本里,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不愿脚踏实地,”灵姑顿了顿,道,“他会爱上那个姑娘,应该是那个姑娘完全符合他心目中所有的幻想吧。”她不将话挑明。
紫衣姑娘也索性代指:“你的意思是,他并不是真的爱她?”
“如何不是呢,”灵姑说,”叶公好龙,世人总说叶公虚假。但焉知他在未见真龙之前,不是真心实意在倾注感情?“
灵姑看着绣帕幽幽一叹:“这是闵三郞这一生中唯一一次动情。她是他唯一爱过的人,”她将绣帕还给紫衣姑娘,“请千万珍惜。”
紫衣姑娘接回绣帕,顿足片刻,看起来依然有些困惑,但她没有再继续追问:“多谢。”她转身要走。
恰逢这时索钱的上门,吵吵嚷嚷的进来,将阻拦的丫鬟一推。灵姑只觉得眼前紫光一闪,但听几声惨叫之后,那两名无赖捂着胳膊跌倒在了门边,看样子手骨已经折断。紫衣姑娘冷声道:“以后不许来这店里闹事,滚!”
两名无赖登时吓得屁滚尿流的跑了。
灵姑目瞪口呆半晌,她知道这是紫衣姑娘的一片好意,于是道谢:“谢谢,“随后她一笑,“三郞心慈,平时见了蚂蚁都不忍踩。他若到你这个样子会被吓死的。”
紫衣姑娘眉头微微一挑,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去了。
灵姑扶着额头,不多时,突然泪流满面。
一个月后,她去坟上探望闵三郞。穿过街道的时候,正巧遇上南街绸缎庄付姑娘出嫁的队伍,喜气洋洋,吹吹打打的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