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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杨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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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近午时,丽史才在烧当营地的鼓乐声中醒来。帐外无人约束,帐中也无人伺候。她虽贵为公主,却也是人质。烧当只送了一名叫莫席桑的婆子帮她做些粗笨的活。丽史自己梳洗了,又听那乐声越发喧嚣起来,便出了帐,随着熙攘的人群时停时走,向着烧当营地的中心而去。
流动的人群忽然滞停在一处空地上。那里停有十匹壮马拉着的大车。车上装着茶叶,盐巴和丝绸,一箱一箱都封着簇新的红绸。
周围的烧当羌人议论纷纷。
“唉,先零到底是羌地第一大部落。”
“可不是。每次婢桑公主回来都会带来一车一车的贵重礼品。”
也有人不屑道:“都是她那个做了归义侯的丈夫,从汉人那里讨来的封赏吧。”
“哪里,先零人会做生意而已。”有人不同意,“听说先零掌握着好几条通汉地的贸易孔道,所以可以绕开汉羌边市的重税,更可以换到汉人官府控制的盐铁。”
杨玉真的陪婢桑公主回烧当族中省亲来了?丽史娥眉淡蹙,心中微微一沉。就在她垂首思忖的一刻,前边的人群忽然有了骚动,纷乱的呼喊之声远远而来,“哎哟,马受惊了……快拉住马缰……”
人群忽然如一片麦草被穿越的疾风劈拨开,丽史看见一匹惊马正高扬着头向她狂奔而来。幸亏那马离得尚远,她还有时间躲避。然而她却忽然看见身前不远处,一个头戴铃帽的幼童正呆立在那呼啸而来的奔马前。丽史未加思索,疾步上前,将那孩子扯入怀中。她自己脚下却是一滑。马儿狂乱的嘶鸣震彻耳际。仓促间丽史只来得及将那孩子压在身下,自己却闭紧了眼睛。然而并没有铁锤般的马蹄踩踏在她身上,那马儿的嘶鸣也渐渐变为一种粗重的喘息。丽史睁开闭紧的双眼,看见那马儿正左摇右晃地被一根套马锁拉向后方。一名衣着护心皮坎的魁伟的中年男子空空立于地上,赤手缠住那绳索,一寸一寸地向后收去。几名烧当族中的侍卫冲上来,合力扯住缰绳,终于将那匹受惊的马弹压住,磕磕绊绊地牵了下去。
丽史还在发愣,怀中的孩子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喊,“爹爹……爹爹……”丽史松开手,那孩子恍恍措措地向前跑去,跑向方才那扼马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一把将孩子抱起伏在自己的肩上,一边轻轻拍着,一边大步向丽史走来。走近了,看清了孩子的救命恩人,那男子似乎微微愕了一瞬,随即恳切道:“多谢姑娘救了延儿。”
丽史见那人身材雄健,眉宇浓阔,的确是一副有非凡臂力的模样。她自己也从刚才的危势中缓过神来,一时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那男子却展了浓黑的眉宇温和道:“有没有伤到?我身边有个不错的汉人郎中,不如让他给你瞧瞧吧?”丽史摇了摇头,微微行了个羌礼,转身意欲离去。
那男子却急道:“就算没有伤到,也一定是惊到了,来帐中喝一碗安神茶吧。”他说着又转头对怀中的小孩儿道:“延儿,快请姐姐来咱们帐中,快说啊?”
延儿一张小脸上泪痕依旧,却晃起脑袋奶声奶气地道:“姐姐来吧。来吧。”他那猴儿帽上四角的小铃随着他的话脆脆作响。
丽史忍不住笑了一下,学着孩童的腔调哄他道:“姐姐还要回帐中绣云鞋。等绣好了送给延儿一双吧。”那男子还要说什么,在丽史帐中做粗活的莫席比忽然从人群里气喘吁吁地跑出来,对着丽史粗声道:“丽史,族中绣帐中来了人,说有一批给鄯善国的毡毯赶不过工来。听说你绣工好,叫你过去帮忙。”
“丽史……”那男子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衣着,“你是先零人?”
丽史有些惊讶,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男子又探问道:“尤非大王的公主丽史?”
丽史忽然起了戒备之意。自己毕竟是寄居人下,不宜张扬招祸。她没有作答,只右手扶肩又行了一礼,转身随着莫席比向绣帐走去。
身后传来那男子爽朗的笑声,“有缘总还会见到姑娘的。”
丽史匆匆赶到烧当的绣帐,帐外却候着两名侍女,说烧当王琢崇请她去参加迎客的酒宴。丽史只好又跟着那两名侍女去了烧当的迎宾帐。帐中的酒宴已进行了一会儿了。琢崇坐在上首向她远远投来颇含疑虑的一瞥,却也没有说什么,见她被侍女引入帐中,便对着坐在左首的一人道:“这是先零尤非大王的女儿,正在烧当做客。杨玉,你以前认识丽史公主吗?”
丽史想起昨夜在松林中听到对话,连忙向那人望去。竟是刚才那个扼马的男子,只是此时他已换上了毡锦衣袍,将刚才他那一身魁伟之力掩在了华服之下。
“的确曾经见过。”杨玉站起身,缓缓说道。他左手扶肩,向丽史行了个庄重之礼,眼睛却灼灼地盯着她不放。
“姐姐……姐姐……真的来了……”一个清脆的童声从帐中传来。丽史转头,看见延儿正挣脱了一名妇人的怀抱,向这边跑来。
“延儿……”丽史将他抱起,软语道,“姐姐也没有想到。”
身旁传来杨玉低沉的笑声,“爹爹刚才就告诉过你,还会见到姐姐吧。”
“原来这位就是刚才救了延儿的恩人,我这做娘的倒不认识,像是外人了。”一个妇人的声音忽然从帐中响起,柔缓中带着几分酸意。丽史寻声而望,看见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她的衣着却并不像一般的羌族贵妇那般繁花秀锦,而是素红戎装,腰间的貂绒绣带上别着长鞭,一副干练模样。那妇人立在自己的席位上,并未走上前来,一双凌厉的凤目带着几分戒备上下打量着丽史。
杨玉微微尴尬了一瞬,对丽史道:“这是延儿的娘亲,我的大妃婢桑。”
“也是我们烧当的公主。”琢崇在一旁添了一句,语气中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他扬手招呼,一名侍女走上来,将丽史引到下首的一个席位落座。酒水和烤肉依次送入帐来。几名烧当的舞姬在席间穿梭舞蹈。
丽史却有些心神不宁,思忖着该不该将昨夜听到的事告诉杨玉,又该怎样告诉他。他虽与父亲尤非多年来一直在先零第一酋豪的声名上,暗有较量,却毕竟与他们是同一部落。更何况,与汉人边境的关系影响的不只是他们这一个部落,而会是整个羌族的命运。
丽史这样想着,不禁抬目远远望了一眼杨玉,却见他正脉脉含情地远眺自己。丽史连忙低下头,又感到余光里一道锋利的眼锋。她转了转头,正看见婢桑的眸子冷冷剜过来。丽史垂下头,对这复杂的局面颇觉无奈。若想少惹是非,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置之不理。然而,事关羌族族运,她能坐视不理吗?丽史的心中挣扎着,心不在焉地捱过半程酒席。杨延忽然哭闹起瞌睡来。婢桑带着两名侍女送延儿回帐中睡觉去了。丽史也站起身,向琢崇和杨玉告辞。琢崇微微点头。杨玉露出不舍之意,却也没有说什么。
帐外已是初春时节,乍冷还暖的风穿行在烧当的毡帐间。丽史神思恍惚地往自己的帐中走,刚走到帐口时,身后忽有一簇马铃声。她停住脚,忽然想起延儿晃动铃帽的憨态。若是自己闭口不言,刚才自己才救的那个孩子岂不是明日又有性命之忧。即使汉官义渠安国不杀羌人的家眷,他也会失去父亲甚至是母亲的。丽史自责起来,转身欲回迎宾帐去,却见一个魁伟的身影从马上跃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杨玉大王,”丽史怔了怔,忙道,“丽史正有事,想要告诉大王。”
“是么?”杨玉走近,眸中带笑,“公主请讲,或许也是我心中所想的事。”
丽史避开他灼热的目光,问道,“请问大王明日可是要和婢桑公主去堰鹤岭祭拜公主的父亲?”
“你怎么问起这个?”杨玉皱眉讶道,想了想又道,“婢桑是我的大妃,在我落魄时嫁给我的,她每次省亲都要带延儿去祭拜她的父亲,如果你不想让我去……”杨玉迟疑着,听那口吻似是在向丽史解释自己情非得已的苦衷。
“请大王不要去堰鹤岭,也不要让您的夫人去,更不要带延儿去。”丽史斩钉截铁地正告他道。
“你的意思是……”杨玉眯起眼睛,琢磨着丽史的话,“有人要加害于我?”
丽史沉吟片刻,抬头道,“丽史只是在这里‘做客’,偶然听到了些什么。恕我不能全部告诉大王。只希望延儿能在大王和婢桑公主的呵护下长大。”
杨玉看着丽史半晌未语,而后忽然低沉了声音深情道:“想不到公主已经为我担忧了。”
丽史正要说什么,忽听一个犀利的女声远远道:“侯爷让我好找。延儿非要爹爹哄才肯睡觉,我只好找到这里来了。”说话的正是婢桑。她大步走上前来,站在杨玉和丽史中间,醋意颇浓地问道,“侯爷和丽史说什么呢?”
丽史明白她嫉妒心起,然而碍着她是琢崇的妹子,她兄长的这番谋划怎好对她明讲。她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得无声垂首站在那里。
婢桑却咄咄逼人地瞪着她道:“我早就听说,你母亲少夫当年被尤非大王带回族中后,就施展妖媚法术,将大王的宠爱全部占为己有。今天见了你,倒也可以想见你母亲当年的风采……”
“婢桑,你还没有谢过丽史在马前救了延儿。”杨玉微带斥责地截断她的话道。
婢桑怏怏地闭了嘴,撇过头去不做声。
杨玉又转头对丽史道:“刚才救延儿时,公主许诺绣一双云鞋给他。延儿只怕会当真,日日记挂着,还请公主费心做一双,时间早晚不急。我会派人来取。”杨玉说完,牵上马匹拉着一脸灰色的婢桑而去。
第三日一早,草原上下起了微雨。丽史在帐口看了一会儿天,觉得这是推辞祭拜的一个很自然的理由。她正要放下心来,回帐中去继续做绣帐的绣活,几匹快马忽然飞驰过帐前,踏得泥飞水溅。丽史的心不宁了一阵子,还是回帐中去了。
不多时,那个做粗活的婆子莫席比来到帐中。她进帐中的第一句话就道:“哎呀,你听说了没有。刚才跟着杨玉大王和婢桑公主去祭拜的人回来了,说他们在路上遇到了汉人的伏击。”
丽史手中的织针猛地一滑,扎在她的指尖上。她顾不上疼,急急问道:“他们怎么还是去了?我不是……今天不是下雨吗?”
莫席比道:“我们烧当的规矩祭拜先人是要在天亮前动身的。否则日头一出来,先人们的魂灵也就遁去了。”
“那延儿也跟去了吗?”
“应该是吧。”
“那他们究竟怎样了?受伤了吗?还是……”
“不知道。只听说琢崇大王正在帐中发脾气呢。当年婢桑公主一心要嫁给杨玉,大王不同意,这下可好……”莫席比絮絮叨叨地说起当年的事来。
丽史没有听下去,掀开帐帘跑入雨中。她并不知道杨玉落脚的毡帐是哪一座,便向着烧当王琢崇的大帐跑去。营地上的人并不多。雨虽细细蒙蒙,羌人们却都躲入了毡帐中。
远远的,丽史看见烧当议事的大帐外横着几具遮着素麻的尸体。帐中琢崇的咆哮之声正穿过蒙蒙的雨雾一脉一脉地传来。丽史止住脚步,忽然感到深深的自责——若不是自己昨日还有些自保的顾虑,如果自己再将那话说得明白些,怎会有今天的惨剧?
“公主可是在找什么人?”忽然一个低沉的声从背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