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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佑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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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珏推门而出时脸上已是精疲力竭之态,屋外候着的一个侍女歉道:“公子旅途劳顿,却还要先给病人治疗。我代侯爷向公子赔个不是。”
孟珏未作回答,眼睛却看向守在门外的葵儿。那丫头刚刚被门轴的轻响惊醒,愕愕然地醒过来,看见一个璧人般的公子在眼前,还在辨析眼前之人是梦是真。
“以往一直你们小姐自己来瞧病,想是丙公子有吩咐。怎么这一次带了你一起出来?”孟珏温和问道。
葵儿眨了眨眼睛,确定了一下不是梦中,“这一次是老夫人吩咐的。少爷拗不过,只好带上了我。原说了到了大夫那里,不能进去,只能候在外边的。谁知……谁知……路上就被匪人劫了去……”葵儿说道此处,忆起这两日的颠沛惊吓,失声哭起来。
“匪人?……”孟珏轻轻一笑,“他可曾轻慢于你们?”
“我……我不知道公子说的是谁。刚到这里时有个锦衣的男子,虽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涎着脸盯着小姐看了许久,还说什么好女子都让老三占去的话。我也听不明白。”葵儿想了想又道,“别的倒也没什么了。”
“他在豫章憋闷得久了,忽然出来,有些狂躁罢了。并非真的轻慢于你们。”
葵儿点点头,小声问道,“请问您是?”
四月道:“你刚才盹着了,没看见孟大夫进屋给你们小姐针治。这就是过去几个月中一直在给丙小姐治病的孟大夫。”
葵儿闻言,双膝早已跪了下去,又伏了额面在地上,口中道:“不知是小姐的救命恩人。葵儿失礼了。”
孟珏扶起葵儿,向四月点了点头,径自向廊下走去。
四月笑着问葵儿道:“这几个月都是你在丙小姐榻前服侍的吗?”
葵儿点点头。
“如此甚好。那你对于这汤药怎么熬制应不陌生,也知道什么时辰服侍你们小姐服用了。”四月领着葵儿向廊子的另一头走去。葵儿还有些晕晕的,偷偷回头,看见廊下的一间屋中走出一个白衣的侍女,远远朝孟珏行了一礼,将他迎入了进去。
孟珏提步迈入屋中,眼尾扫过刘贺和他身旁一名下人模样的老奴,脚步却未停留,而是径直走向榻前,仿如一早便知此行乃是为了榻上之人而来一般。待到看清楚那小小的一身火似的衣裳,孟珏忽觉得一阵胸闷,方才凝神施针的疲惫涌上来,他不禁伸手扶住身旁的案几。
“公子……”三月疾步上前。
孟珏却伸手止住她,对着屋内之人冷笑道:“我早知你这荒诞行为之后有所隐情,却不道你还要利用故人的衣衫来打感情的算盘。”
刘贺也冷笑着回道:“精于算计,那是你孟狐狸的名声,怎么倒拿来指派我的不是。”
孟珏脸色隐隐有些发寒,“红衣当年不过是你身边最卑微的一名婢女,何曾得幸能够产下子嗣于你。”
刘贺脸色也灰冷下来,黯然片刻方道:“我几时说过她是红衣所出……”
孟珏忿然走近床榻,轻轻撩起朱儿颈上的同心结,“那这是什么?你怎可将红衣的东西戴在别家孩子的身上。”
“什么别家的孩子。”刘贺也皱眉走上前来,伸掌劈向孟珏托着绳穗的手。孟珏转腕翻掌,推了刘贺的手向一旁。刘贺也反手相拉,一边撤步后退,两个人角腕推掌,却很有默契地远离了榻上的小人儿。
“大公子,我家公子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你既有求于他,怎的连个笑脸的解释都没有。”三月在一旁急得跺脚。
“孟大夫,侯爷也是爱女心切方出此下策,还望您能够体谅。”郑耳也从旁急急解释道。
孟珏却是眉心一沉,右手压在刘贺的臂上,左手向他的腹心击出。刘贺自知理亏,竟没有挣脱,任由孟珏的左手向他击来。郑耳再也看不下去,翻身向前,想要隔在两人之间。三月却也见不得主人吃亏,伸手绊住郑耳的肩部。孟珏的眼尾扫到郑耳和三月也起了拳脚,眼中的墨黑沉了一沉,伸出的左掌正要收住,忽听屋中一声女童脆脆的哭喊,“爹爹……”
四个人各自僵住,都有些不知如何收场。刘贺第一个甩开孟珏锁在他臂上的手掌,奔至榻前,将朱儿搂入怀中。
郑耳已是泪眼婆娑,“近一个月了,小主子这是第一次清醒过来呀……第一次……”他转头对刚才几乎缠斗在一处的三月跪下,道,“这位姑娘刚才不知给小主子用了什么,就有这般奇效,若是孟大夫出手,小主子的病指定是有救了。”
三月被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施此大礼有些不敢当,侧着脸道,“我刚才只是给公主用了一点云草堂的絮影还魂香。”
孟珏面色微霁,轻咳了一声,慢慢走到刘贺身边坐下。刘贺也一边调整面色,一边将怀中的朱儿送向孟珏。谁知朱儿却紧紧抱着刘贺,一副又是依赖又是保护的姿势,眼睛很警觉地瞪着孟珏。孟珏有些无奈地冲她笑了笑。朱儿却转过脸去,将脸埋在刘贺的衣襟间。孟珏默然看着,心中影影绰绰地重叠起两个他生命中曾经至为关切的人,一个是那失却了声音却永远温柔而笑的红衣女子,一个却是那在骆驼上赤着一只脚的绿罗裙的小女孩。他一时有些失神,却听耳边传来郑耳大骇的声音,“公主……公主……”
伏在刘贺怀中的朱儿眼见着瑟缩起来,渐渐地那微颤转为一种机械的抖动,刘贺惶惶将手翻过来,朱儿已经口眼微闭,身子和脸都在一片颤动中。
“快去取我的冰露针来。”孟珏吩咐道。
三月应声而去。孟珏则迅速从刘贺怀中接过朱儿,一边拉起朱儿胸前挂着的同心结抵入她的齿间,一边伸出两指扣在朱儿大椎穴上,按压了一会儿,朱儿虽依旧颤动不止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有愈演愈烈之势。
孟珏又吩咐郑耳道,“请这位公公快叫去叫两个侍女来,从两边撑住……”孟珏忽然停住,不知该如何称呼怀中的女童。
“她叫刘彤裳……”刘贺呆呆道。
孟珏微微一震,似乎于喉间咽下千涛万浪,继续对郑耳道,“……从两边撑住彤裳。小儿腰间发育不足,容易在痫病发作时损了肝脾。如此也方便我施针。”郑耳领命而去。
屋中一时只剩下一个惊厥发病的垂危女童和两个刚才还在角力相斗的男子。
“红衣若知她编的绳结还能做此用途,应该也会开心的。”孟珏缓缓道,似是在说服自己又似是在安慰刘贺。
刘贺默默无语,耳边却想起那句话,“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这火红的同心结当真是能延命的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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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痫病并非原自娘胎,而是后天所致。”孟珏一边净手,一边徐徐询问候在一旁的郑耳,“郑公公可知彤裳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孟大夫说得好准。的确是最近才有的病象。”郑耳叹了一口气,道,“可是公主乃皇上亲封,一直养在二夫人府里。若是真有不干净的东西,同养在西蔷院的持髻小主子却无恙。”
“原不原自娘胎,应对上有什么不同吗?”刘贺问道。
“若是娘胎里带的,反倒有随着年龄增长而消退的可能;若是后天,则必须找到原因,否则……”
刘贺听得心中发凉,“老三,你不要跟我说那些庸医已经告诉了我的话。”
孟珏斟酌了一下,淡笑道:“的确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先在这里守几日,以便发病时控制症状,你们也慢慢回忆一下,这一段时间彤裳的饮食起居可有什么异常。”
“有劳孟大夫了。”郑耳命人置了一处榻席在屋中,供孟珏休息,便和三月拉着刘贺退了出去。
孟珏歪在榻上沉思了片刻,未得什么头绪。舟马劳顿加上连为两位重病之人耗心力施针的疲惫涌上来,孟珏沉沉睡去。还未睡扎实,便听到外边有女子的说话声,像是两位宫人在打趣聊天却又听不真切,只觉得一个声音清脆悦耳似曾相识。孟珏被那疲惫缠在身上,总不得起身去看个究竟,心耳却又被那声音牵绊着,再难深睡下去。
于那半睡半醒间悬浮了许久,忽听屋外的那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大哥好字,姐姐好绣工,真是太漂亮了。”孟珏还悬在那黑寂中,却有寒意砭骨般地从脚底翻上来。他努力想要挣脱那黑寂,却四面都不得着力的所在。孟珏低低喊起来,“不要留那香囊……不要……”他悬着的腿脚也用力起来,却登了个空,整个人昏沉沉地落醒在这大屋中。屋外并无人语,只有边上榻上的一个红衣的小女孩儿紧闭双眼呼吸急促。孟珏起身扶住额头回味着刚才的梦,门却吱扭一响,三月跨进屋来道,“好像听到公子说话,可是有什么吩咐?”
孟珏没有回答,却闭目凝神似在捕捉空气中游走的气息。他忽然睁开眼睛道:“三月,你去查看一彤裳的身上,看有没有香囊一类的东西。”
三月也不禁耸了耸鼻翼,转身走向朱儿,翻弄了几下,忽然大声道:“公主的裤袋里有一支旧荷包。”三月说着,将那荷包送到鼻尖闻了闻,“不过几乎已经没什么香气了。”
孟珏接过那缠锦堆绣的荷包,送到鼻端绕了一绕,低声道:“金钟蕨。”他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又道,“单只这一样还起不了这样大的作用。应该还有一味苡草。你再看她身上可还有其他香物。”
三月低头细细搜索却再无所得。宅中早有人通报了刘贺和郑耳。此时那一主一仆也匆匆跨进屋来。
刘贺边走边道:“可是有了什么进展?”
郑耳却已瞅到孟珏手中的香包,不禁“咦”了一声道:“这不是皇上派瑞公公送来的那个香包吗?”
孟珏和刘贺听到此话都是一惊。往昔的血气早已凝结干枯,今日之人却还活在各自的梦魇中。刘贺抓起郑耳的前襟,怒道:“什么香包?他什么时候送来的香包?”
郑耳苦着脸道:“是端午节前夕,皇上着瑞公公送了宫中特制的香包来给公主。只是……”
“只是什么?”
“这香包送到公主手中之后,却被二夫人的持髻小主子给抢了去。那日老奴带公主去见侯爷,公主还曾哭闹不止。侯爷还训斥了公主几句,”郑耳叹了口气,又道,“想是侯爷饮酒饮醉了,不记得了……”
孟珏走上前来,扳开刘贺的抓着郑耳衣襟的手,冷冷道:“做父亲的不上心,为难个下人算什么。”
郑耳却道:“孟大夫莫要怪侯爷,侯爷心里的苦唯有酒水或可驱之。”
刘贺恍惚记起那日之事,竟只有自己对着朱儿大声呵斥的回忆,心下越发内疚得紧。
孟珏转身向屋中踱了几步,思忖道:“端午香包象征灾病,并非久配之物,过了端午便要丢掉。怎么又会回到彤裳手中?”
“想是公主一直心心念念这个香包,持髻小主子一丢掉便拾了回来。”郑耳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公主。”
三月看得心中难过,忙伸手扯住郑耳的手。
孟珏也转过身来,道:“郑公公莫自责,持髻也配过这香包,却并未染病,因为这香包中的金钟蕨的含量并不高,作用也是引子,并非主药。那日瑞公公来可还送了别的东西来?”
郑耳眯起眼睛又细细想了想许久,却还是摇了摇头。
孟珏在屋中又踱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一直好奇,此次你们是如何想到我的?”
刘贺轻嗤一声,“老三,你是孟西谟的唯一身传弟子。想到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郑耳却道:“老奴知道孟大夫的医道高明,却是听了那曾为御医的薛大夫的提示。”
“他便是不提示,我也会想办法把你弄了来。”刘贺依旧不屑。
孟珏却紧追不舍问道,“薛太医?薛册?”
郑耳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当年张太医便提过,薛册是他的人。”孟珏的唇边挑起一丝冷笑,又问道,“薛册是什么时候开始给公主瞧病的?”
“薛太医原是二夫人府中推荐到宫中去的,所以最近辞官归乡,便到宫中来探望二夫人……”
“那是在彤裳出现病象之前还是之后?”孟珏打断他问道。
“之前……哦,是在瑞公公的人送来香包的两日前……”
“当时可有和公主有过什么接触?”
“薛太医那日来常庆宫主要是拜访二夫人叙些府上的旧事,二夫人那几日也小感了些风寒,所以奴婢并没有一直在边上伺候着。他有没有接触过公主就不清楚了。”郑耳才要停口又想起什么似地道,“简粽,简粽,那日临近端午,薛太医带了几只简粽来。听二夫人园中的丫头说,二夫人没瞧上眼,让人拿给公主吃了。”
“那苡草定是在这简粽中。”孟珏肯定道。他说罢转身回到几案前,已经提笔开始写方子,“金钟蕨和苡草这两味东西单用,都露不出端倪,但是一旦混合便会使人有痫病一般的症状。尤其对于年纪如此小的孩童,更是药力甚巨。”孟珏说话之间已经将方子写完,递与三月时又沉吟了一下,“此药太过苦寒,孩童恐难服下,煎时放冰糖,尽量浓缩。”
三月拿着方子离去。
孟珏又对屋中人道:“苡草之毒入体之后易潜于五脏中,需要苦寒之要方能泻引而下。只是彤裳年纪太小,引毒之事只能徐缓行之,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此毒并不算罕见,只是难以与天生的痫病区分,并且需要早治。”孟珏停了一停,又道,“我们应该还有时间。”
刘贺一掌击在几案之上,“他还是要对付我。既要下手又为何不拿我开刀,却要封个公主在我的宫中?既封了公主,又为何要下此毒手残害于彤裳?”
孟珏淡淡看了一眼被刘贺击成两截的几案,“不动你,是为了成全他不猜忌废帝的大度清名;至于为什么要下毒给彤裳,只怕其意并不在你身上。”
刘贺闻言神色几变,忽然转向孟珏道:“老三,是我做事荒唐,连累你了。你们这一路定有人暗中尾随,此处再不宜久留。”
“我出长安时的确已注意到有有人尾随,所幸凭着砥柱险峰在日落前甩掉了。不过我们在孟津渡口和洛阳东城马市都已露了行踪,此地的确不易久留。”孟珏走近榻前,扫了一眼那团小小的红色,唇边却漫过一丝温润的笑,“不过此次能见到彤裳,倒也值得。”
刘贺道,“我在鲁地还有一处密宅,宁静非常,我们不如移去那里。”
孟珏微微一笑,“移去别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你自己还是先赶回豫章比较好。四千食邑的海昏侯国,他的人守株待兔,便能治你个私离候国的谋反之罪。只是……”孟珏转向郑耳,“彤裳在外边治疗的事可否瞒得住众人,清毒加调养,几个月的时光还是要的。”
郑耳想了想,道:“公主本就露面不多,现在又都知道病了,倒是瞒得住。只是如此就要劳烦孟大夫了。”
孟珏道:“我在汉朝已经是个死人,狡兔三窟的游戏已经与他玩了这些年,再玩下去也方便得很。”
刘贺略一琢磨,笑着道:“你虽没了朝廷中的官爵俸禄,却依旧是富甲天下的大帮帮主。我要安排你去我的宅子,是小觑你孟狐狸了。只是……”刘贺的脸上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我劫来的那个美人儿,要不要安排人帮你送回长安去。”
孟珏的脸上无甚表情,“丙小姐的病也正是关键之时,此次拜你所赐耽误了许多时辰,我以往的治疗都失却小半,我还要徐而图之,方能回到原来的路上。只能带着她和彤裳一起去我的别院了。”
刘贺的脸上露出一丝惭色,口中的调侃却丝毫未减,“每日对着这么一个标致的人物,你还是那般坐怀不乱吗?老三你也该忘却旧人,来者可追了。”
“这么说,侯爷已经忘却旧人了?”孟珏依然无甚表情,眉棱却是一抖。
刘贺脸上的孟浪之色骤然隐去,惨然然地笑了一笑,“罢了。罢了。我还是回豫章去好了。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就都托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