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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忽图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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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草原上下起了微雨,淅淅沥沥,时断时续。车队原就担心火把会引来羌人,这一来更是放弃了火把.一队人在泥泞的草原上悄无声息地徐徐西行。
云歌一直不离卫律彦左右,每隔半个时辰便为他重敷一次金疮药。卫律彦开始还努力与她玩笑半句,后来就渐渐地没了声息。
平旦之时,雨势渐止,天也转为墨蓝。
云歌忽然听到流水之声自前方而来,望过去却仍是一片暗夜混沌。
“过了忽图河,就是罕的境地了。”暗夜里传来简泓的声音。
“就快到了。”
“罕羌人会有药的。”
“卫律大哥有救了。”
大家彼此鼓励着,不觉加快了步伐。
然而那水声总是藏在前方的迷雾中,迟迟不现首尾。后来更是连水声也听不到了。云歌知道误听水声是野外常发生的事,在马上低头不语。一队人也渐渐冷静下来,沉默地跋涉在暗夜长草间。
鸡鸣之时,天色终于渐渐转亮。火红的霞光自车队后方而来,投了长长的光影在他们的前路上。一个马上的身影却越来越歪,终于落下马去。云歌攒握紧拳头咬在口中,却怎么也止不住眼中的泪水汹涌而出。四个胡人军士下了马,将跌下马的卫律彦重又扶起上马去,用布条绑紧。车队似乎不受影响地继续默默前行。
云歌打马想靠近卫律彦和那几个胡人,简泓却伸手拉住了她的马辔,轻声厉道:“云公子行事不计后果。此时请忍一忍性子,尊重一下逝者吧。”
云歌悲愤骤起,含着眼泪道:“私自劫马回去救人是我不对。可是你若能放下对羌人的私怨,从一开始就相助,哪里又会弄到这步田地?我更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雕库封在车内,他若解封岂不又是一个帮手?”
简泓转头看向云歌,眼中忽然红丝满结,“若不是赵将军说你对争取罕羌人有益处,我昨天恨不能将你留给那些秃鹫。”简泓说完打马向队首而去,留得云歌停在马上又惊又气,半天未动。
荣伍从后边赶上来,小声对云歌道:“当时若我们在众目睽睽下返回,先零人必然警觉抵抗,难说能不能救下那孩子……公子孤身返回,也是简大哥让我和卫律壮士相助公子的。他自己则带了弩车抄到侧翼相助。公子实在是冤枉简大哥了……”
云歌半晌无语,想了想又道:“那你们为什么要把雕库封在车内?如此不担心罕羌人埋怨汉人无诚意吗?”
“这是为了他好。等到了罕羌,公子自会明白。”荣伍叹了一口气,打马向前而去。云歌愣了一会儿神,也只好策马向前而去。
日头蹿得高起来,开始有集结的蝇虫流连在卫律彦的衣袍周围。云歌从地上选了一株长草,将马跟在卫律彦的一侧,一边驱赶蝇虫一边流着眼泪,那蝇虫却是越聚越多,纠结不停,一路嗡嗡到忽图河边。
简泓在河边收住马缰,长叹一声,终于招呼大家,寻了一棵河边的云杉树,在树下挖了一个穴墓,将卫律彦用衣襟裹了埋于其中。简泓用刀在那树皮上刻下记号,对那几个胡人低声道:“来日再回这里,将卫律壮士带回去吧。”
那四个胡人颔首未语,封好了穴墓,环树单腿跪下,执刀扶地而拜。汉人军士也列成一排,单腿跪下。
云歌远远瞧着,看那蓝天绿梢白云,听那鸟鸣水潺风吟,心中的悲伤一波又一波涌上来。她忽然想起卫律彦的胡山烤鸦,虽然只有短短一日的相识,卫律壮士留给她一个纪念呢。许多年后她的菜谱中一定会有这卫律烤鸦的。
云歌噙泪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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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图河是湟水的一条支流,河面原并不宽阔,然而正值夏季多雨之时,河面一下子阔至几十仗宽。简泓带着荣伍下水试了几遍,最后放弃了游过河去的打算——人马虽能勉强游过去,货车和棚车却会没沉河中。
简泓向下游眺望了一会儿,发令道:“向东走。”
“罕羌人在忽图河上游,往东行岂不是越来越远了。”荣伍不解。
“再往东走不到半个时辰,应该有一座桥。”
荣伍诧异道:“简大哥来过这里?”
简泓的脸上无甚表情,“去年我带汉军第二次入羌时……没寻到那个部落。回去的时候正赶上雨季,忽图河暴涨,就帮当地的羌民修了一座桥。”
荣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却侧过头去看了看不远处的云歌。云歌也正瞧着他们,显然是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她的脸上微微浮起赧色,却又有些不甘,咬着下嘴唇,眼睛慢慢转向河面。流水汤汤,遥望河对岸,草原又和林木错杂起来。河滩上的龙胆花,正开得热闹,一簇簇一蓬蓬,结成蓝紫色的云霞一路伴着他们逆水而下。那云霞又落入河中,化作蓝紫色的繁星,顺着水势向下游飘流而去。
一队人行了约半个时辰,果然远远看见一座木桥。桥体稳健,承托桥面的木桩从河心一直排上岸很远,可见去年修桥之时河水甚至盛过今日。马队受到鼓舞,加鞭向前。近了,看见木桩柱头上的斗拱,层叠插挑,汉风凛然。
“是汉军修的桥。”荣伍冲在最前边,回首向大家叫道。
一旁的简泓在马上微微一笑,才要下令加速,忽然耸了耸鼻翼,举手示意车队停住,眼睛警觉地四下望去。
荣伍也闻到了,是一股刺鼻的气味,从那河面上飘散过来。
“桐油……”简泓皱眉低声道,同时迅速伸手对车队做了一个警戒的手势。
云歌同三辆货车一辆舆车落在队尾,并不太清楚前边发生的事情。她这一路沮丧,一直心不在焉地瞧着繁花零落的河面,此时忽然看见河面漂流不息的龙胆花,在离桥不远一处河面绕而行之,水流也在那处河面打了结似的,一漩挨着一漩,仿佛水下藏着涡流。
“水下有人!”车队中忽然有人喊起来。
随着喊声,奔流的河水忽然像是被扯开了一道长口,十余个身着赤臂短坎肩的人,脚踩水柱,手持短刀,杀浪而出。与此同时另有十余马骑从木桥的反面跃出,举刀向这边奔过来。
这两路人马迅速汇成一处,向这边冲杀过来。来者皆穿着灰色袍服,样式上却汉羌难辨,所用武器更是不一而足。有刃首宽于刃尾的砍刀,有背厚刃薄身形粗短的斧刀,还有轻薄修长绕指柔的月刀。除刀外,也有提槊,持双斧的。更有一个身形魅惑雌雄莫辨的灰衣人手舞链索,所及之处银蛇吐信,瞬影无息。
“快去队尾护着公子和伯父。”简泓眉心一沉低声命令荣伍道,同时举刀挑向冲在先头的两个人。
荣伍拨马飞奔向队尾,却并没有快出多少。那些忽然而出的人也迅速追插到了车队的队尾。两队人马当下缠斗在一起。
这些人来得太突然,又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而车队的汉人和胡人军士一夜冒雨赶路,刚埋葬了卫律彦,正是身心俱疲之时,才一交手,就落了下风,未多时一半的人都挂了彩。
云歌在队尾,一时并没有被来人缠上。她知道自己武功浅陋,先是跟在荣伍身旁帮他补漏,几下交锋之后,觉得自己越补越漏;遂即又掉过头去,帮助赶车的秦久抵挡攻击棚车的人。
云歌武功虽逊,却因为爹爹的缘故对天南地北的武功流派都有了解。她和几个人过招之后,不禁心下大疑,因为埋伏在这里的人用的并非草原功夫,而是西域和中原的江湖功夫。江湖功夫多走偏门,狠辣有余,却协力不足。这些人虽然服饰相似,却显然是临时组成的队伍。那五花八门的武器更是佐证。
这队人中又有一个持刀的黑衣人与别人尤为不同。他身形健阔如松,跟周围那些因为常年练习绝门武功而身形奇异的江湖中人大相径庭。他的脸色又阴森异常,令人不寒而栗。此时那人正和简泓在马上推刀相抗,一时刀锋凝结,两人都在马上停滞了一瞬。就是这停滞的一瞬,云歌忽然觉得两人身上有什么东西颇为相似,却又一时琢磨不出。马上的简泓忽然向后仰身,登靴的双脚勾在马腹上借力,虚晃掉了对方的刀锋。那黑衣人也顺势前倒,靠着两足卡在马腹上稳住了重心。
云歌目光一凝——马靴,他们的乌皮马靴竟是一样的。护送雕库的马队虽然是便衣出行,然而为了应对险情,绝不会是真的便衣,全身上下置有许多机关以方便藏掩暗器和工具。那马靴更是军中特制的马靴。对方怎么会有人穿着同样的马靴?难道也是汉军中人?云歌愣了一瞬,只觉得寒意直逼后脊。
忽听荣伍叫道:“秦久,当心!”
云歌回过神,瞥见一条锁链正缠向坐在棚车前挡上的秦久。秦久旋身飞起,避开了锁链。那锁链却如长蛇绕空,反向一挺,缠在了驾辕上,接着又是一紧,眼看要将棚车拖翻。驾辕上的马儿斜倾着身子,嘶鸣起来。云歌挥剑斩向那锁链,秦久也在空中挺刀而出。那锁链却是一抖,逶迤而去。
“多谢公子。”秦久落回原座,刀不间歇,立刻迎向新一波的攻击,却还腾出气息向云歌道了声谢。
“应该的。”云歌匆匆而答,心思却还在那与简泓缠斗着的黑衣人身上。简泓注意到了吗?如果真的是汉军中人,又是谁的人,来意为何?云草堂的那个贼头贼脑的小厮瑞芸闪过云歌的心头,难道是赵将军的计划走漏了消息。可又为何结集了一帮江湖中人在此处伏击?简泓说这桥是他带汉军修的,那么能猜到他走此桥的,不仅是汉军中人,还是了解简泓过往的人。云歌心中测度丛生,手中的剑却失了变化,一时竟是节节败退。
“公子当心!”随着荣伍的叫声,刚才收敛而去的那条锁链又从云歌的侧翼扫来。云歌反手挑剑,却还是慢了一瞬挑了个空。那银蛇一抖身子直朝着云歌的颈项缠过来。云歌心底一沉,不觉合了双目,却听耳边一声刺耳的金属擦碰声,鸣磬一般振得她一个哆嗦。云歌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到银锋一闪,那索命的长蛇已然寸断落地。她顺声而望,看见简泓正收回手去,显然是刚刚发出了什么暗器截断了那锁链。而简泓身边的那个黑衣人借着这间隙刀锋卷荡而来。
“靴……靴子……”云歌心急大叫,却又不敢贸然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倒是喊得双方所有穿靴子的人都在百忙之中低头扫了一眼脚下。
简泓却远远朝她点了一下头,似乎在暗示他已明白了她的提醒。而后简泓忽然自马上腾空而起,左手借力马鞍,一串扫堂腿逼得那黑衣之人连人带马后撤了几步。
借着这个当口,简泓忽然在马上大喝一声:“兄弟们,环车阵!”
车队的人闻得号令,仿佛从一时的败势中振作而起,左劈右挡,掩护秦久和另三个赶车的兄弟将四辆马车首尾相接环成一圈。
“开锁。”随着简泓的一声号令,大车间忽然伸出数道钩连的盾牌,将四辆大车紧紧连成一体。
“快入车阵。”简泓纵马挥刀,一路挑开纠缠,驰入圈中。
云歌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旁的荣伍已经拽上她的马缰将她带入环阵中。几个已入环阵的胡人兵士,此时已收刀下马,换过小□□,举箭射向圈外。由于大车的掩蔽,圈外的人展不开马势,一时只能四下奔马躲避箭矢。而车队的人却在羽箭的掩护下,相继驰入圈中。待到最后一人进入圈中,最后的两道盾牌收拢挂合。圈中所有的人都下马而来,搭弓引箭描射圈外。
战局危缓忽变,云歌被一圈人护在当中,才要松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失口喊道,“雕……雕……”
一只手捂在她的口上。云歌心急,合齿而咬。
“哎呦--”耳边传来荣伍的声音,“公子还真咬啊。”
“雕……”
“伯父早就移出舆车了。”荣伍闪到云歌面前,轻声急道,同时手指了一下环车阵中的此时空鞍的马群。
云歌看见一个褐色衣袍的身影像个瘪了的口袋似的伏在其中的一匹马的背上,挤在其他马儿的中间。看那姿势虽不甚舒坦,倒算安全。真不知雕库是什么时候移出棚车的。自己这捉襟见肘的功夫真是到了用时方恨少啊。再环车阵内,所有的人都静静朝向圈外,刀展弩张,间不容发。阵外的马蹄声也正去杂收缓,听得出在调整攻势,蓄势待发。
云歌振了振心神,拔剑护在雕库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