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偕路 ...
-
云歌见那两名羌人睡熟了,先学了几声鸟鸣,又踢了几块石头,都不见两人有动静,方将双臂从绳索中脱将而出。于安教她的这招缩骨脱套之术,以前总觉得派不上用处,今日总算学以致用了。主仆一场,于安如今葬在渝水江的青山上,如他所愿可以遥对平陵了。而她自己还在路上,不知归途在何方。
空中的几声鹰鸣将云歌从沉思中唤醒,她不敢久留,从那两个羌人的马中挑了一匹壮硕的棕马,悄悄地牵了下坡而去。
撒蹄跑出十几里地,那古庙已是月夜中一簇远远的剪影。月色无边,旷野中清辉茫茫。云歌不禁抬头望去,见月明如镜,镜面上又深深浅浅,好似映着天上的庭台楼阁一面。她不禁收了手里的缰绳,任那匹棕马慢下来,好让她看个究竟。真的呢,高高低低不是像极了长安宫宇错落的檐子吗?而那清幽的光又透着点琉璃的韵彩,像是陵哥哥留给她的琉璃小筑。云歌的眼睛就起了雾,恍惚间她就坐在那些宫宇的屋脊上,漫天的掌中雪……不对,不对,云歌摇了摇头,她的回忆混淆在别处了,那是她的心已然转身不愿再回望的地方,不过是因为今天与阿丽雅的偶遇,在记忆中荡起些尘沫罢了——云歌安慰着自己。
然而春夜里,她心中那个从未问出口的疑问到底拱出芽来了——孟珏在沧河遇刺落水,却从未有人能肯定他的生死。她听到这消息是她与于安初入蜀地之时。那一日于安从外边带了消息回来。他说得轻描淡写,她也从未多问过一句。可是那个疑问却一直躲躲闪闪地和她捉着秘藏。她总会自责起来,自己不是该只生活在对陵哥哥的回忆中吗?不是该将关于孟珏的一切都忘记吗?
云歌有些沮丧,郁郁低着头,任那马儿左一片右一片地吃着野草。夜风里草浪涌动,低吟在脚下。头顶又是几声悠远的鹰鸣。
下了山就一路奔驰,这是哪里了?方才离开那古庙时,她思忖回南合锦取落在那里的包袱太过危险,只一径向西跑。云歌借着月光四下里望了望,发现自己已闯入了一片广阔的河谷草原了。这是陇南的羌地吗?云歌正想着,忽有密集的马蹄声从身后的暗夜中传来。难道是那些羌人追了来?自己已经离开部涡坡很远了啊。
云歌振作起精神,放开缰绳,策马向前加速而去。好容易进了一处稀疏的林子,身后如影随形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云歌回首而望,果然是方才那两个吃酒酣睡的羌人,还有一个年长的羌人领在两人的马前。不知他们怎么追踪到了她的去路。云歌懊恼起来,都怪自己走得急,竟忘了将他们的马都赶下山去了。罢了罢了,大不了再被越泽的人抓回去就是了。那三个羌人忽然在马上长啸起来,呼来唤去地像是在唱什么歌谣又像是模仿马的嘶鸣。云歌坐下的棕马忽然像着了魔似地骤停了四蹄。
“啊……”云歌费力抱住马脖子,才没有被巨大的惯性甩下马去。
“云姑娘,得罪了。”那三名追赶的羌人已经赶到她的马前,同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云歌急忙跃下马背,瞅准大网尚未结上的网口,滚地挪身移出了那大网的覆盖。暗夜里却又有一道套马锁侧绕过来,缠紧在她的脖颈上。
“越泽交代过不要伤她。”那个年长的羌人提醒那放出套马锁的人。
颈上的马索有一瞬的犹豫,云歌快速从靴子上抽出一柄短刀割断了脖子上的绳索,又把短刀向前伸出,做出不可侵犯的姿态,大声道,“你们忘了阿丽雅公主的话了?”
“公主的话自是不能忘,王子和越泽的交代却更重要。”那年长的羌人道。
“你是谁?刚才庙中本没有你。”
“我是越穆。”那年长的羌人嘿嘿一笑,“越泽料到你定会使诡计逃脱,特意让我来看住你。想不到一来,就见你已经逃脱了。”
云歌听他不称越泽为师傅,又看他与越泽年纪相近,估计他应是越泽的师兄弟。如此一来,此人的武功应与越泽在伯仲之间,当下心里有些发虚。
“你们要带我回去?你们可知道我爹娘是谁?”云歌一边说,一边在脚下和几个羌人周旋着,余光却在扫视周围。可惜近处只有些枝叶稀薄的沙棘树,远处倒似密林渐浓的样子。
“越泽只是要我们多留姑娘几日,直到公主返回族中即可。”
“要是我不想留呢?”
“那我们只好把你绑回去了。”越穆冷笑道。
“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云歌一边虚张声势,一边慢慢撤步移向林中深处——只要她有机会抛出她的“五毒蚀心粉”,她便有机会借着那密林逃走。然而越穆的一双鹰眼似乎已经看出了她的打算,一个侧身腾跃拦在了她的退路上。另外两个羌人更是趁势而上,合力想要将她的双手缚住。云歌左推右挡,借力打力,勉强化解了他们的围攻。越穆在一旁冷眼观察了片刻,很快又加入了战斗。他的加入则令局面大为倾覆,因为他总是瞄准云歌的身后出手。而另外两名羌人也很快领略了他的意图,合力从前方攻击云歌,配合着越穆。一时间前有小狼后有猛虎,云歌的招式捉襟见肘起来。她的气息上忽有一瞬缭乱,疏忽间她的双臂已被越穆从背后反锁了,又有一股巨力将她从地面提了起来。前边的两个羌人大笑着扑上来。云歌心急,脚下踢出一式三哥教她的燮云脚,想踹开这两个趁势攻来的羌人,无奈自己被凌空提起,无从着力的她顿时像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姑娘的功夫是跟谁学的?”前边冲上来的两个羌人笑得更起劲了。云歌气的鼻子都要歪了,还好三哥不在场,否则估计会不顾立场,加入耻笑她的行列。
“凶恶的狼群才会以多凌寡,胆小的紫豺才会结队攻击。羌族的勇士啊,你们难道以此为荣吗?”月色中,忽然一个声音朗朗而出。而后随着一声马嘶,从暗处跃出一匹矫健的黑马,那乌黑油亮的马鬃反射着月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的轨迹。
云歌感到反锁自己的巨掌有了一瞬间的松疏,便聚集全身之力用肘部向后一掣。越穆一时失了缚她的双手,鹰爪一般的手掌却马上又风驰电掣般追来。黑鬃马背上的一个身影一闪,恰落在云歌和越穆之间,一个声音笑着道,“这个交给我,不劳小姐费心。”片刻间,那人已拆出十几招,赤手空拳生生将越穆一步一步逼出了十步开外。
不再腹背受敌让云歌顿觉轻松了许多,脑瓜子也活起来。她快速的把手伸进随身的荷包中抓出一把东西向那两个逼将上来的羌人掷去。一连串羌族土语的咒骂随着这一掷抖落开来。云歌的唇畔抿起一丝得意的微笑。她上前将还在拼命揉眼睛的两人捆了,又返身靠近打斗中的越穆。越穆正与那人酣斗一处,拳脚想接间,两个身影已幻作一团,极难分辨。云歌等了几十招,方瞅准一个机会,趁两人错掌后跃的当口,将手中的东西丢向越穆的眼睛。越穆弯了身子,一边咳嗽一边揉眼睛,破口大骂起来。
“怎么是……”云歌听那人低低的笑声卷在夜风中传来。
云歌上前想要缚住越穆,然而越穆到底不是那两个虾兵蟹将,凭借耳力便能辨识声音的来向,他闭着眼睛身法灵活地闪躲着。云歌竟一时无法近身于他。一直在一旁低笑的那人看在眼中,忽然纵身跃至越穆的身后,抬手在他的几个穴位上一番击打,越穆终于一声沉哼倒在地上不动了。那人从越穆身上搜出一条绳子,把越穆结结实实地捆起来。
趁着这功夫,云歌才仔细瞧了瞧这暗夜突降之人。出乎她的意料,那人竟也身着羌服,但是和越穆他们的服饰又并不相同。阿丽雅族中的羌人穿的多是青白杂色的毡衣,这人身上的衣袍却以玄色为主,且半毡半锦拼接而成。他的腰间也不似越穆他们的麻织布缠,而是一条短鬃黑貂皮的腰带。月光下看得见那上边的银扣熠熠生辉,一柄长刀闪露腰际。
云歌抖了抖眉睫——他和越穆的打斗中并未用刀,一来说明此人武功了得,二来也说明他并不想打伤越穆。到底对方还是羌人,云歌的心中升起几分警戒,趁那人还在系绳子,她翻身跃上马背,开缰走了几步到底觉得不妥,拨转了马头朝向那人抱拳道,“多谢相助。”
马下之人才将缚好了越穆丢在一旁,正立起昂藏七尺的身形,抬眼望向云歌。这是一对很年轻的眼睛,眼形略长有几分汉人的影子,可那眸子却又是褐金色的,像是关外之人。不过他的脸型却是羌人那种棱角分明的清瘦。羌人男子的发式有三种,一是叠布缠于头上,二是垂发而以色带裹于前额,三是低结发髻于背脊处。这人却似汉人男子一般结发髻扎于头顶,却又有些散发在夜风中在游离在发髻外,有几分不羁之气。那人的眼睛在云歌的坐骑上扫了一扫,嘴角勾起一丝不以为意的淡笑。
云歌顿觉自己的失礼,忙抱拳歉道,“我今日忙着赶路,东西都落在客栈中了,请问你家住哪里,来日我定会上门答谢。”
“你是汉人?”那人没有回答却反问道。
“嗯。”云歌简单应了一句,拢了拢缰绳,又道,“我叫云歌,来日一定上门……”
“这些马是与鹘鹰一起养大的,能够追随鹘鹰引导的方向。而那鹘鹰也会追随这些马的踪迹。你骑这马跑不远就会再次被他们的人追上的。”
云歌恍然大悟,想起刚才几番听到鹰鸣都没有在意,却原来是因为自己骑了羌人的马,才被那几只鹰隼寻到了踪迹。她抬头望天,果然看到几个小黑点在月影中盘旋着。那三个被缚在地的羌人也得意地低笑起来。
云歌不禁皱眉疑道:“你怎么知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当然不是。”那人爽然一笑,道,“罕羌的鹰马骑在草原上也算是声名赫赫。你们汉人不知道罢了。”
云歌不知他说的罕羌是什么,却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一时有些踌躇——如此说来她是陷在这草原中了?如果只能步行离开,岂不是归途漫漫?
“你若不介意,可以同骑我的马。我的马可不是跟他们的马养在一起的。”那人说着已翻身跃上自己的黑鬃马,伸出手拍了拍马颈,又在马背上向云歌伸出一只手来。云歌这才发现这黑鬃马身形巨大,绝非凡种,因为同坐于马上,自己的马竟比那人的马整整矮了一头。她正想着,远处再次传来低沉而密集马蹄声。
“他们的追兵已经在路上了。”那个人在马上又伸了一下手,道,“不管怎么说,你总要先甩掉这些追踪你的人再说吧。”
云歌咬住下唇想了想,翻身跃下了马背。那人在马上一个俯身,轻轻一提就把云歌拉上马背,稳稳坐在了自己身后。
“我知道你们汉人颇多讲究,你且抓紧我的腰带上的握环就好。”那人吩咐道。
云歌照他说的做了,心下却不免仍觉得唐突,便客气问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撒的是胡椒吗?”那人又是不答反问。
“是。”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暗器。”那人笑道。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一会儿到了安全地带再告诉你。”那人一声喝马,黑鬃马向前飞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