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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半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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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尕岭上的情形并不比络巴山好多少。
除了杨玉和手下的几个首领还有毡帐,大多数人都栖身在崖壁下的山洞中。那些山洞浅而低,只容卧身。洞中也只胡乱铺着些草叶。丽史和阿丽雅在一队侍卫的护翼下,从崖壁下走过,看到伤卒的残肢断臂从洞中露出,不由得触目惊心。
为她们领路的一个小头领,见丽史有些惊心之态,冷哼一声道:“我们原本在泽洛山自立山头,并未再卷入战事。若不是因为你们,又怎会落得这般局面?”
“同为先零人,怎么这般计较得失?”阿丽雅皱眉回道。
“我们在塞章吃败时,你们又哪里援助过我们呢。”那小头领斜眼瞥了一眼阿丽雅,“更不要说你是叛族罕羌的公主。”
“你……”阿丽雅气得眉染烈火。
丽史伸手握住阿丽雅的手,微微冲她摇了摇头。阿丽雅咬住下唇,将头扭向一边。
那小头领见她二人不语,也未再说什么,加快了脚步带着她们向前方一座大毡帐走去。远远的便看见一个毡皮戎装的妇人立在那帐前,寒目鸷眸地一路望过来,而后竟拔出腰间的钢刀遥遥指向她们。
阿丽雅的眼皮如同被针尖扎了一下,脱口问道:“那是谁?”
“那是我们大王的大妃婢桑。”一旁的那个小首领得意道,“她可是一手好刀法。”
那妇人却在他们说话间已经冷笑着收刀入鞘,转身带着几个女侍卫走了开去。
丽史未动声色,握着阿丽雅的手却不由得微微一紧。阿丽雅想起曾听云歌私下里提过这位婢桑大妃的种种狠辣,不由拧了拧眉毛,也紧紧握住丽史的手。
如此一路行入帐中,一进帐便看到十几个大小头领侧身而立,帐底坐着一个裘甲在身的魁伟男子。见到丽史,那男子威严的目中不易察觉地暗涌起一丝波澜。
丽史与阿丽雅松开彼此握紧的手,抚肩向帐中人行礼。帐中人皆是侧目不语。帐底的男子凝视了她们好一会儿,终于抬手做了个手势。两个侍女走上来将她二人引向帐底。
丽史立定,微微吸了口气,道:“丽史悔婚脱逃在先,大王却仍能敞帐相见,胸怀令人佩服。”
杨玉沉默不语,目光如炬地看着丽史。
“跖库儿被困时,也蒙大王出手,才侥幸逃出。丽史替弟弟谢谢大王。”
杨玉仍是不语,愠怒的眼眸中却泛起复杂之色。
丽史又道:“不过丽史今日来不是为了私事,而是为了整个先零部落能摆脱战事。”
杨玉眼中的情绪淡了淡,转眸冷笑道:“是你父王又要骗我们,帮你们引开哪路汉军吗?”
帐中一片嗤笑不屑斥责之声。一人甚至说道:“尤非就会使美色,不是美貌的女儿,就是俊美的外甥,这次甚至把才娶过来的王子妃也送过来了。”
阿丽雅听得扎耳,转眸间却见丽史脊背直挺,眸色淡淡,并无受辱之色。她便也垂了眸子,沉下心来。。
丽史等到帐中的非议沉落下去,又开口道:“泽洛山中的事,我在关外不清楚情形。只听说是父王他们为了掉头支援西线,不得已才……弟弟的大妃阿丽雅当时也在西线,也许她能说说当时的情形。”
阿丽雅颔首道:“在西线的突澈湖边,女人与跖勒的大队骑兵走散。这时汉人的强弩之军已经追到了突澈湖边。掩护我们女人撤退,先零骑兵全部死在了突澈湖边。”
帐中的议论声又起。一些人感叹着汉军的强势;另一些人则仍耿耿于尤非将他们作为诱饵拖住了汉军的精骑;也有一些人基于男人保护女人的责任,对于被孟珏诱骗之事有了些许谅解。连杨玉本人也微微点头道:“虽然不义,却也为义。”
一名首领不满道,“我们的女人也需要男人的保护。自我们被那支汉军精骑咬上,我们有多少女人失去了保护她们的男人。”
杨玉“哼”了一声,伸手止住那名头领,望向丽史道:“你说你来是为了整个先零部落,怎么讲?”
丽史微微沉吟了一下——帐中的情势与她们来之前所预料的大相径庭。原以为杨玉会单独召见她们,谁知杨玉却带着这么多族人一起见她们,这摆明是要向族中表示自己已将对丽史的情意绝然断去。可是她对杨玉并无情意,又怎么能要求杨玉仍以情意行事。丽史微微有些自责。好在出发的前一日,孟珏还备了另一套说辞于她们。丽史定了定心,缓缓开口道:“无论是我父王的所领的先零人,还是大王所领的先零人,如今都面临汉军逼剿,情势紧迫。父王恳请大王为了先零整个部落的未来,与他共同进退。”
“究竟是进还是退?”杨玉不动声色地问道。
“先零去年起事,是因为领羊宴上羊头倒置的误会。然而那场误会,却是从烧当部落中密谋而出的。父王愿与大王一起到龙支城向汉朝的统帅赵充国将军请罪,请求汉朝退兵。这样,先零部落可保……”
丽史最后半句话被帐中炸起的愤愤之声淹没了。
“这分明是送死……”
“尤非自己想送死,自己去便好了,为什么来拉我们,难道又有什么诡计?”
“我们羌人,只知战死,不知请罪。”
“汉人怎会轻易退兵……这事与烧当又有什么关系。莫不是还想将大夫人的部落也拉下水?”
杨玉一直眸色淡淡地听着帐中的议论,偶然略带讥讽地看一眼面前的两个美人。然而这末的一句关于烧当的议论,却使他的眼中划过一丝警觉的神色,又似忆起什么般忽然抬目深深看了一眼丽史。丽史知他定是想起来她在烧当时曾与他说的话,不由目带希冀地向杨玉望去。
不想杨玉冷冷道:“你明知我大妃婢桑是烧当羌的公主,现在却以她的母族为借口讨好汉人,究竟是何居心?”
在烧当时的种种一时涌上心头,丽史执口道:“烧当王琢崇使人骗义渠安国将领羊宴的羊头倒放,才令先零人误会了汉人,造成了浚拉的惨剧……”丽史还未说完,帐内已是一片哗然。
“丽史公主是说我们先零人错怪了汉人,都白白死掉了吗?”一个膀大腰圆的头领跳出来道,拔刀而出。阿丽雅立即闪身挡在丽史身前。
丽史忽然想起孟珏曾嘱咐她烧当的事不可当众说,恐怕会造成她先前在凌滩说破时所引起的轩然大波,而应让杨玉屏退左右后,再缓缓道来。她懊悔自己一时冲动失言,微咬着下唇凝眉不语。
杨玉在帐中的喧哗责骂声中慢慢站起身,喝道:“来人,把这两个叛族来的女人关到囚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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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孟珏冷冷问道。
“小王说这里离白石寨的碉楼不远,说以前答应过带小王子妃去祭拜碉楼……便带着她一起去了。”
“这是什么时候,小王还重伤在身,他怎么还有这般游玩的心思?”
一直在在暮色中眺望延尕岭的霍曜转过头来,冷冷问道:“你可曾告诉她,我随时准备带她出羌地的事?”
孟珏的眼睛追随着方才答话的侍卫,直到那人走远了,才转回头,压着眉间的愠色摇头道:“这几日都在疏通联络杨玉的人。她又一直被跖库儿留在身边,我只能顺势将她带出来,方便你行事。”
霍曜走过来坐在篝火边,“她若不愿走呢?”
“她必须走。”孟珏眸色淡淡,平静的语气中却似隐着惊涛骇浪,“战事已到了尾声,各种阴暗和凶险只怕还有最后的一搏。女人应该躲得远些。”
霍曜道:“你既明白,却将我的女人送入虎口。孟珏,如果云歌不是我妹妹,我几乎要拔刀与你对决。”
孟珏抬目与霍曜对望良久,缓缓道:“诚如丽史公主所言,这是她与先零最后的了断。我只求明日,公主从延尕岭回来时,你能带着她们俩一同离开羌地,永不再回头。”
霍曜低低哼了一声,起身再一次走向崖边,向延尕岭眺望起来。
孟珏微微转头,听岭上的山风呼啸着向南飞渡而去,那是白石寨的方向。羌地有名的碉楼有两处,一个是楼薄,还有一个就是这白石寨了。他许过她什么?以至在这样的傍晚,他不顾伤痛也要带她前往。而她竟也欣然同往。孟珏的眼中墨云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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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寨的碉楼,此时也正在暮云四合中默然矗立。云歌与骥昆在石寨对面的山岭上收住缰绳,越过谷涧远远而望。
白石寨是白石部落的领地,因为如今汉羌之间的战事,这些小部落的态度已是敌我难辨。骥昆便放弃了去寨中的想法,而是带着云歌登上与石寨对望的一壁山崖上。山路颠簸,他腹部的缠布不时因为伤口的崩裂而渗出血来。云歌一再请求他放慢马速,他也没有理睬,她只得一路跟着他到了山顶。
崖风莽莽,吹拂着两人的鬓发,两人都下马而来。山崖对面,那朴拙粗犷的塔形建筑逆光立在夕光中,隐去了一切细节,只余挺立的墨影。无数的宿鸟正归飞而回,急速隐身没入那微翘的檐顶墨影中。
“楼薄只怕一时是不可能再去了……这里的碉楼也很有名。”骥昆缓缓的声音中充满了回忆,“我答应过你,要再带你敬拜碉楼。祭拜你在天上的亲人。你的陵哥哥,你的孩子,你的许姐姐……”
云歌眼神黯了黯,声音越向远处:“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们了。可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
“在我身边,你不用忘记任何人。”骥昆转过头道,“云歌,你甚至可以不必成为我的女人,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云歌微微一震,心中又涌起一种理不清的痛与烦乱,她转头望向他——难道他隐忍伤痛带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些?
“我只怕到了明天,你哥哥要带你离开羌地时,我再没有机会履行我的诺言,也再没有机会对你说这些。”骥昆的眼睛转回头,再次向暮色中的碉楼望去,那素来矫健的身影因为伤痛和山风竟有几分孤单寥落。
三哥要带她走?云歌微微一愣。这的确是现下她离开先零最好的机会了。怪不得孟珏和三哥都坚持要带她同来。
“姐姐与我相依为命,她赴险我怎能不来?”骥昆苦笑了一下,“可我也不能将你留在族中,独自面对虎视眈眈的族人。”
云歌失笑。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蠢,原来他们三人已在默契中完成了对她明日归宿的安排,而她自己竟浑然不知。
骥昆见她失神不语,忍不住追问道:“明天……你会跟你三哥走吗?”
云歌望向骥昆,见他的口唇因为这几日的低热而干涩开裂,一向疏朗的褐金色眸中满是焦灼与疲惫,额上还有因为忍受疼痛而冒出的细密的汗珠,已经再不是她去年春天见到的那个星眉剑目的朗朗男子了。她的心中有几分不忍,却也只能硬着心肠,望向别处道:“骥昆,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骥昆失望至极反而“嗤”地一声笑出来,“那是‘是’的意思吗?”他垂头静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带你来这里的确不只是为了说这些,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云歌再次望向他,天边初升的月亮照在她的脸上,却将骥昆的脸留在月影里。他的脸在月影里半明半昧。
“去年在鲜海边时,你为什么忽然受惊一般离我而去?”
云歌眉睫轻颤,眼中却起了雾气,“因为……陵哥哥也说过那句话。”
“哪句话?”
“我去往哪里,他就去哪里。”云歌语气飘渺,眼中的雾气却结了露,顺着她的脸颊辗转而下。
骥昆眼中的火焰暗了暗,许久才又问道:“那他又是谁?”
“谁?”
“孟珏……”骥昆仿佛从胸中吐出一个灼烧的火球,“别告诉我他是你的师兄。他……你们也曾是恋人吗?”
云歌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骥昆的神情,似乎已经知道他们的过往一般。她忽然有些失措,不是因为他的逼问,乃是因为她与自己的心向来躲着这个问题。与他往昔的情仇怨念,是她在蜀地的这几年一心要忘记的东西;可是这羌地的战事重新将他们卷裹在一起,让他们一遍遍的分离,又一遍遍相聚。
骥昆见她失神不语,喑哑的声音中暗暗起了风暴,“回答我?”他走过来扳起她的肩膀,“你们很相爱,是吗?比你与那个陵哥哥还相爱吗?”
“不,没有……我……我不知道……”云歌失声哭嚷起来,“……我以为陵哥哥忘记我了……我只是在那一段时间与他一起过……不,后来我们也曾在一起……然而最后还是分开了……”她慌乱地说着,几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那你们的确是旧情人了,”骥昆眸中带火,不自觉地摇了摇云歌的肩头,“你们现在又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云歌挣脱出自己的双手捂在耳朵上,声音也似哭嚎一般。
云歌的崩溃令骥昆有些自责,他松开了她,望着她满是泪水的脸默然不语,心中却忆起他们被汉军围在朔谷谷底时,犀奴的话——“小王,我只怕回不去了,有件事情在我心里,我一定要告诉你。你要当心孟珏,我们兵分三路时,我看到他与云歌如恋人般告别。”
骥昆紧了紧两腮,低眉又问道:“那他来先零究竟是为什么?”
云歌微微止住哭泣,回道:“我起初并不十分清楚。如今看来,他与赵充国将军有约,想要减免战事,尽快恢复汉羌之间的和平。赵将军并不主张大兴战事,将羌人杀尽。而孟珏兼有汉人和羌人的血统,他曾对我说,汉羌之间的胜负并无悬念,留下的仇恨却是过程和代价决定的。他对羌人没有恶意,真的!”
孟珏对于汉羌之战看法,骥昆其实心有戚戚,然而云歌为孟珏辩护的话,在他听来十分刺耳。他压着心中涌起的怒意道:“以我父王的性命去换战事的止熄,将节若姑姑逼入死路,你还说他对先零没有恶意。他究竟用了什么卑劣的手段竟将节若姑姑逼上绝路的?”
云歌的眼睛失了神,她张口欲言,却又觉得此时说出节若与汉人相恋生子的事只会令节若的名声更加受污,对号吾也无甚好处。她便低了头,咬住下唇低头不语。
骥昆看在眼中,轻声道:“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恋人也好,朋友也罢,至少是赤诚相待的。但是,我近来才发现,你其实瞒了我许多。”
云歌抬起头,眼中满是歉意。
骥昆没有看她,转头去牵过褐爵,望着就要消失的落日道:“但是我对你承诺依然作数。云歌,你可以不必成为我的女人,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骥昆……”
“不必现在回答我,明日你抉择时,我便知道了。”他有些吃力地翻上马背,“姐姐还在危险之中,我们不宜在这里久留,尽快回营地吧。”骥昆说罢未等她回答,开缰策马,向山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