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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隔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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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来日后。
杭州。
那是怎样的风景如画。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唐紫悦有些疲惫的骑在白马上,身后的齐玦却依然是不沾风尘的倨傲模样。
他挺直着身,微微抿着薄唇。
或许是因为模样太过俊秀冷漠,这一路走来,总有不少好奇的视线围着他打转——自然,不乏姑娘们含情脉脉的流波。
江南少年风流,江南女儿多情。
那婉媚的山水,隐约的断桥,薄雾中掩不住江南特有的风韵。
齐玦甚少见到这样的风景,一路上虽仍不苟言笑,却多了几分好奇,那清冷的眸子带着某种惊叹,在美景中流连。
反倒……
忽视了他眼前,轻灵出尘的美人。
当然——在经历了多日的风尘仆仆后,本来清丽的唐紫悦也显示出了不少狼狈之态。
谁让一路上都是她在前头驾马呢?就是那风沙都吃得比齐玦多些。
唐紫悦边松了缰绳闲适的让白马在杭州的街市上溜达,边忿忿的想,今晚断不能再住差地方,无论如何,也要找间规模大些、服务好的客栈住!
“暖风楼?”唐紫悦方一抬眼,就见那红漆牌匾在自己眼前“招手”。
“不管了!”她欢呼一声,半侧过头道:“呐,今晚我们住这!”
“不住驿站什么的了?”齐玦这几日已被唐紫悦“调教”的“乖”多了,不论路过多繁华的城镇,对大客栈大酒家都目不斜视——反正,银两都放在唐紫悦那,她大小姐不让住,那他无论如何都摸不到人家的大门。
“今晚不住了!难得到杭州,我们……也好休息一下。今晚,分房睡吧。”唐紫悦轻轻的说。
以前为了省钱,他们都是睡在同一房间的,虽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也怪尴尬的。
“好……”齐玦的声音同样轻不可闻。
“掌柜的,两间上房。”唐紫悦拴了马,轻松的吩咐掌柜订房,一路奔波,她头一次觉得惬意起来。
毕竟是杭州啊。
那西湖杨柳,断桥残雪,勾勒出的动人画面,无端让人沉醉起来。
纵使是身负要事,也愿在杭州小歇几日。解这旅途劳顿,迷这动人风光。
“好嘞!”掌柜的一脸欢喜,显然是这几日生意不错。
“那位公子,也是和您一起来的?”掌柜的朝齐玦那方扬了扬下巴,唐紫悦会意的一笑,点了点头。
“可真是位气质绝然的贵公子啊。”掌柜的有些感叹。
唐紫悦却苦笑起来。
带这么一位公子出门,其中的苦,只有她自己晓得。
本来也是在家享受的小姐,偏偏遇上了比她还“不食人间烟火”的齐玦,唐紫悦这几日来,还真是哭笑不得。
“等一下弄些特色小菜送过来吧。”唐紫悦扬手指了指齐玦坐的桌子,望了过去。
却忽然怔忡了一下。
掌柜的有些不解,顺着唐紫悦视线望过去,靠门口而坐的一桌,正好也是一位公子和一位姑娘。
那公子眉目俊朗温和,那少女容颜秀丽乖巧。
唐紫悦的手顿在半空,因疲惫而略失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着,黯淡的吐出了两个字:“是他……”
白雅风心情沉重的举起一杯热茶,把它当酒般一饮而尽。
“白……大哥……”坐在他对面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有些奇怪的扯了扯他干净的衣袖道:“那边……有个姑娘一直在看你呀。”
白雅风的手抖了一下,本能的想起一个人来,迅速的回望过去,失望却明显的写在了脸上。
不过,也只是一瞬。
下一刻,他笑起来,温柔若春风。
“唐姑娘,好久不见。”他站起身来,朝不远处的唐紫悦点头。
“啊!白大哥你认识她?”少女看了看唐紫悦,又看了看白雅风,轻声问道:“她是什么人啊。”
“唐门的小姐。当初曾有……”一想到那段往事,就会忍不住想起一个人来,白雅风心底蔓延着疼痛,仍洒脱的笑:“当初,曾有恩于我。”
“这样啊……是唐门的小姐……了不起吧……”少女有些感叹的咂嘴:“能帮到白大哥,可真厉害。”
“小蓉,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我其实只是个很普通的剑客而已……”白雅风苦笑。
“……”被称做小蓉的少女低下头,犹豫了好一会,还是喃喃道:“我还是觉得白大哥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剑客啊……”
“白大哥……好久不见。”她的话被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小蓉怯了一下抬头,就看到唐紫悦与白雅风一样波澜不惊的脸。
明明有娇艳无双的面容,却是一脸的清淡,小蓉皱了皱眉头——她愈单纯,愈觉出了唐紫悦的疏离与刻意。
“唐姑娘……”白雅风同样云淡风清的打招呼:“没想到在这碰到你了。”
“是呀……”唐紫悦故意不去看他,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多想起一点曾为他痴迷过的日子。然而一转眼,却意外的注意到了小蓉:“这位姑娘是……”
“呵,差点忘了介绍,她叫容蓉,是我在路上偶然救下的昆仑派弟子。”白雅风歉意的望了容蓉一眼:“我正要送她回昆仑。”
“哦……”唐紫悦点点头,却还是有些不明白,她用一种欲言又止眼神望着白雅风,“可是……可是……”
“唐姑娘有话直说,不必见外。”白雅风俊雅的面容上永远有着一种让人静心的笑,仿若三月的风,温柔的吹过别人心湖,他不觉,却让那人心头起了涟漪。
“可是……一直跟在你身旁的……不是萧姑娘么……”那个虽然刁钻任性,却才华横溢,心地善良的女子,不才是他心之所系么?
他曾为她独闯机关迷布的唐门,为她不顾性命,怎么转瞬,这身边的如花美眷已换作她人?
白雅风的神色一沉,再也不能笑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么?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么?”唐紫悦察觉到他神色一变,连忙追问道。
“不是……”白雅风轻轻叹了口起,“唐姑娘,你知道丽凝的身份么?”
“我只知听她隐约说起是官家千金,不过,日常看她举止也明白,非富即贵。”
“她是个小郡主……”白雅风淡淡的说着,手却攥成了拳,握的极紧,唐紫悦已从那发白的指关节处看到了他的不甘与痛苦,“我怎么高攀的起……”
唐紫悦蹙眉,本想开口劝些什么,望他重新振作,可是,她一想到自己当初嫁人,不也一样是身不由己么?虽然并非强行逼迫,可是,心底明亮的女子,都懂得别人的难处。那个聪慧的小郡主,大抵也明白这些吧?与其日后寸断肝肠,两厢伤害,不若现在,放彼此离开。
门当户对。是一个残酷的词。因为它不能保证,和你门当的就是你爱的,和你户对的就是爱你的。
“对不起……”在唇齿间踌躇了很久,唐紫悦最后吐出的是这样的三个字。
白雅风摇了摇头。只答她四个字:“我明白的。”
——我明白的,有些时候,真的不是有爱,就什么都能克服,天长地久的走下去的。
——我明白的,命运,是这样颠沛流离,它一不小心,就冲散了我们。
——我明白的,或者未来的有一天,丽凝你会遇到气度不凡的贵族少年,你们良辰美景,很快就会忘了我这落魄的剑客。
“不谈这个了……”白雅风打起精神来,对唐紫悦一笑:“你最近怎么样?怎么到杭州来了?”
“我……我这也是路过……”唐紫悦顿了一下,略有些苦涩的回道:“我嫁人了……”
只是那一瞬,只顾着凝视白雅风的唐紫悦没有发现,坐在不远处的齐玦,忽然僵硬的背影。
只是那一瞬,他已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她的无奈与不甘。
他没有给过她她向往的幸福。她是在后悔么?
齐玦无声无息的捏紧手中的茶杯。
“啪”的轻轻一声,那样一个小小的瓷杯已有了四分五裂的痕迹。
最后慢慢在齐玦的手中支离破碎,划伤了他的手,却无人发现。
齐玦静默了良久。
然,唐紫悦终究什么都没发现。她继续回复明快的语调和白雅风轻松的聊天,眼里声音里,都透着一种遮掩不住的亮丽。
可以她的武功修为,如若留意他这边,不难听到那轻微的破碎声。
她太注意那个少年剑客了。
他想了片刻,已明白了那人的身份,他曾是唐紫悦真切向往过的少年,有着一种时间所给予的优先性。没有办法,被任何人取代。
——姐姐。你离开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心疼我的人了。
齐玦想到齐玉菡,从肺腑里生出一种难受来,蔓延到心里,庞杂而悲哀。
——姐姐,我一定要尽快的带你回家。
——从此,免你惊,免你苦,让你安息。
齐玦的眼微微一闭,然后起身,独自朝楼上的客房走去。
走到楼梯口时,他轻轻侧了侧身,听到唐紫悦那样明媚的声音,自嘲的笑了一下,自此没有再回头。
“没想到唐姑娘这么快就嫁人了……”白雅风淡漠而真挚的笑,在他心底,他对她是感激的,待她如妹妹:“还是嫁给修罗宫的少主。”修罗宫这几年势力暗聚,白雅风也是有所耳闻的。
“这……”唐紫悦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有一点点违心,可是她没能控制住自己:“这没什么可欢喜的。当初我也不是……”唐紫悦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终于顾忌起了齐玦,本能的转过头去看他,却发现齐玦原本坐的位置空空如也。
“齐玦?!”唐紫悦不由的轻轻唤了一声。
“怎么了?”白雅风体贴的询问。
“唐姑娘在找人么?”容蓉顺着唐紫悦的目光望过去,“刚才这里是坐着位公子,后来一个人上楼了。”
“那位是唐姑娘的夫婿?”白雅风挑了挑眉,试着猜出齐玦身份。
“是……”有些难以启齿,唐紫悦总觉得在认识她的人面前承认齐玦的身份很别扭。
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之间终于还是有着暂时没有办法逾越的某些沟壑么?
“那我们就不打扰唐姑娘了……”白雅风看出了唐紫悦的神不守舍。
“就是,”容蓉突然插嘴:“唐姑娘夫妻情深呢……”又转念一想道:“不对呀,唐……唐小姐嫁人了就不是姑娘了……应该叫夫人……”
“呃……不……”唐紫悦越发觉得尴尬,赶忙摆手道:“这个没什么关系……白大哥……”她抬眼望他,安静的黑眸纯粹如天山的寒冰:“以后,其实是可以叫我紫悦的。”
说罢,她对他们笑笑,转身就走。
这已是很大的勇气了。
她需要去看看齐玦,也要让自己逃避。
天色渐暗。
齐玦安静的蜷缩在客房的一角。
他稍稍的抬起头,就能看到窗边,残阳凄凉的抚摸下来。
孤独。还有寂寞。
齐玦终于悲哀的察觉到,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离开了一直没有离开过的生活环境,再踏入这片曾留下那样灰暗记忆的中原,他身边没有了爹娘,甚至没有了在他成长中一直与他相依为命的姐姐,他内心里慢慢的产生了一种自己根本无法抵挡的恐惧。
那样冷漠且暗淡的眼神里逐渐透露出一种恐慌来。
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
绝对不能。
因为,他只是一个人。
齐玦把头低低的埋下,单薄的唇依旧没有任何感情的紧抿着。
他安静的过分,却不发一言。
甚至连低嚎这样的发泄都没有。
唐紫悦轻轻的拍了拍门。她想齐玦应该在房间里。
没有人回应她。
“齐玦?齐玦你在么?”唐紫悦有些焦急的唤道。
还是无人回答。
唐紫悦急了,用力一推门,意外的是门竟然没锁,在越发暗的房间里,齐玦慢慢的抬起头来,眼神安宁冷漠,带出一片萧瑟。
唐紫悦忍不住后退了一下。
他那样寒气渗人的望着她。陡然间让她害怕。
她总觉得越是冷漠的齐玦,越是如同等待爆发的幼兽,一旦扑上来,就能把她扯进他的漩涡里。
不得超生。
她对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感情?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彼此之间到底酝酿了些什么?
她有些害怕了。
彼此久久的僵持着。
直至残阳落,月牙出。
唐紫悦终于觉得疲累了。这样各怀心事的对峙,她不想再进行下去了。
于是她终于开口,语气有些软:“齐玦。你怎么了。”
“你走。”他良久才说出这样两个字。冰冷坚硬。
唐紫悦一诧,不自觉的又朝他靠近了两步,有些不解的问:“你到底怎么了,齐玦?”
齐玦的眸子深邃起来,黑的吓人,借着微薄的月色,唐紫悦看到了他异常阴寒的冷笑:“我没怎么。你可以跟着他。无需理我。”
唐紫悦尴尬的转开视线。她忽然之间明白了她之前所做的不合理——把自己的夫君晾在一边,与其他男子殷勤,确实不好。
“那个……你误会了……”唐紫悦考虑了一下,说道:“我和他之间……”
“你明明喜欢他。为什么装。”齐玦安静的打断她。
唐紫悦飞快的扫了齐玦一眼,蹙紧了眉,逐渐发现今晚的齐玦有些不对。
他是真的生气了么。语气愈发的凌厉。除了那一直透出来的冷漠外,还有一种能割伤人的嘲讽。
虽然他看起来那么的平静。
真的很平静。
唐紫悦觉得自己像是在打一场心力交瘁的仗,彼此暗地里的硝烟弥漫。
“齐玦,我是喜欢他,”现在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了。唐紫悦慢慢冷静下来,“但是,那是过去的事了……”
“你还可以和他在一起的。只要你愿意。”他像是谈判一样的姿势,镇定自若。
唐紫悦居高临下的看他,却总觉得气势越来越被动,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什么意思。”
“姐姐死了。自此,修罗宫由我做主。我可以,休妻——”
“妻”字还没说完,就被唐紫悦激烈的打断:“不可能!”
“你不可能违背你姐姐说过的话,她、她一定是说过要你好好待我的……”唐紫悦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惊慌着什么,只是本能的不愿意他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在这个时候把她推离他身边,“而且,你知道修罗宫和唐门当初联姻内里是有多么复杂的利益关系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你怎么可以……”唐紫悦喘着气瞪着他,末了,忽然冰凉的扬了一下嘴角:“莫不是,你还想着娶绎心?”
齐玦冷冷的看着她说话。最后那一句,他终于动了动眼皮。
几乎是从喉咙里低低的蹦出来,他回答:“如若你走,你的位置,必是她取而代之。我也终于能替自己作主。”
心底明明寒了一片,他却硬是不肯多说什么。
唐紫悦神色复杂的凝视他,久久不发一言。
最后,她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答道:“我不愿意。你说过‘只要你愿意’你才会这样做,那么我现在回答你,我不愿意。”
然后她转身,重重的关上了门。
齐玦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坐在墙角,却忽然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