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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何处相逢非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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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潆霜站在雨里等了许久。她想要用这清凉的雨水冲洗下自己紊乱的脑袋。雨越下越大,披肩长发淋淋漓漓地搭在粉色洋装的蕾丝立领上,还有几束牢牢地贴在了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的脸颊上。
她等啊等,像小孩子一样哄骗着自己,完了她从兜里掏出一颗草莓味的水果糖,算是对自己的奖励。水果糖很甜,她要把这股甜味从口腔带到腹腔里。吃完了一颗,又是一颗。待得手上拽满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水果糖纸,沈容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下出来了。
天是阴的,阴得发灰;沈容是白的,白得发亮。
沈老板鸿运当头,谈笑风生,精神自然是十分抖擞。他穿着修长合身的崭新长褂,料子是手工制作的,柔软的锻面上一丝一线是最精致高档的纹样,显得整个人容光焕发。
苏潆霜定定地看着沈容,心里五味陈杂。
许是察觉到了异样的目光,沈容抬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风雨里落汤鸡般的苏潆霜。她的全身都湿透了,滴滴答答地泛着水珠,像是一株随风飘摇的浮萍,想要抓住什么,却抓不住,是可怜兮兮的模样。
沈容的心纠在了一起,像是下了油锅,滋儿滋儿地疼,疼完了翻个面继续煎继续疼。他想要冲动地闯过去,将她牢牢地拥入怀里,好好疼,好好爱。
他又看了看身边围绕的人群,人群中站着薛参谋长的副将。他低下头,一言不发,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钻进了副将的车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车是进口车,威风漂亮,车子发动,扬起一地的水花,开走了。
苏潆霜站在原地,双眼紧紧地合上了,双腿沉重得迈不开步,直直地躺在了水洼里,不省人事。隐隐约约中有人凑上来,有人高声尖叫,有人慌里慌张地奔走告知,再后来,失去了意识。
梦里有一座高山,云缠雾绕,看不清楚形状,有山的棱角突出来,她伸手一摸,却不见了。迎客的青松探头探脑,她以为会消散,却结结实实地触摸到了,她像个濒危的路人,抱紧了褐色的枝干,枝干很硬,树皮粗糙,她抱得结结实实,唯恐掉下去。
但是一刹那间,树干树枝全化为了泡影,随同那山的棱角,一起消逝不见。她如坠冰窟,身子像断线的风筝般掉入深渊。原来所谓的山无棱,天地合,竟然都是真的。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什么用情至深的爱恋,全是骗人的把戏!谈情说爱的调味剂,食之无益!
她在梦里挣扎,喃喃呓语,眼角有泪,却始终不肯掉落。一边哽咽一边傻笑。
佣人在外面敲门。他疲倦地道:“进来。”
佣人端了一碗清粥,并一碟酱菜,一碟笋丝,两个剥好的咸鸭蛋黄,递给他:“先生,用点饭菜吧。”
他抬起惫怠的眸,翕动了唇:“我不饿,拿出去吧。”
佣人道:“总要吃一点的,先生午饭也没有用,若是病倒了,怎么照顾苏小姐呢?总也该为了她体谅下自己的身子。”
他这才松口,用咸蛋黄拌了稀粥,咕咚咕咚地几口咽下,尝不出滋味来。
佣人又道:“先生夜里回房睡么?褥子已经收拾出来了。”
他道:“不用了,我就在这里守着,无事不要进来。厨房里有米汤吗?随时随地地热着,苏小姐醒了要吃的。”
佣人走了出去,她从来没有见先生对谁有这样用心过,过了一会儿,她从外面捧来了一床厚厚的貂绒毯子:“今日夜凉,先生仔细盖着。”
他伸手接过,却盖在了苏潆霜的鸭绒被上。小小的人儿,陷在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上,看起来单薄瘦弱,脸都像是透明的。
“滴答”,“滴答”,生理盐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他的英挺的眉毛打成结,纠在一起,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容不太安稳,脸上挂着隐隐地担忧。
待她醒来,已是三日后。她睁开眼,就看到了琉璃翡翠的大吊灯,天花板是法式格子的,窗开着,窗帘沙沙作响。
她起身披了件大衣,大衣是羊绒呢子的,连着一围厚厚的毛圆领,不知是什么毛,看起来很蓬松,就放在床头趁手的地方。
她坐起身,地上是一双绣着金丝银线的保暖拖鞋。拖鞋很暖很舒服。她踩在红木板的地面上,发出极轻的“哒哒”声。
房间中央是一套嵌螺钿桌椅板凳,铺着整洁华美的桌布椅披。她坐下来,桌上有茶,散发着淡淡的茉莉清香,她觉得很渴,便为自己倒了一杯。
一杯水下肚,又开始胡思乱想。她揣测,难道是沈容去而复返,到底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自己绝不能失去他,对,不能失去他,哪怕一哭二闹三上吊。在奋不顾身的爱情里,她如飞蛾扑火,失去了尊严。
连着下了两日雨,阳光不太明媚,浅浅地照进来,从丝绒的窗帘缝里探到房内。这久违了的日光,看起来分外亲切,叫人觉得眷恋。
她思索了一下,用金钩将之束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二楼,阳台与地面只有两米多的间隔,水门汀的地面都干了,干得透透的,小径上全是零零星星地梅花瓣,是遭了风吹雨打的样子。
跟她一样的运命,跟她一样的不幸!
她不忍再看,回到了房间里。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门“哐”的一声开了,一个小姑娘缩头缩脑地钻了进来:“姐姐,你醒啦!”
苏潆霜还未回答,小姑娘笑逐颜开地便退出去喊人:“姑娘醒啦,姑娘醒啦!”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个子高高,长得气宇轩昂,两道剑眉又黑又浓,五官磊落分明,走在人群里一定也很耀眼,瞬间就能被发现。
他打扮得并不张扬,但苏潆霜一眼就能瞧出对方身上的西装最起码值两根金条。
比衣着更显眼的,是他的气质。
他的嘴角挂着浅浅地微笑,笑起来含而不露,文雅而有蕴藉,很有修养的样子,像一位饱读诗书的文士。
陌生的男子拉开一条凳子,居然翘着二郎腿坐下了。即使是这个坐相,还是那么优雅从容。
苏潆霜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眼睛的余光瞥到了男子直直的不加掩饰的注视,她简直要坐不住了,便放下茉莉花茶问道: “你是谁?”
“怎么,对待救命恩人就这个态度?”男子拿着金晃晃的打火机,点了根烟,似是美国产的,上头有一个洋文,Coilbri。
苏潆霜什么都明白了,她是被一个陌生人捡了,心里极端的委屈和愤怒,她简直不敢面对这个血淋淋的现实----她被沈容抛弃了!丢在了戏院门口的风风雨雨里,不问生死。
她的脑子像开天辟地前的洪荒乱世,鸡蛋的清,鸡蛋的黄,搅在了一起,拉拉扯扯,黏黏糊糊,不辨颜色,泥泞而又浑浊。
她悲痛欲绝,但还是克制住了如潮的痛楚,温婉地道了一声谢,便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径直往门口走去。
“站住。”男子的声音不高,但是有着不容拒绝的威严。这个时候,谁敢说他是文秀才?
苏潆霜收住了脚,转过身,又说了声谢谢,想了一会儿,将身上的羊绒貂毛一股脑儿地摘掉,盖住了椅披上的繁花似锦。
“你这是做什么?”男子波澜不惊地问道。
“谢谢你的照顾,但是我想我该回去上课了。”苏潆霜机械地回答,面色淡泊,缺乏生机。
“你在哪个学校念书,什么专业的?”男子看起来有点烦躁,深深地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卷。烟雾袅袅,停停歇歇,打了个转儿往高处散了。
苏潆霜不语。
“你叫什么?”男子又问,可是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不是苏潆霜不肯回答,而是受了刺激之后,她的反应比较迟钝。
“相信我,我有的是办法查。就不怕惊动了你的同学老师?那可不大好。”男子掐了烟头站起身,像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俯视臣子。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音乐系……苏潆霜。”她想着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应该报出姓名的。
“好的,潆霜小姐,吃了粥再走吧。希望我们下次还能见面,别忘了你的大衣。”男子谦谦如玉,温和地道。
苏潆霜想想也对,三日不曾进食,的确有些饥饿。她瞥到了床头的垃圾桶,是医用的盐水袋和吊针,还有一些酒精棉球。她是病了么?又捋开袖子瞧了瞧自己的手腕,好几个针孔,还泛着乌青。
自己是欠了对方大人情了。
男子拍了拍手掌,刚才探头探脑的小姑娘立马端了碗清粥过来,看样子很是机灵。清粥加小菜,很是吸引人。
男子道:“你发了两天两夜的烧,不吃点东西怕你走不出去。怎么?还不过来吃,是想饿晕了赖在我这里?”他说话很难听。不但难听,而且别扭。
苏潆霜承了他的情,坐下来慢慢地将粥喝完,男子故意将头扭到一旁,不去看她,大概是怕她尴尬。
她吃饱了,力气也恢复了一些,脑子也有足够的动力去思考了,转啊转的,突然心头一凛。
这个声音?这个熟悉的温柔而又冷酷的声音?她曾经听到过!
这分明就是那个“千乐门”腹黑老板的声音!
他说:“我本来就不是好人。”
他说:“我很忙。要么你走,留下她;要么,你来替她。”
苏潆霜艰难地转过身子,面对面地看着他,似要将他看穿,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他云淡风轻地道:“不错,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