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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两种忧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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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布上放着凄美的影像,灯骤然熄灭,四周顿时黑压压的一片,只有眼前是明亮的,明亮的白,黑白分明的白。刺眼的光从幕布上发散开来,像是泛着寒光的白金的箭镞,一连串地飙射了开来,射向了观众席,好一会子之后,双眼才适应了这暗黑中的亮光,那白金的箭镞也不知晓去哪儿了。电影正式开始。
电影很精彩,演员们演得好,长得也好。沈容开始还认认真真地追着剧情,过一会儿就有点装模作样了,敷衍着坐立不安,没有半分心思,拿眼偷瞄苏潆霜,她看起来很淡定的样子,沈容的手心里不禁出了一层薄汗。
他想:我家的潆霜长得真好看,是那样的好看。什么时候苏潆霜是他家的了?可见恋爱中的人,智力是不能以正常思维来衡量的。沈容做贼似的瞄一眼,又瞄一眼,行径又“猥琐”又“可疑”,像个犯罪分子。
恋爱中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很少有柏拉图式的男人,古时候出过一个柳下惠,如今已是绝种了。可惜苏潆霜根本不晓得沈容的心思,一门心思扑在了大电影上。
纯洁的沈容和猴急的沈容在心里展开了持久的拉锯战,屏幕上枪鸣炮轰,他的心里也枪鸣炮轰,屏幕上好戏精彩,他的内心戏也十分精彩,沈容一样也顾不上,脑海里乱七八糟的,“轰轰轰”乱响。
他开始唾弃自己,老大爷们的身躯胆小鬼的灵魂,可惜了高富帅的外表,暂且去掉这个“富”字。他给自己做了十分的思想工作,从循循善诱到谆谆教诲,从诲人不倦到语重心长,从无可奈何到气急败坏,从暴跳如雷到破罐破摔,他终于伸出了手。
该出手时就出手,再不出手为时晚。他不是没有牵过,只是那感觉销魂蚀骨,是会上瘾的。苏潆霜又是那样的害羞,他会觉得自己握手勤了,怕破坏了自己在对方心里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美好形象。
真是个蠢人,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考虑什么形象。他看准了苏潆霜的左手,将“魔爪”伸向目标。
剧情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目标缩进了手套里。沈容对自己真是恨铁不成钢,优柔寡断,犹豫不决,错失了大好的机会,只差一秒,一秒足以,只是如今,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难道他要说:“手套太热,将手伸出来冰一冰。”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借口愚蠢至极。悔不当初,仰天长叹。
电影里放着《乱世佳人》,他却回到了三国,想到了刘备邀请诸葛亮出山,一而再,再而三,屡败屡战,毫不气馁,最后收获了军师,还成就了“三顾茅庐”的美名。他顿时信心倍增,浑身充满了力量,小宇宙熊熊燃烧,火热的胸膛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噼里啪啦燃着天火,丹香扑鼻,仿佛抽了大烟的劲头,这个比喻实在不妙。
电影里的男主角温柔缱绻地看着女主角,眼含着深情的泪,他说:“艾音,我的心,我的肝,我的骨,我的肉,我的全部的全部,我的所有的所有,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那被唤作艾音的女子闻音就瘫软在了男主角的怀里:“是的,德惠,你也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全部的全部,我的所有的所有,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也是这样深的爱着你。”男主角乘胜追击,抓住机遇吻了下去。
沈容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却不得不承认,那样的情话真是对付女孩子的绝佳利器。他佩服死这个编剧了,怎么想得出如此肉麻的台词,心里又隐隐有些嫉妒,若是自己说了这样的话,那苏潆霜会不会也如艾音一般,变得软绵绵的。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自己手捧玫瑰,说着柔情蜜意的话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那场景太过诡异,自己做不出来。
汤显祖的《牡丹亭》犹在耳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只要意境到位,情感到位,没有什么事是热恋中的情侣做不出来的。
脸皮这种东西,只是羞涩的掩饰,情之所起,那是不管不顾的----谁还在乎那许多,眼里满满的就只有彼此,执手相看,深情凝望。
春秋时的曹刿论战说: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是极有道理的,鞭笞了许多想要打持久战的世人。可不是,机会转瞬即逝,不一鼓作气怎么行?
沈容痛定思痛,下定了决心,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苏潆霜的手,苏潆霜也不挣扎,由他握着,手掌下是团线毛绒绒的触觉,痒痒的,不是心痒,是毛线痒。
“这该死的手套!”沈容诅咒道。
那边苏潆霜已经热泪盈眶,马上就要潸然泪下了,这样俗套的剧情,女孩子总是那样多愁善感。
沈容是想不通的,他只有察言观色,乘着苏潆霜第一滴泪掉下来的时刻,将之搂在了怀里。
这真是飞跃的进步!苏潆霜涕泪横流,眼泪鼻涕抹了沈容的一身。沈容看着潮湿肮脏的肩头袖子,生出一种大男人的自豪。
从电影院里出来,西北风刮得广告牌东倒西歪的,牌子上女明星的妆容都好似要刮花了,更加的我见犹怜。
沈容和苏潆霜手挽着手从台阶上一步一步地往下踏,每踏一步,苏潆霜就抽搭一下,一个鼻子冻得通红通红的,另一只手里还握着沈容的手帕,素白色的底,墨黑的花,可不是上次登山的那块么。
她一直随着带着,这个小小的细节行为,足以让沈容升上云端飘飘然地以为自己上了仙境。
两个人各有各的感动,当踩下最后一步台阶的时候,脚下的地面正好与电影院的基石同高。
这时候苏潆霜被冷风一吹,才恢复了神智,佛祖保佑,她终于从剧情里走了出来。尽情地哭笑,这也不失为一种可爱。
苏潆霜看见沈容灰蓝色棉衣上的斑斑点点,羞也羞死了,不知道如何自处,就把头转向了对面,正巧又看到了那个大饼摊。
老婆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电影还差一分钟才散场,这时候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的,什么鬼会在寒冷的冬天到处溜达呢。老婆子身上的衣服比较单薄,打着一层一层的补丁,苏潆霜刚巧可以转移注意力,便对沈容道:“咱们再去买个饼吧。”
沈容温和地道:“你可是又饿了,真是个小馋猫。这饼刚才已经尝过了,不如我们换一家好点的店面去吃热茶。”说罢就要走。
苏潆霜站在原地就是不肯动:“我要吃饼。”
沈容只好依着她:“好好好,吃冰就吃饼,我这就去买。”
苏潆霜笑了。又是同刚才一样的滑稽情景,沈容捧了一个硕大的饼过来。苏潆霜咬了一口就吃不下了,递给沈容:“我饱了。”
沈容奇怪地道:“你刚才不是很想吃吗?”
苏潆霜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是白居易的《卖炭翁》。
她说:“沈容,我觉得好忧伤。”
沈容不会哄女孩子,只好说:“我再去买一个来。”
“不用了。”苏潆霜道,“沈容,我好蠢,为什么要为了那虚假的电影哭泣,看见这样可怜的婆婆,我却哭不出来了。”
沈容打趣道:“你的眼睛又不是水龙头,哪能说哭就哭呢?”
他的心里也不好过,但此刻唯有笑才能赶去心底的悲凉。这个世界,比中晚唐又能好上几分,甚至还不如。即使是有吃有喝,哪一天被枪炮崩了也未可知。
不得好死的人太多、太多,那么只好珍惜当下。
儿女情长实在是太渺小,太渺小了。她们的人生,被这乱世给搅了个透。
仿佛栖身在一条肮脏的河里,上面有一只手在水里搅阿搅,搅黄了水不说,还迫得鱼儿们四下逃窜,颠沛流离,甚至被那只大手抓住,当场死亡。
这绝不是一只调皮孩儿的稚嫩的手,是日本帝国主义无情的魔爪,魔爪伸过之处,湖水里窜起阵阵黑烟,“滋儿滋儿”地冒着气泡,气泡有毒,遇着日光就破,漫天的毒气散布开来,整个中华民国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