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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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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似是无形的手,掐住我与他的喉咙,更是按住了我与他的身体。
我们没再说话,也没再动哪怕一下。
我身子诡异地继续横躺在方向盘与他之间。
歌也并不长,连四分钟都没有。《風の記憶》放完后,我们俩依然如此。原来,歌掐住、按住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声音与行为。
就连这短暂的时光仿佛都被这首歌抛出了时间大门之外,我们俩流连在外。不知他是否想要回到十年后,我一点也不想回,就留在十年前吧。
也是这时,我才发现,十年后,无论我与他脸上到底长了几条皱纹,也无论我们到底戴上了什么面具。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这首歌,这十年里,我自己都没再听过。
我很敏感,容易寄情于各式相对静止的事物。例如我们热恋时候听过的歌、吃过的食物、看过的书与电影。这些,我是再不敢回过头去听去看去吃。一旦碰到,我会陷落很久,落到很深的地方,再不能爬上来。
更何况又是这样一首歌。
他可能也知道,在我面前再装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尤其是《風の記憶》放完后,接下来的歌,大部分都是我从前喜欢听的。我喜欢听,成日和我在一起的他自然也跟着我听。我们谈恋爱的那一年多,是我这辈子最幸福快乐的一年。
妈妈身体在好转,他的存在,弥补了我过去缺失的一切爱。
就像他说的,我几乎以为我的人生从此往后就会被蜜糖包裹。
我甚至很幼稚地跟他说过,蜜糖这么甜,我愿意被包裹进去做琥珀。
他笑着说这可不行,他说我是他的。
其实我当然知道不行,首先琥珀就不是糖做的,只不过看起来有同样视觉效果而已。
他却又说,好的琥珀能置放几百甚至几千万年。将来等我们俩都过世,可以请人将我们俩的骨灰用树脂包裹起来,再到林子里买一块好地埋起来,我们俩一起做流传经年的琥珀。
我再说,哇,那岂不是哪怕山崩地裂,我们也不会消失吗?我们也会一直在一起,真的是山崩地裂的爱情了呀。
他抱着我直笑。
越来越多熟悉的歌声流出,他终于先动了。
他一手抱住我的膝盖,另一只手抱住我的腰,将我小心从方向盘那处移下来,再放到副驾座位上。原本他已经拿来,似乎又想绑我的绳子被他随手扔到一旁。我低头看了看,正好掉在我脚边。
绳子有点蔫,他的确不再装了,也不再威胁着说要绑我。
又或者,他也没有装,十年过去,人当然会变。
只是歌骗不了我们任何一个人,他说的话也未经时光更改。
我们俩的心,似乎都没变。
哪怕他变作了另一个人,对我,他应当没变。
我低着头,想到他说的关于“琥珀”的那句话,再听着这些歌,的确很不好受。
他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低声道:“安全带系上。”
我没多问,动作有些僵硬地替自己系上。
他直接踩着油门将车开走,我还是没问他要去哪里。开出一段之后,他先说:“看过江水吗?”
我摇头。
这座小城就在长江边上,城市不大,过去一趟并不费事。我没去过,一是因为刚来那几年身体不太好,不能去太潮风太大的地方。二来,我这种性格的人,看到江水这种东西,也很容易发神经。
他看我一眼,看到我摇头了。
他再说:“我以为,你是因为江水,才来这座城市。”
我想了想,好像以前的确说过要一起去看看长江水的话。他还说我可爱,别人都要去湛蓝海边,卯足了劲地拍照,就我想去看浑浊江水。
我后来又是怎么回答他的?有点不记得了。
江边不远,很快,他的车边开到江边公路上。
再往前是条小道,两侧种了不少树木。小道不好开,车子有些摇晃,开到再没有前路,他才将车停下。车的右前方便是江水,有护栏。他将车窗摇下,我已能听到江水的声音。
他伸手,把车里的歌关了。
江水声更近,他这时问我:“这些年如何?”
我暗吸一口气,用很平常的声音说:“过得挺好啊,你看到了,我开了个小店,生意还不错,不差钱,有吃有喝。天天有漂亮小男孩看,还能赚钱,多好呀。”
他到底又是冷笑一声。
我对他没变,也许他对我也没变,但我们到底是十年后的我们。
他一冷笑,我忍不住又呛他:“很好笑吗?!”
“我看你挺护着你店里那个人。”
说的是小白吧?
我立即道:“那当然,人家长得可爱,我看着也开心啊。谁不喜欢长得漂亮可爱的小男孩?你不也喜欢么?不然你至于叫那么多?”边说,我边看他。
他果然也移眸看我,并问:“开店,用的是我妈给你的那一千万?”
“……”
“不是?”
其实真不是。
我也已有十年未曾听说过他妈,但一听说,浑身便忍不住有些冷,还很不自在。
想了想,我点头:“是的。我没有钱,只能用那个。”
他再度沉默。
不知是气到,还是对我失望。
不过他对我的愤怒与失望,十年前便已到达顶峰了吧?
他都问过我近年动态,不问他也不好?
他既然不说话,我也问他:“你这些年在做什么啊?”
他没搭理我。
是我先气他的,他说话说得不太好听,我不高兴。可他不说话,我也不高兴,我只好再道:“你说话啊。”
“上班,赚钱。”
我很生气:“谁不是上班赚钱啊?谁要听你说这些!我是要听具体的!”
他就是不想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我的谁?”他还这样问。
“……”
“既然谁也不是,问了有何用?”
“……”我憋气,憋了会儿还是憋不住,立即解了安全带,推开车门便要下车。
他在我身后道:“不许下去。”
声音冷冷的,我更气:“你是我谁啊?要你管我!”
我脚步很重地下车,往前没走几步,我便看到身后他的影子,他跟着下来了。我往哪里走,他就跟到哪里,阴魂不散!
我不由想到以前他跟着我回家的时候,气不过,回头朝他吼:“别跟着我!!”
他停在原地,与我隔着五六步的距离。
我瞪他,他面无表情。瞪了很久,我认输,回身继续大步往前走。他又跟了过来,我再刹车,回头再瞪他。他继续对我面无表情,我回头走,他还是跟着我。
我被气得又想要吃药了。
我走得更快,离他越来越远。
前面的路很不平,很多大块小块的石头,几乎是石头拼成的,我踩上一块大的,挑着拣着继续往深处走。可石头这样多,并不好走,他在我身后提醒道:“你看清楚路。”
“我知道!”我头也不回地吼。
吼完没多久,身后传来一声响,我立即调头看。
我没怎么着,楚珩的脚却被卡在两块石头中间了。
“活该!”我朝他道。
他抬头看我一眼,便低头去拔自己的脚。也不知他是否故意,我觉得应该很好拔|出来,他却久久没能拔|出来。开始我真有些幸灾乐祸,他拔萝卜一样很好玩,看了会儿,我不觉得好玩了。
楚珩不是这样的人,既然这样难拔,可见脚踝要被伤到的。
我抬脚往他那边走,我们之间隔得有些远,我走得很快。
他拔着“萝卜”,还不忘抬头提醒我:“你看清楚路。”
“我知道!你管好你自己吧!”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仔细看了看,找好角度,从我这边帮忙,终于将他的腿给拔了出来。
可是我还没顾得上乐,我的右脚一滑,也陷进另两块的石头缝隙间。
特疼。
我的左腿一软,跟着滑坐到石头上,我抬头看他。
他皱眉:“谁让你回来的。”
“我不是回来帮你吗?!”
“我能自己拔|出来。”
“你算了吧!你拔了半天都没拔|出来!我为了帮你,才这样,你还这种态度?”
“你——”
“你什么你!你不到我店里,不把我绑出来,不开车带我来这里,不跟着我,我至于这样吗?!你快闭嘴吧!你这个罪魁祸首!!”我抬头朝他大声嚷。
“……”楚珩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
他低头,再不说话,而是也似我刚刚那样,也把我的脚拔了出来。
反正我是觉得很疼的,正打算扶着他的手赶紧回车上,不想再折腾。
他直接弯腰将我给我抱了起来。
………………
其实这十年,我还瘦了几斤呢。
但是……再被这样抱起来,真的很奇怪。
我晃了晃没受伤的那只脚:“让我下去!”
“别折腾。”
“谁折腾?是谁折腾?!”
“我和你都在折腾。”
“……”我不折腾了。
“疼不疼?”他又问。
“有点疼。”我老实答。
他小心翼翼踩在石头上,将我抱回平坦路面,再面向江水,说:“你看。”
我看了看,不解:“怎么了?”
“江水。”
“什么?”
“一起看过了。”
“……”我仔细看他,这人没病吧?
他没看我,而是转身,并道:“走吧。”
我并未疼到不能走路的地步,我再晃着要求下来,他却死活不让我下来。
走到车边,我心生警惕:“你可别想再绑我了啊!”
他低头看我:“我为什么要绑你?”
“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继续绑。”
“等等!”我举起双手,“我知道的!”
“说。”
我不知道啊……
他作势又要把我放到座位上绑起来,我赶紧大声道:“我真的知道的!”
“说。”
“……”我想不出来,也不想被他绑,武力上我实在不是他的对手。我只好可怜朝他眨眼睛,“不绑了,好不好?”
“理由?”
“绑着疼啊,你舍得我疼吗?”我继续装可怜。
他点头:“是啊。”
“嘿嘿。”我笑。
“那你舍得我疼吗?”
“纳尼?”
“说中文。”
“……什么?”
我听不懂他这番话,他低头看了我片刻,突然叹了口气。
他打开后车座的门,将我放进去,我赶紧往里面缩,他跟着便坐了进来。
他关好车门,说:“安思风,你没变。”
“啊?”这句话我也不懂,我刚刚的行为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正想着刚才的对话,他却又问道:“所以,你吃的是什么药?”
话题转得太快了吧!
并且同时,他还把我的腿抓到了他的膝盖上,一只手牢牢按着,另一只手脱了我的鞋子。
原来刚刚是在分散我的注意力,主要目的还是我的裤子口袋啊!可我的那条腿和那只脚已经都在他的手里了,我靠在车窗上,想了一会会儿,立即道:“没吃——”
“我亲你的时候,你嘴里有药味。”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亲我?”
我的玻璃心碎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亲我!压根不是其他原因!
我的脸色立刻耷拉下来,并低头,他还在说:“吃的什么药?”
我心情不好:“贫血的药。”
“我信?”
“爱信不信!我缺铁补血不行吗!家里还有上次微量元素检查报告呢!抽了我四管血!还扎了手指!要不要看!”
他从我口袋中把我的药拿出来,拆开纸包,摊在手心看了片刻。
金哥是把药的外包装都拆了用纸包着给我的,幸好幸好,他根本不知道这些药是什么药。
但他还是将手掌递过来:“缺铁需要吃这么多种药?”
虽然猜不出来,但还是不好哄……
我看看他的手掌,再抬头看他:“好吧。”
他始终盯着我,等我的答案。
“是抗抑郁症的药。”我换了个说辞。
他皱眉,似是依然不信。
我小声道:“就那时候和你分手,我妈妈也过世了,我有点受不了,就……”
提到我妈妈,很明显,他身上的温度都变了。
过了大概一分钟,他才再又说话,他问我:“阿姨在哪里?”
我有些无所谓地说:“就葬在这座城市。我外公的爸爸出生在这里,只不过一百多年前就离开这里去了当时的上海。这里勉强也算是我的老家,妈妈也算是落叶归根吧。老家在下面的一个镇上,墓地风水挺好的,我常去看她。”
说完,我低头,看到他的手掌还在我眼前。
他的掌心慢慢合拢,将药包裹进手掌里。
我想,他应该信了吧?
他将手收回去,又用纸包起来。动作间,我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其实一开始就看到了,只不过勉强自己,不想去看。
我们以前也有一对戒指的,后来被他扔了,他当着我的面扔的。
眼前这只,有几颗碎钻,更漂亮了,却再不是我们从前的那对。
不得不承认,还是很难过。
既然提到了我妈,提到越来越多以前的事,有些话似乎也能说出口了。
趁他包药的时候,我问他:“你结婚了吧?我看到你手上的戒指了。”
他没说话,依然在包药。
“你妈妈说是你的青梅竹马,说你们很配啊。”
他还是没说话。
我往后靠在车窗上,抬头看车窗外,远处的江面,话越说越远,越说越飘:“你结婚了,你要对你妻子好一点啊。以后少到这种地方玩,不能趁出差就乱玩。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一定要好好对她啊。你今天亲了我,但是事出有因嘛,以后不会再有了,你放心,我也不会乱想的。”
尽管我和他不再有可能,也早早走散了。
我还是希望他做一个最闪亮的人。
他也一直是我人生中最闪亮的那一个人。
反正我也活不了太久,那个无意的吻就当做是给我的最后一个惊喜吧。
他随我轻声念叨这些,并不回答。他将药包好,塞回我的裤子口袋。
他是终于信了吧。
“说来说去,我还是觉得我当年对不起你。虽然我今天呛了你很多,但我还是想对你说声抱——”
他靠过来,又吻了我,打断我的话。
我懵了。
他道:“不是为了试是否有药味。”
“啊?”我瞪他。
“但你可以这样以为。”
“嗯?”我的眼睛睁得更大。
他往后稍退,再道:“你很信我妈的话?”
“是啊。”说实在的,我还真的不是很信他妈的话……我其实真的很不在意他妈当年骂我。而且他妈妈也是大家闺秀,还真不怎么会骂人,骂人也是文质彬彬的讲道理。
反而是他妈经常被我气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就算他妈妈真的是泼妇,我也不怕。
只是我们俩之间的问题,从来也不单是这些。
十年已过,再多说已无意义,我直接承认了。
时间久了呢,自己好像真的就信了。
我会认为,如果他真的结婚了,也挺好的。
因为那个青梅竹马是事实存在的,他妈带我见过,学艺术的。她不仅漂亮,性格也好,说话很温柔。而且她懂很多,她不知道我和楚珩的关系,见楚珩的妈妈带我过去,以为我是什么远方的亲戚,和我聊了很久。
有那样一个人陪在楚珩身边,我当然嫉妒,当然痛苦。
但如果她能抚慰我带给楚珩的那些绝望,我会感谢她。
尽管我依然嫉妒也讨厌她。
“你以为,我结婚了?”
“不是吗,你妈说的。”
他冷笑:“你果然很信她。”
“……”
他不亲我了。
我有点可惜,但也不敢多说,更不能多说。
他伸手从前方拿来他的一只手机递给我,我按了按,抬头看他:“要密码。”
“自己猜。”
“……”我输入他的生日,不对。我再输入他爸妈的生日,当年爱屋及乌,我连他爸妈的生日都记得,也不对。
我再看他。
他也看我。
我只好略微尴尬地输入0820,我的生日,手机打开了。
我再看他,他还是冷冷地瞥着我。
我尴尬地笑:“挺巧啊。”并把手机递给他。
“自己点开通讯录看。”
“……我不太想看。”
“不看就绑。”
“……”我只好点开通讯录,开头就看到加了A的“老婆”。我再看他,“行了吗?”
“看。”
我眉头纠在一起,只好点开,名下是我的手机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