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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阿尔蒂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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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蜜第二日清醒时马上想起了前一晚自己说出口的蠢话。
她顶着一张糟糕的男性身躯说她不喜欢女生、而是喜欢男生。
然后呢?
她觉得头又痛、喉咙又干,胃部正在叫嚣,呕意上涌,她缓慢的从垫着厚厚干草堆的床铺上坐起身匀了好几口气,拿起床边小圆桌上的水壶喝了口水,橡树木制的窗户大开,户外天色通亮,接着她发现列昂尼德竟然低着头坐在房间的一角。
「你在这里做甚么?」列昂尼德手上竟然拿着她的镜子,「列昂尼德,把镜子给我。」她警告。
列昂尼德又呆呆的望了手中那枚圆形镜子一阵子,抬头像是才注意到她在房里,「你醒啦。」
「把镜子给我。」
列昂尼德自然是不介意她生硬的语气,又瞪着圆镜感叹了会才起身把镜子还给她,「这面镜子真是特别,它是个魔法容器吧。不过这跟你以前的样子似乎有点不同?眼睛的形状圆了点。」
克拉蜜一时也忘了生气,「你见过以前的我?」
「当然,你不是西密敦城的克拉蜜小姐吗?」列昂尼德深邃的双眼闪烁着,神色不无得意的说:「戴伦公爵之前让我和几个年龄相近的男孩跟着他的儿子米连安,有几次我们参加的宴会中你就坐在一群姑娘身边绣花,那时还有些家伙起哄要米连安叫你过来加入我们,但每次都被米连安拒绝,他说怕你被吓到──喔,你还记得米连安子爵送给你一副鹿皮手套当作生日礼物吧?当时的信使就是我啊。」
克拉蜜开始回想过去那些有米连安在场的宴会,米连安身边的男孩们很多,而男孩之中是不是有一头抢眼金发、笑容灿烂的年幼版的列昂尼德――可惜的是,连米连安的形象在记忆中都是这样模糊,其他人更不必说了。再回想收到礼物时的情境,除了无以言喻的快乐她没有更明晰的印象,只记得信使身高很高,因此她理所当然的将对方想作比自己年长许多……
她有感而发,「镜子的映象其实是我的母亲。」
在她还没受到诅咒成为一名男性前,身边的人总称赞她漂亮说她生得像母亲,但母亲去得早,如果没有这面魔镜,她恐怕早已忘了母亲、甚自是自己的模样。她恋恋不舍的又看了几眼,伸手往镜面背部擦了擦,却发现镜面上依然保留着母亲的影像,「这是怎么回事?列昂尼德,是你对镜子做了些甚么吗?」她又试了几回无果。
「没有。我看见镜子的时候它就一直是这个状态。」列昂尼德当然也知道是出了甚么事,克拉蜜总是随身携带着圆镜、时不时擦拭端详,他很好奇镜子中有甚么特别的东西,但过去映射出来的呈像与往常镜子无异,这让他姑且猜测它只是一面普通镜子――而如今看来是个隐藏着机关的魔镜,镜子里的伯爵夫人看着比一般镜子更加清晰,还能看出是个花季少女。
当克拉蜜想看着自己的母亲时,就会开启机关,平时为了掩人耳目则关上。
现在这个机关则失效,伯爵夫人年轻的影像便长久的驻留其上。
克拉蜜苦思无果,再看列昂尼德无所谓的态度,她只能把镜子收进束口袋子、牢牢系在腰间,「下次不要再偷翻我的东西了――」说完又觉得没意思,她说的话列昂尼德哪一次听进去过?她叹气,「还有,你为甚么又闯进我的房间?」虽然列昂尼德过去就时不时的擅闯她的房间,但在她熟睡时闯入还是第一次。
列昂尼德咧开嘴,「没办法,房间不够,所以我只能跟你同房了。」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列昂尼德眨了眨眼,「你都忘了?你昨天说你喜欢男人,然后跟我告白,所有人都听见了,现在我们是名副其实的伴侣关系――」
克拉蜜内心一慌,大吼:「以诸神之名保证你没有说谎!」
「我以――」
「等等,」克拉蜜完全不再介意自己凶狠的态度,「你以你的性别作担保,如果你说谎就让诸神降罪让你做个女人!」
列昂尼德瘪了瘪嘴,「……要骗你还真是困难,好吧,你昨天说了你喜欢男人,但你没有跟我告白,不过我告诉他们我喜欢你。」
「见鬼的,你为甚么这么说啊?」不对,这样问是毫无意义的,列昂尼德这家伙总爱添乱,不说些怪话就不是列昂尼德了。她抢先打断列昂尼德的话,「算了,我们就快离开了,我衷心期望你能控制自己的嘴巴,别再胡说八道了。」
她猜想让列昂尼德与她睡在同一间房的事是玛琳达的恶作剧,昨晚她的拒绝已经惹恼了对方,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列昂尼德说:「我们恐怕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离开了。不过不用担心,这些天我就睡在地上。反正你现在是个男生,就别这么扭捏了。」
「又怎么了?」
然后列昂尼德带着她去了原属于列昂尼德的客房。一个头顶白发稀疏的老人躺在床上陷入昏迷,老人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列昂尼德说是今天早上在附近狩猎时老人便已经昏倒在树丛间。
就像过去捡到她一样,列昂尼德当下也放弃了自己的行程,将这名陌生的老人带到了狄斯巴的家。一家之主狄斯巴相当好客,不管是对她还是对这名老者都一样,因此毫无异议的收留了老人养伤,克拉蜜身为客人自然没有甚么好置喙的,但令她困扰的除了列昂尼德的打鼾声有些不规律还时大时小,还有玛琳达盯着她的奇怪眼神、众人对她和列昂尼德时不时的言语调侃。
克拉蜜原以为自己会感到恼火与尴尬,但实际上她的心情平静,并且很快发现无视是一种最好的手段,因此这些所谓的困扰也并不会让她在接下来的日子制造过多的麻烦,至于原先以为损坏了的魔镜就在第二日回归正常,她很快就忘了这段小插曲,生活也与银轮祭典之前相同,她会在山野间跨腿骑马、一个人造访怪石湖,列昂尼德也会时不时在这里抓鱼只,克拉蜜后来发现这里的居民不会去动他们心目中圣湖的任何一个活物,但对于他们两个外来客的作为选择争只眼闭只眼,而这里的鱼又大又鲜美,他们会找个地方把肥鱼烤了当作点心,男性的身体很容易饿肚子,她注意到自己和列昂尼德似乎又长高了一点。
就在一个下午他们又一次解决掉一只鳟鱼,回去时却听说那位老人总算清醒了。
老人坐在床上,身体几日未经进食依然虚弱但精神不错,当列昂尼德和克拉蜜走进卧房时老人视线驻留在两人身上许久,这让克拉蜜注意到对方有对锐利的黑色双眼,她强迫自己迎接那道视线,看不出其中的情绪,直到对方移开将视线来到列昂纳德身上,「你应该就是救了我的那位列昂尼德男爵了,谢谢你。你是个真正的骑士。」虽说是道谢,但语气中有着上对下的气势,克拉蜜猜想老者的身分必然不低。
「我叫作阿尔蒂尔,男爵的同伴,我该如何称呼你?」
克拉蜜没想到阿尔蒂尔会忽然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我叫尤瑟。」几乎是不带停顿的,克拉蜜补充:「我是爵爷的侍从。」
「这是个好名字。」老人点了点头面带赞许,但克拉密无法理解对方打的哑谜,尤瑟这个名字不只平凡、随处可见,也不是她的本名,最初也是列昂尼德为她随口取的,她不认为有甚么值得称赞。好在之后阿尔蒂尔再度将注意力转回列昂尼德身上,他们有一句没一句聊着,而列昂尼德也觉察到阿尔蒂尔身分不凡,虽说是漫无目的的闲聊,列昂尼德再无平时的随兴,口气与态度拘谨不少。
老人虽然清醒,但身体没有完全复原,还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狄斯巴相当乐意让他继续借住于此,这名长辈将列昂尼德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般疼爱,因此列昂尼德将各式各样的人捡回来当作动物般的无偿照护狄斯巴从没说甚么,克拉蜜也从这位长辈口中得知她和阿尔蒂尔不是个案。
很快的,克拉蜜也注意到阿尔蒂尔对她的特别关注。有一回她自告奋勇端了属于阿尔蒂尔的那份食物进入了阿尔蒂尔的客房,阿尔蒂尔正躺在床边休息,平时是狄斯巴的妻子韩加负责照顾老人而不是她,但她听说过阿尔蒂尔讨厌吵闹,狄斯巴会尽量让自己的孩子们远离阿尔蒂尔房间,因此她没有叫醒对方,放轻了脚步将食物摆在一边的桌上,但这名平时对旁人总是不爱搭理的老人其实醒着,在她要离开时,对方睁开了一对清澈的黑眼,语气和蔼,「谢谢你,尤瑟。」
阿尔蒂尔望着她的眼神令她无法理解,但与最初那种进犯式的打量不同,她可以感受到老人对她的好感,这令她受宠若惊却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不会。您还有甚么需要吗?」
阿尔蒂尔说:「我想我需要本书打发时间。」
「好的。」狄斯巴的书房收藏了几本书,克拉蜜不记得有哪些类型的,不过她到了书房后才发现完全没有选择性,玛琳达冷冷地告诉她狄斯巴出远门了,接着丢了一本书皮破旧、内容甚至可称不上书的东西就打发了她,因此她不得不尴尬的带着它回到阿尔蒂尔的卧室。
「喔,帝王表。」但接过她手上的帝王表时阿尔蒂尔的表情依旧,是对着她才会有的平和,还安慰她,「这是个有趣的东西――你认得不少字吧?」
当然,像她这样身分的小姐,甚至会学古希腊文,「是的,可以应付平时的阅读。」
阿尔蒂尔小心翼翼将破旧的书翻开,「如果你稍加注意,可以在这之中发现不少有趣的东西。如果你愿意听一下我这个老头子的唠叨吗?」
「当然愿意。」
当她还是小姐时,就知道有《帝王表》这本书,但她不曾翻阅,这就是一本工具书,她不知道其中有何趣味。但她很快意识到了真正感兴趣的人是阿尔蒂尔,又或者说,阿尔蒂尔想将自己所知告诉她,这一本破旧的书内页也惨不忍睹,帝王仅仅列出的是帕卡洛斯帝国的皇帝,阿尔蒂尔显然熟稔于心,那些遮挡文字的污痕或者破损没有影响到阿尔蒂尔的观阅。
这个时候她依旧认为老人需要有个听众陪伴自己排遣无趣。
阿尔蒂尔向她说了许多帝王的故事,有她熟悉的暴君、杀遍所有拥有继承权的王室成员的赫诺巴尔;赛斯王朝开国君主芮音女王以及她的丈夫兼共治者维特赛斯;也有芮音女王同父异母的姊姊、私生女克拉蜜,她在芮音一世出征甚至晚年重病时多次被任命为摄政王――这是帝国中唯二两名女性拥有足够的智慧与才干统治帝国而不被取代的,无数个家庭喜欢将自己的女儿的名取作克拉蜜与芮音,包括她和她的妹妹。
当然更多也有她听说过名字却不曾深入了解过的人物。渐渐的,她发觉阿尔蒂尔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测试她,而她的对于帝国历任皇帝的那一点知识并没有让对方失望,阿尔蒂尔的脸色甚至称得上满意。「孩子,你所知道的比我想象中要多,那么你知道关于当今皇帝尤瑟的事吗?」
帕卡洛斯的第二个尤瑟。克拉蜜听说过一些,性格软弱的、资质平庸的,这是许多人给这位皇帝下的评注,但在经历过之前那一位手段残忍的暴君,也就是尤瑟的伯父赫诺巴尔,尤瑟那些软弱、平庸在人们说出口时口吻显得亲昵不少。
克拉蜜不清楚阿尔蒂尔的身分,更不清楚阿尔蒂尔连番举动下的真正目的,她只是摇摇头,阿尔蒂尔沉默了会,看出了她的隐瞒,只说:「我想我把你留在这里的时间也够久了,或许我们下一次可以再聊聊。你不会介意陪伴一个整天只能闷在房间不得动弹的老人吧?」
「当然不会。」
阿尔蒂尔的要求不是一次礼貌,他时常要克拉蜜陪着,再过段时间他已经能够下床、会拄着临时用作拐杖的木头与克拉蜜在怪石湖、树林间闲逛,克拉蜜感受不到对方的敌意,她甚至喜欢这位博学多闻的长者,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对方一点一点试图建立起他们的亲近关系。
列昂尼德对他们的互动感到好奇,总是在她与阿尔蒂尔一会后问起他们的谈话内容。她也好奇着阿尔蒂尔内心真实的想法,她如今身无分文,没有甚么值得让人喜欢的,但阿尔蒂尔望着她的眼神总是如长辈待晚辈的爱护与和蔼。他们讨论各类书籍,阿尔蒂尔似要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星象、哲学、诗歌……甚至是一些异教禁书。有时候阿尔蒂尔也会关心她的生活,生为列昂尼德男爵侍从的生活,以及她编造出来、早逝的父母……
接着不知怎地,话题又一次延伸到了尤瑟皇帝,阿尔蒂尔说起尤瑟皇帝的童年,嘲笑与歧视,以及他的伯父、暴虐的赫诺巴尔一世带给包括尤瑟在内的王室成员的迫害,尤瑟幸免于难,远离了锋都的纷乱与征伐、寄住在莱兹波斯的法赛鲁堡,成为了班格大公的养子,与如今的法赛鲁大公戴伦培养出坚定的情谊,寄居的经历也改变了他,他多了笑容与自信。再过几年,赫诺巴尔病逝,讽刺的是这位皇帝对任何可能危及自己权力的王室成员毫不手软的一一抹除,到头来未能留下自己的血脉,而皇冠就这么落在了一直以来从瞧不上眼甚至因此忽视的侄子尤瑟的头上……
「孩子,你不好奇我为何向你说起这么多关于尤瑟皇帝的事吗?这不仅仅是因为你们同名。」阿尔蒂尔停下了脚步,半侧过身子、平静地望着她,但语气中泄漏出了些微震荡的情绪,像是压抑住了狂喜,「尤瑟,你的父亲不是个身分低下的马夫,是帕卡洛斯的皇帝尤瑟啊!」
克拉蜜一时间楞在原地无法思考,嘴边无意识地问:「甚么?您这是甚么意思?」
「你的父亲找了你十年――孩子,你的父亲等着你的消息有十年了!」
帕卡洛斯皇帝是我的父亲?
不。
不对。
她的父亲当然不是马夫,是伯爵裴西尼,丰饶之地的主人。
她摇头,「不是的,您肯定是弄错了。」
「以诸神之名这都是真的,孩子,你是皇帝唯一的儿子。」
「但我……」说甚么?说我其实是个女的?
在她犹豫期间,阿尔蒂尔继续说:「不会错的,你和你父亲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阿尔蒂尔嘴角的笑容更大,拉起她的手,「跟我到锋都吧,我想是诸神的眷顾将我带到了你的面前,尤瑟肯定没有想过在无数次的绝望后还能再找到你。」
一模一样。
她想起人们说起她的长相,称赞她的美、说她就像是她的母亲琼安。而在她被咒语化为男性后面孔上的一些特质依然没有被改变多少,虽然少了女性的柔软,但每每照着镜子她依然可以从中寻找昔日的影子,却是如今――
如今阿尔蒂尔说她与帕卡洛斯的皇帝年轻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阿尔蒂尔,我可以肯定这是一场误会――」
阿尔蒂尔笑出声,「想不到你倔强起来与你的父亲有得比。来不及啦孩子,算了下时间,『他们』也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