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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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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没有人知道心剑叶英和天策府李承恩,在第二次名剑大会上见过面。
开元七年,杭州,西湖,藏剑山庄。
李承恩当时还小,刚刚十二,银冠红衣,已经初有俊朗轮廓的脸,犹存着少年的稚气。还是长个子的时候,身量未成,如果除去他发间翎冠,那他比他拿着的枪,还恰好矮那么一两分。
他第一场就被神策武镜给打败。
他刚被秦颐岩找回天策,知道了自己其实是英国公后人,加上被拥为统领,正在顺风顺水得志的时候,觉得自己很了不得,接了名剑帖就执意只身赴会。
他的败在情理之中,一来他轻敌,二则他还太小。
可这不在李承恩的情理之中。他一直想象的都是自己亲手夺下宝剑的样子,威武神气,乍然受了大打击,颇有些少年志气被折和不知去向何方的难过。跟随他的藏剑侍人极有眼色,见他低落地在台前徘徊,便提出带他在藏剑山庄里四处走走,赏玩一番。
李承恩反正也没事干,就答应了。玩也是漫不经心的,心里还在盘算会被天策府人怎么打趣怎么笑话他之前的夸口,越想越抬不起头,连天策府都不想回了,沮丧得不行。
他低着头越走越快,侍人不得不一溜小跑才跟得上他,待到要提醒他的时候,已经晚了。
李承恩只觉得脚下拌着了什么东西,往前就是一摔。与此同时侍人刚刚迈进院子,惶惑的声音传来:“统领,对不住,您不能进那——儿——”后几个字在看到李承恩拌到了什么之后,直接破了音:“少庄主!”
李承恩只觉得被一双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臂接住了。他摔在了一个人身上,可是跟摔在石板地上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硬,而且身下这个人骨头还咯人。李承恩呲牙咧嘴起站起来,好奇地打量被他撞倒的人。
这也是个半大的孩子,黑发挡住了脸,看不清长什么样子。身子瘦仃仃得可怕,明黄锦衣下面,似乎是一架骨头。
李承恩看见这么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上午都混在一帮大人里面,唯一的小孩还臭屁得不行,根本不理他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诶,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跪在这里啊?”
侍人匆匆跑过来,喘着气道:“统领……呼……您不能来这里,这是少庄主的居所!”他说着就想请李承恩出去。李承恩脑袋转得快,这下把他在市井里学来的无赖发挥了个十足十:“少庄主并没有叫我走,你又凭什么越过他命令我呢?”
侍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李承恩好像打了胜仗一样洋洋得意地转回头,看到那瘦得可怕的孩子又慢慢起来,摆回原来的姿势,跪好。黑发垂下来,把他的脸挡得更严实了。
李承恩好奇得好像有几百只猫在挠心:“你不是少庄主吗,为什么要跪着?”他也蹲下来,凑在那半大孩子身边。那孩子有些不自在地往边上挪了挪,李承恩就厚颜又凑过去,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捏在手里掂了掂:“你怎么这么瘦?你家人不给你吃饭吗?”
少年不动声色,挣开他的手。李承恩早就在市井里摸得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身,此间看出这少年不是真的不想搭理他,几次试探也没见他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胆子就越发肥了,还伸手去撩开那孩子挡着眼睛的头发:“扎着眼睛,不难受啊?”
那孩子躲避不及,被他掀开头发,眼睛清凌凌地看着他。李承恩掀开他的头发,看见了他的脸,竟然手被震得定住了。
好美的一张脸。
白,莹润得像无暇的白玉,细腻得像是剥了壳的煮蛋。眼睫长,卷翘,几回颤动敛眸,像是鸦蝶,轻轻振翅而飞。黑色的眼仁,像是两枚沉在潭水里的曜石。李承恩的呼吸都放轻了,继续拨开他的头发,将他额前的碎发一一掖到耳后,才发现他额角,还有一朵小小的梅花印。
似血一样的红,无端给他多了一点生气。
“这么好看的脸,为什么要挡着?”李承恩咕哝了一句:“快赶得上我见过的姑娘了。”
侍人站在他身后,看他动手动脚,又听得他出言不逊,急得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统,统领……”
李承恩恍若未闻,伸手扳过他的脸,不满道:“我在跟你说话,你怎么都不看我一眼?”
少年被扳过脸来,静静地看着他。李承恩自己反而不自在起来,微微侧过头:“你是不是干了坏事,才被罚跪了?”
没有回答。李承恩哪里会耐烦等他回答,当他默认了,顿时就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接着自说自话:“我们去外面玩好不好?这些人最烦了,动不动就罚跪,我早就有经验了,”他有些得意有些骄傲:“只要算准时间,在他们来检查之前,跑回来就好了!”
那少年身不由己地被他拽起来,李承恩还不满意:“一直都是我在说哎,你倒是说句话啊?”
料想之中的没有回答。李承恩兀自絮絮叨叨:“看你这个闷葫芦性子,估计也只有我能带你玩,我那么好心,你还不说句话让我高兴一下?喂,会用轻功吗?”
少年居然点了点头。
“原来你在听啊……那你自己跟着我,准备好啦我要翻墙了!”李承恩后退几步,一个纵跃,就想跳过那堵墙。他跳了一下,两下,三下……最后冲少年挫败地吼道:“喂,你们家墙怎修的忒高?”
一点都不觉得是自己的轻功有问题。
“冒犯了。”少年突然说话了——他沉默了太久,以至于李承恩都没反应过来那句话是他说的,还在东张西望找人。少年迈前一步,将李承恩打横就抱起来,施展轻功越过墙头,金色剑影在他身后一晃而过。李承恩觉得眼前视野上下颠倒了,随后才发现自己被这个瘦弱的不怎么说话的少年抱了起来。
还没等他嚷嚷起来,他已经落地了。少年雪白的脸上没有吃力的红晕,汗也不流气也不喘,闲闲地笼着手,站在那里,李承恩几乎要觉得之前的一切是发生的幻觉。
仆侍惊慌的声音隐隐透墙而过:“统领!……少庄主!!”
李承恩撇了撇嘴,道:“你哪来的这把力气?”他一身甲胄,还背着铁枪,加起来差不多能有两钧了,这还不算他本身重量,他自己都未必举得起自己来。
“算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李承恩突然想起来:“看护你的人会通风报信吧?看我把他们打晕!”他给那个追出来的侍人一个手刃,接住他软软倒下的身躯,藏在草丛里。带着些邀功的表情,他向他新交的伙伴道:“嘿,现在可以走了!我告诉你,市井上有好多好玩的东西,看你这样就是天天在家里闷着,肯定没有见过!那耍猴戏的往空中扔一根绳子,猴子可以顺着绳子爬到天宫去偷桃!还有卖糖人的,鼻子眼睛一板一眼做得可像了!糖葫芦……”他眉飞色舞的神情突然收敛了,眼睛慢慢垂下来,低声道:“阿英姐姐,最喜欢给我买糖葫芦了……”
他突然想起没有进天策府的日子。清苦而劳累,跟着人的眼色混日子,少女并不出色但是温婉的眉目,搂着他时温热的吐息。
他还是少年,未解情爱,自然也不知道,他对那女子,究竟是爱,还是单纯的依恋。他只知道,离开她时,他心里很难过。
真是难过。好像心里堵着一团棉花,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连弄掉了糖葫芦,都没有这么难过。
少年只是静默地跟着他走,此时停下来,在李承恩猝不及防下,继续揽腰抱起他。李承恩这次反应过来了:“干嘛?你放我下来,不要逞能,我好重的!”少年已经抱着他,翻过了藏剑山庄和市井隔着的,最后一道墙。
过了这一道墙,就是熙熙攘攘的市井了。狭窄的弄巷里,两边满满的都是人,卖敲敲糖的敲着小铁锤叮当响,卖玫瑰糖的拉出晶莹玫红的糖丝,路边卖茶的草棚里有人正在口沫横飞地说一段“只见那贼寇两股战战”。满街都是磨肩踵掌的人,李承恩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那段给人帮工的日子,身体仿佛有了记忆,带着身后的少年,在人群中如鱼得水一般。他用两个铜板买了两串糖葫芦,强硬地塞给少年一串,接着就挤在人群里,死死拽着少年,去看耍猴的。耍猴人手熟,猴子也毛茸茸可爱得紧,李承恩看得双眼发亮,回头对那少年说:“没错吧,真的很好玩!”
不过他很挫败的就是,少年依然不动声色,那张漂亮的脸,像是被封住了一样的淡漠,沉寂,热闹喧嚷的场景,映进他沉黑的眼睛里,像一幅无声的默画。在他的眼里,没有在他心里。糖葫芦攥在他手里,糖纸被化开的糖染成了一片溏红。
李承恩突然觉得猴戏也没有那么好看了,从人群的缝隙里拉着他跑了出来,找了一个相对比较僻静的破庙前,两个半大的孩子,并肩坐着。
“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出来玩?”李承恩有点失落。他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好像根本没有征求这人的意见,一厢情愿地就把他拉出来了。
少年缓慢地,摇了摇头。
李承恩叹了口气:“你不用跟我客气……你应该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吧,那我们坐在这里聊聊?你陪我,我不想回去,”他脸上出现了独属于这个时候少年的任性和沮丧:“我丢了天策府的脸,连神策都没打过。”他说得很轻很轻。
“我还想夺下正阳呢,”他说:“臊一臊那帮用剑的人的脸。”
可是已经不能实现了。被武镜打下台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就这样输了?
那些在梦里想了多少遍的亲手接过正阳的场景,就真的只是一沓模糊不清的梦了。
少年任他说,没有接话,看似毫无相干的来了一句:“叶英。”双手叠放在腿上,剑横在膝头。
李承恩听到这个清淡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连忙住了嘴仔细去听,生怕错过了一个音:“叶英?你的名字?”
他偏头去看叶英,看见叶英的侧脸。叶英吐出了两个字,又什么都不说了,每次李承恩听他说话,都想死劲摇他的肩膀,把他剩下的话全抖出来。
李承恩又看了一遍他的脸,见他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张口试着唤了一声:“阿英。”
叶英抬头看他,眼神淡淡。
“不,不是……叶英……我叫顺口了……”李承恩突然反应过来他刚刚叫了什么:“我,我没有那个意思……对不起……”他懊恼至极。
叶英摇了摇头。李承恩不懂他是要表示什么,企图岔开话题:“你,你会铸剑吗?”开始只是想岔开话题随口一问,问完只好,他发现自己很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就双眼发亮地看着叶英。
叶英声音很轻很淡:“嗯。”
“你,你以后会是庄主吧?”
“嗯。”
“那我以后学好武艺,你记得发剑帖给我,我一定亲手夺下你铸的剑!”李承恩想起了什么,满足地笑了起来,攥拳道:“一雪前耻!”
叶英张了张口,颜色浅淡的唇蠕动了几下,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李承恩以为他看不起他:“你别小看我,虽然我被武镜打败了,可是那是我一时大意!”他梗着脖子道:“其实我可厉害了!”他解下背后长枪,心血来潮就耍了一套游龙枪法。
枪法凌厉劲气,枪招联动之间毫无滞涩感,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的确是相当好了。
叶英看着,在李承恩背过去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模糊的笑音。
若是李承恩看到了,定要大呼小叫他居然笑了,然后惊叹于他眉梢眼角冰雪消融,好像突然回归了凡间一样,那点微茫的笑影。
可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