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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番外 但使龙城飞将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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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恩在掩护玄宗逃亡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到过叶英。
叶英冰凉的手摸过他的眉眼。叶英一头雪白的长发映着一潭湖水。叶英垂下眼睛。叶英抽出他的剑。
李承恩避过拂面的一蓬箭雨,竟一时茫茫然无话。他的眼睛望过被烈火焚烧过的焦土,满地的血流,将士呼痛喊杀声,利器入肉的汨汨声——修罗场。战火燃气的焰头吞噬了半边灰蒙蒙的天,烧焦的砍烂的椎碎的顺着狂风,顺着积雨,顺着霹雳扑过来,血肢残骨,凄厉刺目得可怕。
远处的水,淌染了半侧糜红。
水。
叶英。
天泽楼。
西湖的晚风,曾经那么温柔。带起叶英长发,漆黑的,叶英的眼睛,睁着的,看着他。
这里是大唐啊。这里是大唐。这是太平盛世,这是贞观,这是国泰民安。这是歌舞升平,这是百姓怡乐,不应该——不应该是——
不应该是这样啊!!!
李承恩瞠目欲裂,胸腔里似乎撕裂开来。他想撕心裂肺地吼叫,他想扑上去刺翻那些提着胡刀肆意虐杀天策将士的叛军,他想要拔枪,想要拉起五石千钧弓,可是……可是他什么也不能做。
唐玄宗苍老混浊的眼睛里,帝王的威严还端着,尽管他所坐的马车已经被砍得破烂。他也吼,老迈的嗓子扯开:“护驾!护驾啊——!!”
李承恩面无表情回头,毫不顾惜狠狠一记马鞭抽在身下已经连赶三天路的千里良驹上,马嘶叫一声,带着李承恩跑得更加快了。
不回头!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不要去听!!这个人是皇帝,他身上系着社稷安危,所以他得被护着,护得好好的,不管死伤了多少天策将士,不管倒下了他多少弟兄!
跑啊!
他已经尽力不去听,不去想,可是有别于枪响刀劈的另一种声音还是如附骨之蛆一样直往他耳朵里钻。是重剑的破风声。
前几天,藏剑山庄来了援军。
李承恩明知道不会有叶英,可是还是去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叶英的弟子,随着叶英,随着叶英的兄弟姊妹,养出来的藏剑风仪。君子如风,谦谦温雅。
可是他们现在却不得不去守卫破碎的国土,护卫大唐——
“藏剑风来吴山一式,招招狠辣,没有一丝回护——”
没有一丝回护。
李承恩攥紧了缰绳,只觉得,从天灵盖一路凉到了脚后跟,上下齿都冷得发寒。
叶英。
叶英。
那个淡然寰远的没有一点鲜活气的男人。
没有一丝回护。
没有……一丝回护。
究竟是到了怎样的山穷水尽的地步,才能对自己没有一丝回护。
李承恩想,他曾经答应过他,要夺剑。烛龙殿里,他欠他一句“心剑相随”。他摸过他的脸,慎重得如同在触摸他这辈子最珍贵,最易碎,却最难以割舍的东西,尽管李承恩他不折不扣是一个男人,还是天策府的统领,武艺高强,不是一般人可论。
他收藏着叶英的信。厚厚的一箱,可是今晚被夜袭的时候,火先从他的营帐烧起。
黄土白骨尽成灰。
李承恩顾不上心疼,他只是冲出侧帐,冲到唐玄宗的主帐,八尺长枪横胸而立,哑声大喊道:“护驾——护驾——!!”
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杨宁死了。秦叔死了。雪阳死了。他的千千万万个弟兄,有的死在了他看得见的地方,有的在万里关口饮血含恨而终。
曾经有个小姑娘一身利落短打,眼睛里全是倔,硬是赖上天策不走,跟着骑马,打马贼,她是圣上钦定的宣威女将军。
曾经有个人在他最落魄无助的时候,伸出手,宽厚大掌握住他的,告诉他,你父亲,是个英雄。
曾经有个年轻的小少年,眉目英俊,利落地耍枪,纵情地欢笑,马声踢踏,他说:“将军,我要跟你打个天昏地暗!”
……
曾经有个男人。
他少年的时候遇到,成年后再遇,中年后又遇。掐指算来,见面不过寥寥三次而已。
可是他的眼睛在看着他的时候那么亮,他的剑闪烁着不一样的华光。他告诉他“少不得叶某心剑相随”。
他的手抚过他的脸。他盯着他的眼。他垂手,青瓷里清清的一盏水,柔化一池潋滟,被推到李承恩面前。
李承恩不知道自己脸上在流什么,温热又滚烫,滚烫又冰凉,也许是汗,是血……
抑或是泪?
是泪吗?他也会流泪?
长风呼啸着把他被砍缺了一半的翎冠卷走,他半长黑发立刻散了,视野模糊起来。突然他看到,残缺灭字血旗下,乱卷的流苏间,一支乌黑铁箭铮铮破风穿云!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箭已经敲碎了他护身前后镜,穿胸而过。
凉的。
然后,就是破碎的剧痛。心每跳一下,就更加碎几分,李承恩看见胸前冒出的箭头,带着倒刺,泛着幽幽冷光。
他看着满面沉痛之色被马车带着渐渐远去的玄宗,半跪在地上,低声笑了笑。
他说:“皇上,”他竭力稳着呼吸:“臣这次护驾……就没想过活着回来。”
其实这话也不尽是事实,他心里,依然存着小小希冀。他换李唐一个太平盛世,然后再换年将逾半百的藏剑大庄主,一个三十载的陈约。
他也知道这不切实际,可他就是想。
扑到玄宗面前护驾的时候,他心里更多的不是对生的流连和遗憾,而是一种“尘埃落地”的笃实。
他早已想过千百次这样的结局。当它真正来的时候,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只是——
那一场少年相识的玩闹。
那一次天泽楼前落花。
那一夜叶英剑光划破的长夜。
叶英苍劲字体。
叶英寡言。
叶英说——
李承恩趁着自己还有意识,摸了摸贴身胸甲,一颗硬冷的玉石,被他拿出来,瞬间染透了李承恩胸口沁出黑中带红的浓稠心血,丝丝缕缕,缠绕在雪白石头上。
这枚穗子都掉光了的剑穗,竟然在一番战乱后,还在。
李承恩终于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来,他把玉石捏在颤抖指间,费尽全身残力,生生将一颗玉石化为齑粉!
狂风吹尽指尖沙。
远处马蹄声还在响,胡人古怪语调还在叽叽咕咕,身下跪着软塌塌一团,不知道是谁的血肉尸骨,被铁蹄踩得支离破碎……李承恩感到眩晕和疲惫,伤口抽疼却不再尖锐,而是粘腻的,拉扯的,腻躁的……他一手拄枪,长枪枪尖深深扎在焦土里,半跪着,渐渐把头靠在冰凉枪身上。
慢慢闭上了眼睛。
若有来世……叶英,若有来世……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