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怨》九句笙

1、暗涌

　　是年，正逢清缅战争过去一百年余载，壬戌末年初秋。是农间秧苗丰获的时节。往年这个时候，放眼望去农家稻地里一片翠色欲流的稠艳，村里挨家挨户的耕者头戴一顶蓑笠帽，身穿麻布衣，喜庆地迎接着丰收。老农夫云骢也是他们这些农粗人中的一个，往些年他还时不时地带着两个女儿，云岫和云蔷，欢天喜地地在一片成熟的稻秧中穿梭摘沥——可是这一年就不一样了。一整个夏天没落下一星半点的雨水下来，仿佛天公刻意不作美，闷热的春夏过去，那几亩稻田里生出来寥寥几颗麦穗，其余的东倒西歪，潦倒枯黄——还不够上交官府的粮晌呢。
　　天灾，地害，说白了都是云家一家人命苦。云骢的媳妇翠巧嫁过来十七年，生不出半个小子，无形中还添了两张赔钱的嘴——云岫和云蔷的。虽然两个闺女扶风弱柳，吃不下多少粮食，一年到头仅靠着云骢在田间的辛勤劳作却还是省不下任何钱粮。
　　暮秋之际，到了官府收税的节骨眼儿上，云骢和媳妇翠巧向几位县太爷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方才好说歹说地拖延了一个月。可是，这一个月里，云骢和媳妇要到哪儿凑来银两交税呢？
　　是日，云骢饿着肚子自农田里归家，甫一入门槛，便远远地听闻别院里传来阵阵嘈杂声。停下来细细一听，竟是那邻村十里闻名的坏蹄子——眉毛褶缝里都藏着阴险下作的地主——凌天澹，凌恶老嬉笑呵斥的声音——
　　“…赶明儿的猪蹄子蘸着蒜头，派人叫紫拣来一坛子分你们，喏，要么你们到我那西月亭儿里坐坐，一面喝着暖融融的热汤，一面与我在亭下闲话几句，岂不比圈在这种腌臜地饿肚子强？”凌天澹一手扇着扇子，坐在门前一张小凳上仰面冲云氏娘儿俩搭讪着。
　　翠巧垂头盯着脚尖，不言不语。她早就习惯了这恶霸对她不怀好意的殷勤奉承，那会儿她嫁到云骢家里来，满村庆贺着这一桩喜事，锣鼓喧天地庆贺着，唯有那凌天澹，独自一人坐村头那家酒馆里一阵喝到天黑方才归。她是拒绝过他的，仅此一次，他便对她结下埋怨了，她知道，她看得出来，这么些年了，他一直对她有怨，怨得心里直痒，却是个搔不到的地方，她没料到凌天澹是这种执着的性子，捱了这么些年冷灰，还非要捱到她正眼瞧他的那一日。只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云岫和云蔷一高一矮地杵在那儿，见翠巧一声不吭，凌天澹又将目光移到她们俩身上，他摩挲了一阵下巴上的一缕山羊胡，那双老鼠眼睛溜溜地在眼框子里打转，定了一会儿，他微眯起眼说：“咱家闺女，今年多大了？”
　　翠巧虽然听不惯他称呼云岫、云蔷为“咱家闺女”，却又不愿开口应答，将身子扭到一边，任他在那胡说歹说。凌天澹的目光落在云岫身上，她吓了一吓，一双滢滢巧目如娇花照水，柔媚翩跹，凌天澹和她对视的那一瞬间，恍然地觉得自己投过去那两道视线仿佛融进了她的双瞳柔光里，荡漾着一股沉静的碧波，在那剪水的含情目间，悄然地氤氲开了，那是一种极危险的东西，从他第一眼见着她便知晓了。
　　“十、十六了…云蔷十三。”云岫忸怩着应道。
　　凌天澹欢喜着拍了一掌，大笑着叫道：“好！好啊，两个小姑娘不知不觉地长到这般大了，真是白驹过隙啊。”他有意地顿了顿，目光在翠巧身上一扫而过。“云岫都该到了嫁人成亲的年纪了，这样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搁在这样穷酸的落魄户里做媒，算是白瞎了。”
　　庭院里的云骢实在听不过，撂下手中的锄头，按捺着心中砰然升起的怒气，走进别院里。头也不抬地咕哝着说：“这是我们家的事，我们自个儿会掂量着办。”
　　“呦呦，”凌天澹猛然从凳子上挺起身子，他那干瘪瘦挑的脊梁骨像蛇一样直撑了起来，嘶嘶地朝着云骢吐着信子。“你这话儿说得可是埋怨我多管闲事了？云老儿，你可别忘了，去年，还有前年，交不上去的粮晌都是谁帮你交的？欠下的租税都是谁借予你的？你今儿这话，若是胆敢当着我面儿再说一次，我立马就叫官府下来抄了你们的家，抓走你们的闺女！”
　　云骢的怒气在他的威逼之下瞬间咽了下去，转瞬成为恭顺卑微的一张脸，他躬身上前，客气地含笑脱了帽：“哪儿，哪儿呢，我哪儿敢呢，我不过是怕老爷您过于操劳了罢，伤神伤身，这可对您的身子骨不好。”
　　凌天澹心中洋洋得意地窃笑，表面却故作微微动怒状，横着眼睛瞥了他一眼，鼻子里闷哼了一声，脊背复又靠回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