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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笨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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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好,天蓝水澈,乡间人家深闭着门扉,雨声便从门外传入。
雨势渐大,农家主人好客,劝明家几人稍待雨弱再返程,图个行车无虞。
一家人都不喜欢闲着。
大姐毕竟从商多年,触角灵敏,早从小道得知嫁种技术突破,是以选的落脚农家,也是率先实验嫁种的头几人。
正好有空,明镜披了件草蓑就跟着家主人去果棚子观摩了。
明楼本想看书,于曼丽叫他遵从医嘱,只好按时去午睡。
剩下的几个少壮派,却是各怀心事。
主人放农具的大房间里,程锦云、明诚和于曼丽正在练习华尔兹。
唯剩下明台一个人站客厅窗边,看窗外花儿被砸的七七八八。
雨声吵闹,也盖不过隔壁房间里不时迸发的欢声笑语。
阿诚哥一贯讨人喜欢。
他只是低调。
明台百无聊赖,他不想进去,没有动力,也没有心理准备。
他至今未习得应对“前女友与未婚妻同台”场面之技能。
即使只是人们眼中的前女友,也够尴尬了。
于曼丽在里面跳舞,他能想象出她的舞步。
阿诚的手也许会放在她腰际,两个人无比贴近,她越是收敛中越不可抑制的风情,他还记得。
但阿诚哥一定不解风情。
忽然想到那日在她家里看到的一本《西毁述略》。
又想到她亲手绣的屏风。
一双凤凰于飞,辉煌到刺痛。
皆历历在目。
门忽然开了,程锦云推门出来。
她额上有薄汗,明台忙递上一张手巾。
“小心着凉,把外套穿上吧。”
程锦云微微一笑,接过来擦汗, “不进屋看吗?我以为你喜欢跳舞的。”
明台笑笑,“然后像你这样出一身汗?我才不要,这里又不像海军俱乐部,热了就有雪糕冷饮,还能立刻洗澡。”
小少爷一贯怕脏,程锦云想,军统特务班早该磨平了他的棱角。
是真话还是托词,她懒得戳穿。
婚期将至,她何必庸人自扰,有了名份,再多繁花似锦,于明台也只能看看而已。
房间里只剩下于曼丽和阿诚。
没有留声机,于曼丽口中低低数着节拍,“一二三…”
阿诚学得很认真,只是动作时有茫然,于曼丽便轻声提醒。
按理说,阿诚有京剧底子和器乐修养,又兼搏斗技能满点,本该给舞蹈极好的加成分。
眼下,于曼丽只觉得阿诚的舞技....匪夷所思。
几个基本动作教学完毕。
阿诚递给于曼丽一方手绢,朴朴素素的蓝点白丝,很有阿诚的审美。
于曼丽欣然接过,手帕上还有明家香幽幽余味。
明楼不用香水,西服上却总是有隐约柠檬气息。
估计是因为阿诚的缘故。
于曼丽恍神,阿诚看在眼里,“于小姐…蓝玉?”
被代号刺激,她回过神。
“是。”
“青瓷”是“蓝玉”的上级,她立刻进入了身份。
阿诚很满意,反应挺快。
他压低了声音,“你刚才表现不错。”
于曼丽道,“程锦云还不知道我是蓝玉,对吧?”
阿诚点点头。
于曼丽了然,“可她却大概猜到你是青瓷,若你与我太熟络,她势必起疑。”
阿诚微笑,“你刚才已经打消了她大部分怀疑。”
于曼丽对折手绢,按了按额头和鼻尖,“是吗?”
门外,程锦云也在跟明台说一样的事。
“于曼丽不是共|产|党,至少现在还不是。”
“你怎么确定?”
“我观察她和阿诚哥互动,两个人并不熟络,目光也常回避。”
“…他们都是特工出身,你忘了。”
若有心做戏,何止目光,连呼吸都能假装。
明台眉头紧蹙,心里并不感到更轻松。
他原本以为大哥是要发展于曼丽入党,以此助她解脱。
所谓的好归宿,在明台的初衷里,是嫁人,在明楼的概念里,是入党。
所以当他得知于曼丽要嫁给明楼之时,依然推测他俩属名义夫妻,恩爱只在做戏,登对不过投机。
程锦云却告诉他,不是。
那是什么?
那只有一种可能。
于曼丽真心爱上了大哥。
或者更有可能的,大哥真心要娶于曼丽。
无论哪一种可能,明台都难以笑纳。
房间内。
阿诚和于曼丽的对话仍在继续。
程锦云一去不复返,她在跟明台“闲聊”,聊些什么,房内两人心知肚明。
效果达到了,气氛也轻松一些。
于曼丽再次批评了阿诚的舞技。
“你这样怎么做汪处长的舞伴?”
于曼丽有些意味深长,“我记得舞蹈是特工必修课,而你也是全优毕业。”
阿诚咳嗽一声,“正如你所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于曼丽不放过他,“世间必有人力所不逮,只一样人例外,特务。”
特务不是人,是战争工具,是组织最好最锋利的一把刀,要用在国家危亡时刻,一刃封喉。
所以阿诚不应有破绽,至少以他的性格,他会将破绽缩到最小。
于曼丽想,还有一种可能。
她眨眨眼,“刚才你有好几处动作做得烂极了,但是烂的刚刚好,不会踩到我,也能完成动作,只是不流畅。”
阿诚一笑,“那是你的功劳。”
于曼丽哼笑,“有好几次,你的身体已经流畅续接下一步动作,我感觉出你大脑在下令,你强迫自己停下了,是吧?”
她是天生舞者,对方是会跳还是装不会跳,一望即明。
阿诚终于承认,“是。”
他淡淡的,“那又如何?”
于曼丽微笑,“笨拙是保护色,尤其在自作聪明的人面前,更显得讨喜,你为何要讨汪曼春喜欢?”
这难道也是任务的一环么。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是,但不全是。
“我小时并没有机会接受贵族教育,直至十五岁仍大字不识,汪曼春印象里,我并不擅长跳舞。”
他答地很真诚。
多年青梅竹马,第一印象根深蒂固,日积月累便成定见。与其颠覆重塑新角色,不若继续扮演固有形象,给予汪曼春“世事依旧”的错觉,同时也放松她警惕。
于曼丽轻叹一声,“明家诸位聪明绝顶,竟没一个真心。”
阿诚笑了笑,“什么是真心呢?”
她望向他。
阿诚认真道:“黑白分明不过取小说理想,世间却只余灰色地带,那被骗的人,也是想从别人那里骗东西的人,吃了亏也是咎由自取,对吧。”
于曼丽愣了愣。
阿诚将她握着的蓝白手绢收回来,重放入口袋,“我不过一小巫,大哥才是人外人,你以后跟他慢慢学。”
阿诚准备出去了。
于曼丽微微一笑,“阿诚哥…”
阿诚回头,见于曼丽两手模拟着牵裙摆的姿势,浅浅作了一个蹲膝礼。
她起身站好,“汪处长也会希望你记得基本礼的,这一点可千万别忘。”
阿诚一笑,出去了。
一出门就见到明楼,他嘴里叼着一只雪茄,却没有点燃。
“大哥,没火啊?”
明楼摇头,“好多天没抽了,只过个干瘾。”
阿诚偷偷回头望一眼门,又看明楼,作了个眼色。
明楼点点头。
其实不是不能抽。
只是雪茄太冲鼻,于曼丽总说气味不好,会借口离得很远。
顾全大局,明楼择其善者而从之。
善者,于曼丽也。
他想了想,阿诚刚出来,他后脚再进去,倒失了风度,好像管着她似的。
奇怪,一场小憩而已,已觉天光漫长。
或仅是因为没见到她而已。
平时衣香鬓影在侧,红袖绮怀相随,明楼渐渐习惯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
是该醒醒神了。
他于是转身出门外看雨,手刚撑开伞,一个人影钻到伞下,娇小玲珑地缩进他怀里。
“借个光。”
她细声细气地,好像自己没有在提要求。
明楼挑眉,“不跳了?”
于曼丽微笑,不说话。
她能感觉到明楼环抱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却只是将她偎在怀里。
雨冷风寒,心却是暖的。
“你们真默契,早知就不自告奋勇,你仍会教我带阿诚哥跳吧。” 于曼丽忽然问。
明楼不说话。
于曼丽笑了笑,她笑得很淡。
“其实你应该提前跟我说,我既答应全力配合你,就绝不会食言。”
明楼轻轻叹一口气。
他的气息喷在她耳后,凝成冻雨中温暖的白雾。
“别说话了,风大。”
于曼丽住了口。
他总是这么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偏惹人心动。
是因为他特别懂人心,还是因为他愿意哄她开心。
于曼丽不愿意深想。
明镜一场鸿门宴自有其不可言说之目的,于曼丽打太极,没让她开口,一招一式堵回去。
但是面对明楼,她却想直接问清楚。
我是谁?
我应该是谁?
此时此刻,心愿如斯强烈,好像明楼一个回答就是天堂,或者地狱。
但于曼丽早已去过一遭地狱了。
所以她不会怕。
与其不清不楚地幸福,她宁愿痛苦而清醒。
人间多病,她早已看透。
明楼会是她的药方吗?若不是,她亦不怨。
于曼丽静静望着雨幕,背部传来明楼的体温,源源不断。
“曼丽…等明台婚礼结束,我们就结婚吧。”
于曼丽听到,却又以为听错,僵硬着,任凭自己纠结。
“…汪曼春怎么办?”
还有明家,还有组织。
还有太多牵扯。
明楼声音很沉稳、平静。
“我会辞去伪政府一切职务,做一个纯粹的学者。”
他顿了顿,“那时候…你愿意陪我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