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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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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赤与乔的三次会面全都发生在乔的客厅。第一次——那也是小赤第一次见到乔,是在川西路□□弄纺织厂职工宿舍南区二幢三楼走道最末的一间公寓房里,小赤来找人,他敲门,问:“朱莉在家吗?”
没人回答他,但是门开了。
朱莉不在家,小赤看到的是穿着白色背心,蓝色四角裤衩的乔。他光脚站在客厅里,贪婪地吃一根雪糕。
那时天很热,客厅没有安空调,只有一架电风扇放在靠近厨房的地方,乔站了会儿,就走到电风扇前面坐下了。他抱着膝盖坐着,雪糕在高温下融化得很快,他越吃越狼狈,左脚踩着右脚,左脚的脚趾磨蹭着右脚的脚背,一滴乳白色的奶液落在了他的脚背上,不久,又一滴融落,砸在客厅的瓷砖地面上。
小赤记得,瓷砖是绿色的菱形格纹瓷砖,铺满狭窄的客厅,阳光下,像一条河。
“我是来找朱莉的。”小赤对乔说。乔没说话,他的身上有汗珠,低着头,伸手抹去脚背上的奶油溶液,把手指塞进嘴里舔了舔。
“我是朱莉的堂哥。”小赤说。乔还是不予理睬,小赤清嗓子,站得稍微离风扇近了些,扯着衣领说:“今天好热。”
他穿的是长袖衬衣,洗过之后没有熨平,袖口领口都皱巴巴的。
乔打了个哈欠,用手心去擦地上的奶液。小赤就问他:“你是朱莉的新室友吧?前天刚搬进来的?之前是个女孩子吧?啊,还是你是那个女孩子的……”
小赤往一扇红色的木门看去,房间里一共两扇紧闭的木门,一扇是红色的,一扇是绿色的。朱莉的房门是绿色的。
乔这时才抬起眼睛看他,说话。
“朱莉去澡堂了。”
“我姓路,一条大路的路。”小赤伸出手。乔看着他,他的背心很宽松,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他偏瘦,皮肤白,锁骨的凹陷明显,手背上的青筋也很明显。他吃完雪糕,咬着木棍打量小赤。
小赤缩回了手,僵硬地笑笑,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名片,塞给乔:“朱莉脾气不太好,要是给你添了什么麻烦,打电话给我,她在这里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亲戚。”
乔斜着眼睛看那张名片,名片上有油污,印着小赤拥有的头衔:自由撰稿人,诗人,创作者。
小赤还是笑呵呵的,屋外有蝉鸣,一时很尖锐,阳光更热烈了,扑进了客厅,盖在乔的脸上。小赤看到乔的眼睛里涌现出绿幽幽的光芒,那色泽和光洁的程度,像宝石,还像地上的瓷砖。
小赤口干舌燥。这时,朱莉回来了,她披着头发,手里抱着塑料桶,脚踩塑料拖鞋,骂骂咧咧地讲着方言进来,小赤看到她,扔下名片,推着她就进了屋。
乔高声和朱莉用方言对了两句,朱莉靠在门板上哈哈大笑,小赤问她笑什么。朱莉一刮他的鼻子,调笑着说:“他说我今天的第三个表哥来找我了,大诗人,还是该叫你三表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给我写诗?”
那天在朱莉的床上,小赤知道了乔的一些事情。
他二十岁,不上学,不工作,不回家,终日游荡,无所事事,对自已一无所知。
大约半年后,小赤第二次与乔面对面。那是在花园路94号的独栋别墅的一场派对上。小赤坐在几个年轻人旁边,他们的话题跳跃,流转得快,他们关心国家大事,非洲难民,耷拉着眼皮聊古墓挖掘,玩着手机游戏议论人权,恐怖主义,北极融雪,海豹是如何吞吃企鹅的。
“其实我觉得那不能说是吞吃,应该说是虐杀,你们知道吗,海豹一旦捕获那只企鹅,海豹没有手的对吧,它在海里捕获的企鹅,它能怎么办?它把咬在嘴里的企鹅抛到空中,就在抛的时候,同时还在做一个撕咬的动作,就这么抛一下,咬下一块,然后……”说话的人手舞足蹈,边上忽然有人说:“就是那个乔吧。”
立即有人问:“他全名叫什么?来路不明,好神秘。”
“别墅写了他的名字,你们知道吧?”
众人咋舌,有人感慨:“人人都爱美少年。”
“他得感谢偷拍了他两张照片的那个人。”
小赤的手插在口袋里,他在玩自己的公交卡,他笑起来,笑容是面向身边所有人的,他说:“我可没收到他的感谢信啊。”
小赤被挤到了人群的中心去,对于众人关于乔的疑惑,他一一作出了回答。
乔的生日在七月,他爱吃甜食,碳酸饮料,油炸食物,邋遢,懒散,晚睡晚起,欠缺良好的作息和生活习惯,吃饭时狼吞虎咽,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去澡堂的时候习惯顺手牵羊偷走别人的洗发水,沐浴露,拖鞋,甚至衣服裤子。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常在凌晨三点半去一座公园的男厕。这是他从前的故事,自从那两张照片流传开来后,他不再和流莺同租,他搬进了赵老板送给他的花园路别墅。他晒黑了些,短短半年已经周游数国,昨晚可还在毛里求斯的海岛木屋里呼呼大睡呢。
听说他和年轻有为的赵老板马上又要出发旅行,这次,他们要去南极。
讲到这儿,乔从他们面前经过,他穿睡袍,拖鞋,头发才洗过,还没干透,有人喊了他一声,指指小赤,说:“乔!你的老朋友在这儿呢。”
乔回过头,他在吃东西,嘴里塞得鼓囊囊的,他的眼神也是潮湿的。不等他开口说话,小赤笑着别过众人,揽着乔的肩膀走开了。
“好久不见!”小赤热情地说,“我好久没去朱莉那里了,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你啊!”
派对上到处都是食物,乔的餐盘里一半是巧克力蛋糕,一半是炸过的鸡肉。他抓起一块蛋糕咬了一大口,和小赤说:“我搬出来了。”
“啊,是吗?搬到哪儿了?”
乔指指地面。
小赤瞪大眼睛:“原来你还是个富二代啊?”
乔说:“我没钱,别人买来送我的。”
“哦,你有个富二代朋友,生日礼物吧?”小赤眨眼睛,站得笔直,他和乔说话,不少人在看他。他给乔递纸巾。
乔在衣服上擦手,耸了耸肩:“他说我得有个像样的住处。”
小赤笑嘻嘻地说:“那你现在这身打扮可不太像样。”他看了一圈,派对上的男男女女穿着或时髦或正式。
乔不很在意:“这是我家。”
小赤说:“你在得意吗?”
乔动了动眉毛,似乎不懂“得意”的意思。小赤进一步解释:“你和别人睡觉,别人送你房子,跑车,游艇,名表,你们开派对,别人都正装出席,你随便邋遢,你觉得你在自己家,你可以为所欲为,这不是在得意是什么?”
乔的手和嘴都吃得油光光的,他认真说:“听不懂,朱莉的三表哥,你想说什么?”
小赤又笑开来:“听说你们过阵子要去南极?”
“对啊,我还没看过南极的企鹅。”
“南极的企鹅?”
“赤道企鹅我见过了,怪滑稽的,那么热的地方,有一群毛绒绒的企鹅,笑死我了。”
“谁知道造物主在想什么呢?如果有造物主,有神的话,他倒挺浪漫的,像诗人。”小赤说,瞥着乔。
乔突然开怀大笑:“浪漫?有点儿疯倒是真的,管他呢,我也不信这些,企鹅是真的很好玩儿,我很想去南极看看那儿的企鹅。”
小赤凝视着他,又说:“我明白,一旦踏上旅程,就不想停下来了,那种感觉……”
乔第一次打断他,很直接,还很果断:“你说什么呢,我只是在家待不住,我想出去玩儿,你说什么感觉?”
小赤想从乔的盘子里拿一块蛋糕,乔拒绝了,他不与他分享,但后来小赤看到赵老板在后院的隐蔽角落里亲去乔嘴角的巧克力时,他欣然接受了。他们还共饮一杯香槟酒,他们还合为一体。
小赤手里也有一杯酒,派对提供无限畅饮的酒水吧台,酒保拥有一流的调酒手艺,但小赤最后一直在喝的是一种麦芽威士忌酒,纯度很高,一旦打翻,一点就燃。
到了第三次,也是小赤最后一次遇到乔,又是一个夏天了。乔搬进了阳春路的一间平房里,灰色的外墙面上用红油漆刷上了一个硕大的“拆”字。小赤走进这间连门锁都没有的破屋,客厅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灰尘很大,又干又热,不通风。
乔在摆弄电风扇,他没穿上衣,风扇很旧了,扇片一旦转动就吱嘎乱响。小赤说:“我刚才去附近的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你了,从旧货市场出来,搬着这个。”
他指指电风扇。
乔在嚼口香糖,弄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很吵,和风扇发出的噪音混到了一起去。
小赤又说:“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过来和你搭话,那次火灾之后……你就消失了……我听说,你……”
他望向乔,乔恰好转过脸来。
夏日正午的太阳那特有的炫目光芒包住了乔,他化身成一只巨大的白色的茧。这只茧的后背,右脸,大片胸膛爬满了密集丑陋的藤蔓。不能细看。
然而,小赤还看着,他不害怕,看得更仔细,更着迷。他上前一步,说:“住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啊,你要是没地方住,可以先去我那里凑合一段时间,我租的地方虽然不大,可总比这里强。”
乔不置可否,弯下腰从脚边的塑料袋里翻了罐可乐出来,他把口香糖黏在罐子上,拉开易拉罐环,一屁股坐在地上喝可乐。
“你跟我走吧,我那儿起码有空调。”小赤比划着,“你这个电风扇,风力也太弱了,你晚上睡哪里啊?”他探头探脑,他所能看到的房门都紧紧关闭着。
乔打了个又长又响亮的嗝,他懒懒地仰起脸蛋问小赤:“你干嘛跟踪我?”
小赤说:“我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喊你,我其实也不确定是不是你,就跟了一路。”
“我说的不是今天。”乔喝可乐,舔嘴角,用手指挠脚背。蚂蚁爬到了他的身上。
“啊?”小赤傻傻的,愣愣的。
“我的照片是你拍了传出去的吧,那之后你老跟着我,我吃饭,你就在饭馆外面等,我去洗澡,你就偷偷跟进去,还乔装打扮,笑死我了,我认得出来你,我记性不差,你每天就没别的事可干吗?你是诗人,不用写诗吗?”乔露出有点迷惑的神色,笑着问。
“你别污蔑我,我跟踪你干什么。”小赤反驳道,皱起了眉头,还补充说,“再说了,你要觉得被跟踪了,不想被人跟踪,你报警啊。”
“我报警干什么?”乔更迷惑,“跟不跟踪是你的事,关警察什么事。你想跟就跟好了,我无所谓。”
小赤忽然暴跳如雷:“钱财万贯你无所谓!一贫如洗你也无所谓!被毁容了你也无所谓!你到底对什么有所谓??!”
乔大概是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小赤被彻底激怒了,他扑上去,他用一把水果刀要逼乔就范。他要乔和他走,他声称:“我能创造你,我能把你捧上神坛,我也能把你拉下马来!你看到了吧?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现在得和我走!我杀了你,你也无所谓吗?我杀了你!”
乔失声笑了,水果刀逼到了他的喉咙口,他笑得停不下来:“你这个人好古怪,奇怪,我怎么样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跟踪我,随便你,你喜欢我是吧?那你就喜欢吧,可我干吗要跟你走?你说你要杀我……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你喜欢钱!对吧!你就是爱慕虚荣!所以你跟那个姓赵的走了!你……你愚弄我!你连我都愚弄!”小赤额头上青筋乱跳,他发怒,怒不可遏,几乎是疯狂了。
乔不解,他反问小赤:“是啊,那又怎么样?”
他的坦白彻底把小赤逼疯了,他握住刀的手指僵硬,他还是头一次和乔靠得这么近,他看到了他眼里的所有迷茫,空洞,虚无,他的瞳孔好似镜面,反射着一切,那条绿色的河,满是宝石的河,瓷砖铺就的河,河下冰凉,河上炎热,从纺织厂的宿舍楼一路流淌,蜿蜒而过整个世界,涓涓滴入阳春路的残屋。
这河水在夏季不合时宜地上涨,几乎淹过小赤的喉咙。
小赤恍然松开了手,乔却在这一刻握住了他的手。窗外不知什么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扭过头去。
小赤跟着看出去,窗外什么都没有。就连风,都是源自那架旧风扇。那风里有腥臭的气味。
小赤扔下水果刀,脸色瞬间苍白,他倒在地上,手背上还残留着乔手心的温度,血液的温度。他打着哆嗦,战战兢兢,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知道他必须得干些什么,他得打几个电话。
他先给自己的编辑打了电话,编辑以为他又是来央求自己让他刊登稿件的,挂断了一次,小赤再次拨通,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电脑密码,他的所有诗歌作品都在哪个文件夹里,还有手稿放在哪儿都告诉了编辑。
第三通电话,他才报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