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应允 ...
-
“月读尊君?”辉夜姬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她手中的缰绳尚未放下,便已欣喜地转过了头,长长的、乌黑如上好的乌檀木的长发卷曲着披散了她一身,那双翠绿的双眼里便蓦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您是来送我的么?”
您是改变了主意、前来为我践行,终于决定要接受我了么?
——然而等她彻底地转过身去,将月读尊完全收入眼底之后,便再也无暇顾及她的那些少女心事了,当即便惊呼出声:
“月读尊君啊,您的头发……?”
她和月读尊相处那么久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年幼的神姬了,自然对神灵间一些微妙的、亘古便有的法则有所了解:
比如神灵的权柄不可轻易平分给他人,比如神灵的外貌不可轻易更改,因为展现在祂们外貌上的每一丝痕迹,都是来自天地和岁月的赠礼,是世界和神力的本源,如果不是遭遇了什么大伤元气的突变的话,他们自诞生以来是什么样子,直到无人信仰、消散在天地之间之时,也会是什么样子。
哪怕像辉夜姬这样根基不稳的新生神灵,在诞生下来的那一刻,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会从此定下,不再改变,此后不管她收获了怎样的力量和信仰,也只会改变形体上的年龄,像外貌这种非常重要的、几乎等同于身份证明的东西,自诞生之日起,便从此再没有了更改的可能。
因此月读尊的外貌的忽然改变,便是一件很值得深思的事情了。
“辉夜姬。”披着似乎永远不会从她身上掉下的纯黑色大氅的月读尊行至她的面前,然而她那本来拥有的一头漆黑的、光可鉴人的长发已经完全改变了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寂寥而清冷的银色,似月光,又如终年不化的寂寥无垠的白雪清光,这便使得她那本来就冰冷而淡漠的面容愈发凛然不可亲近了:
“你真的想好了?不会改主意了?”
辉夜姬被勾起了伤心事,便含着泪点点头。她的心中依然有着些许的悲伤和不平之情,可是即便这样,在被月读尊无情地拒绝过之后,她的心底也依然怀着脉脉的柔软,这使得她说起话来,哪怕再怎么难过和尴尬,也不会表露出过分强烈的负面情绪半分:
“我倒是要用这句话来问您呢。”
她步履铿然地走下战车,然而直到和月读尊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年少的神姬和年长的神灵之间的距离,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被逾越过去的。就好比眼下,哪怕辉夜姬穿了全套的银甲,只能平视着月读尊的肩颈:
“月读尊啊,时至今日,临行之前,我再问您一句。”
她明亮的绿眼睛里似乎燃着无限的火焰,那火焰热情、炽热却又冰冷,除去真正铁石心肠的人,哪怕是月读尊本人也要为她而动容:
“您真的……无意接受我的感情,甚至连您的尊座旁的一个侍立的位置,都不肯留予我么?”
月读尊叹了口气,从她那张似乎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多余感情的脸上,便流露出了一点名为“柔软”和“无奈”的情绪来:
“辉夜姬啊,你为何要如此执着于无望之物呢?”
辉夜姬讶异地微微睁大了双眼,无怪乎他,实在是因为月读尊的这个反应实在太不对劲了。如果让天照大御神看见这一幕的话,他怕是下巴都能给当场砸到脚上去,毕竟月读尊可是对着自己的胞兄都要维持面无表情的状态的人。
因而她刚刚对着辉夜姬展露出来的那一点异常的神色,换在不熟悉她的神灵的眼里,可能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换在辉夜姬和天照大御神这样和她熟识的神灵的眼里,便已经是难能可贵的柔和了。
辉夜姬的心底便蓦然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苗,她柔声道:
“这怎么能说是无望的事情呢,月读尊?您见识广博,自然不会不懂水滴石穿、星火燎原的道理呀。”
她将每个字都咬得极为清晰,便使得接下来那句原本认真执着得都有点孩子气的情话,蓦地便带上了某种郑重得比天高比海深的意味了:
“只要月读尊一日未曾正言厌弃于我,我便追随您的光辉一日,至死方休。”
“这定然无望。”银发的月读尊微微低下头来,直视着年轻的神姬那双宛如雨后翠林般碧绿明净的双眼,可是她的眼里包含了太多的沧桑,以至于让辉夜姬一时间都分不清,这位年长的、至尊贵得与天地同寿的神灵究竟是在看她,还是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东西:
“人心和爱情都是易变的东西,经年一久,要么是见异思迁,要么是意马心猿。”
“水滴在穿石之前必然枯竭,星火在燎原之前也会熄灭,你用这么荒唐的比喻来说这件事,未免有些可笑了。”
这句话对辉夜姬来说,无异于一个不留分毫余地的、无情而冷酷的拒绝了。
她的眼里当即便盈满了泪水,刹那间竟不知自己接下来的路如何走的好。之前纵使月读尊对她稍显冷淡,但是她依然能从那终日带着浅浅温情的相处里感受到某种微妙的、名为“爱”的东西的存在,然而在刚才那一刻,她在月读尊委婉而迂回的拒绝里,突然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茫和绝望。
“月读尊君……”辉夜姬双唇颤抖着发誓:
“如果我真的让你如此厌弃的话,那好——”
“从此以后,若无要事,我必定终年固守新月宫殿、永寂之海,若无要事征召,绝不会踏足夜原半分!”
——然而事情的转机,往往要在山穷水尽之处柳暗花明。
银发的神灵乍闻此言,微微一怔,便伸出手去,轻轻揩掉了辉夜姬眼角的泪水。
她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却又带着莫名的冰冷,和辉夜姬那双堪称艺术品的、连指甲都宛如初春绽放的桃花的手不同,她的手是苍白而有力的,甚至自带某种莫名的压迫感,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双握着名为“权柄”的东西的手。
然而眼下,这双有分山裂海之能、似乎生来便要与金戈铁马相伴的手指尖,停留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月读尊看着指尖的一滴泪怔了怔,突然就带着某种前所未有的忧愁和怅惘叹了口气,仿佛这一句话,就将她自此往后千万年余生里的温情都耗尽了一样:
“辉夜姬……你何苦来哉!”
辉夜姬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便看见银发的神灵仿佛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一样,将她的手轻轻搭在了辉夜姬的肩头:
“请给我一个承诺,我的神姬。”
“我不要什么积习沉舟,也不要什么亘古而弥久。”她将尚且带着辉夜姬泪水的指尖含入口中,饮下了这位神姬千百年以来的第一滴泪:
“只要你日后不要再为我哭泣,待到你征战归来之日,若你的心思还未更改,便来夜原找我罢。”
“届时,我必将我夜原的兵权平分与你!”
——夜原是月读尊的治地,而夜原的兵权,则是连她的胞兄天照大御神都不敢越权去分理的东西。
在大八洲的神灵里,甚至都有个微妙的传说,没有人知道这个传说是从什么时候兴起来的,但是这个传说的内容,却又是公认的合理:
谁能拿到夜原的一半兵权,谁能与月读尊分理夜原,那么这个人,便就是月读尊这位与天地同尊的神灵的眷侣,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辉夜姬当场就被这个好消息给砸了个头晕眼花,她怔怔地抬起头,擦了把眼泪,一叠声地追问道:
“是我听错了吗?您应允我了吗?月读尊啊,我何等欢喜!”
“自今日往后,我怕是在余生里,也再也不会如此欢喜了!”
月读尊轻轻叹了口气,凝视着辉夜姬那翠色的、明亮的双瞳,仿佛含了某种极大的苦痛般垂下了她灿金的眼:
“……我只盼你往后,日日夜夜、年年岁岁,都要如此欢喜,而且再也不要为我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