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酒与孟婆汤》口蹄疫天下

76、无期徒刑

　　我一惊而起，碰翻烛台，手忙脚乱去扶，动作过剧，又掀倒圆疤茶几，斗室内顿时稀里哗啦，狼狈一片。大和尚回头看我一眼，似是连叹气都省了。原本还想唱出空城，如今阵脚全败。正忐忑不安，屋外又道：“我知道你在里面，小凤。你不想走动，师父进来同你说话，可好？”我闻言经络贲张，直瞪着两扇粗陋木扉，只怕下一秒它们就被推开。他说来则来，令人丝毫防备不得。大和尚食中二指交并，将窗叶微启缝隙，眯眼探看，突地转身打趣道：“小娃娃快看，莫道年过半百，你这恩师相公，长相却着实不误！”

　　我循声探望。月色登临下，昔日师尊罗玄于梢头停驻，温存流转，铅华敛眉，白衣碧箫，一若画中来。那孤山冷雪，碧色沉郁，如淀了千钧累世，沉沉碾痛心扉，吱咯作响。我别过脸去，有意不看。这一次求放，须从此铁石心肠，死心塌地遗忘，一旦功亏一篑，从此又当极目轮回。

　　大和尚指指壁画，冲我俩挥手示意，我初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牵上PAUL手，径至神雕侠侣画像前。“晓枫，我们用不着躲他，”一贯沉默的PAUL这回却发话了：“我想出去跟他好好谈谈，这样不是办法。他始终会明白的，你爱的人一直是我...”

　　“我”字尚未落地，木扉双开，清风拂面，一道白影破色而入，切断月光，旋刻立于眼前。室内三人同时愣住，罗玄静静看着尚未及合拢嘴的PAUL，一言不发。

　　PAUL愣着，喉头本能一缩，随即定神道：“罗教授，晓枫她真的不想跟你结婚，这么多年了，您应该了解她的个性。为了晓枫一生幸福，如果你真的爱她，请让她做自己的选择，也请您成全我们。”

　　罗玄淡淡一笑：“你走吧。看在小凤的份上，我不难为你。”

　　我心慌意乱，不自觉握紧PAUL的手，PAUL掌中也灌来坚定力道，我俩对视一秒，他望回罗玄，气定神闲，镇若他山磬石：“我不会走，她需要我。她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她爱的人是我。”

　　见他这般状况下说话还这么直脖直脑，我周身冷汗涔涔，只得死死盯住罗玄警惕他反应。面对这番无意为之却明显挑衅的直言，昔日恩师未置可否，只转而看我，那眸光如水，丝缕不绝，直瞧得我心如擂鼓，管弦嘈切。

　　一室静霾僵持。烧伙僧猝然发话：“这位施主，他二人分明少年青眷，你来我往两小无猜。你横刀夺爱，苦苦拆人姻缘却又何必。不如这样可好,我这里有支姻缘签，将你同那小伙的姓氏一并填上，正反双极，让这女娃娃过来抽解，抽得哪面认哪面，一切凭天，何如？”说着大和尚踱来我与PAUL身旁，三人并肩立于双绝壁画前。见他掌中玄光一闪，已生出枚麝香木筒，内中嵌置一红头小签，竹柄修长，翻转过来，一面釉玄，一面丹彤，这便是传说中的鸳鸯比目签。

　　大和尚当即书拓罗玄与PAUL姓氏，釉玄主师，丹彤主兄，姻缘天定。我凝视那柄红头小签，一时神思恍惚。如若当年，我也能有这样两种选择，旗鼓相当，却又该如何？天象的影子在心头一下近了，我闭目塞听，不忍忆起。天相，天象，当年我恨你愚忠，如今却巴不得你一如当年，万事不虑，只安心做师父座下乖童，至少保得生命，不必再世蒙尘，依旧碧落黄泉！

　　签筒在案，罗玄眉眼都不曾抬过，百无聊赖地冷漠。大和尚见他这般态度，一时也失了主意。“师父，不论您愿不愿意，都让我抽了这枚签吧！小凤彼生，事事惟您是从，却不得善终，如今即使您仍不放过，也求你高抬贵手，给我一次揭晓天意的机会，好吗？”我哀声凄楚，婉转求诉，忆及当年，无边迷惘还在蔓延，我究竟不曾遗忘。永难遗忘。

　　罗玄依言望向我，眸间浓郁，化不开宿命皑皑。我垂首束肩，上下不安，终听得他道：“原来我在你心里，始终没有变过。也罢，你去抽取，结果如何，都不必示我。”言毕转身，负手而立。

　　我接过大和尚递来的签筒，轻轻执了，一幌、两幌、三幌，突然脚下一沉，我惊呼出声，身体如沙袋坠落，目中一团漆黑。“师父！”我本能攒叫，周身疾风猎猎，内外中空，手中唯一凭执，只得那枚签筒。如临无底深渊。

　　须臾间身体平落一湿软地，仿若蒹葭环绕，一股田园土腥气迎面袭来。“快，起身上船！”大和尚的声音在耳畔扬起，我手忙脚乱，已被身旁力道牵引双手起得身来，定睛一看竟是PAUL。原来那双绝壁画前的垄陷地原是直通树茎的暗道，而我手中姻缘筒便是触发它的机关，三掷过后，我三人便一同滑落这里。

　　三人匆匆上船，这是条甬窄水道，想来直通少林后山碧湖。大和尚手中烧伙擀亟亟一拨，小舟儿冲水道尽头微光疾驰而去。我心头千丝万缕，只觉这般逃遁，前路漫漫，无有已时。

　　后湖之上，水天一色，烟波浩淼，两岱青葱流泻，山峦碧落不绝。乱花溅玉，络绎芳菲，唯独不巧，此非赏心悦目时。大和尚边撑篙边侧目看我，一路无语。我与PAUL相握彼此，明白从此就该我俩碧海青天，萍影成双。

　　“雪花神剑需二人心无旁骛，两厢无间，方能双剑合璧，发挥最高境界。女娃娃，你真能做到吗？”见我俩相谈正欢，大和尚恁地没头没尾冒出一句，我一愣，不知他因何一说。

　　正纳闷间，湖面突从中迸开，水珠如瀑，一袭孤白长虹贯月，破碧而出，惊起一池鸥鹬，哀号着半空中散去。凉断清秋，夜色朦胧，眼见那白裳持碧，生生踏浪而来，舟上三人一时束手无策、面面相觑。罗玄却不曾登临舟面，相近时只轻斜侧掠，我只觉眼前一晃，回神已身入他臂弯，碧叶偏舟登时远了。“师父？师父！”我慌乱不迭，连连挣扎，想调用体内方被贯入的七成功力脱身，却不料他早已轻携了我腕口，仅一指绵薄，已周身造次不得。

　　师父携我在一丛长芦尖立了，船里的PAUL急得站起，却不知如何前来。罗玄一手拥我，一手持箫，面向足下小舟，朗声入夜：“大师，罗某今日造访绝非冒犯，如今内子已归，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你手中那册剑谱，原为罗某师门之物，早年曾铸下弑母大罪，恐非祥器，望大师将它交由罗某亲手毁去，”言至于此，罗玄突然低头看我，眸中琼宇一清若洗，最后一句声线低款，竟温软如泣：“也给我内人一个交待。”

　　弑母！我心中一揪，遁开他目光，那目光里的愧疚，于我，只能照于回想。历历往事再次如潮翻涌。原来是弑母！当年，我还道是“大义灭亲”呵！那场追讨无门的六月雪。

　　“世间万物，皆吉凶难测。此物是祸是福，上天自有定数，罗施主言之过早。一因种一果，强扭瓜不甜，与其两人蹉跎，不若一人得道，还望施主早日顿悟此间真谛。”舟行款款，大和尚双掌合十，闭目诵音。

　　“一物未灭而另启，恰如一缘未尽而扼免，大道不为也。多谢大师，罗某已然受教。”罗玄闻言，一笑置之。觉他肘间力道略紧，知他不会收手，我心中一竦，泪水便涌上眼梢。

　　“既是如此，贫僧得罪了。”大和尚道，旋身异起，烧火槔直点芦苇丛来，罗玄虚身一幌，碧华半展，如扇拂尘，翠雪羌笛迎面撂开攻势。显是不欲将玉笛用作武器，下一秒罗玄已敛之入袖，带我由苇间飘落扁舟。PAUL见得他来，情急下顾不得招式身法，上前便出拳，罗玄袖中笛冒头寸许，将他点住，我无能为力。见他反袖轻扬，湖面便波澜四起，隳突涌向船尾，小舟如离弦之箭，迎着葱茏彼岸，破浪进发。被他挟了身子，我竟连运起千钧顶减低船速以待大和尚来救的功力也施展不出。

　　转眼登岸，罗玄丢下PAUL带我上堤行走。身后阵风迫近，我知是大师傅追救而来，却丝毫未能动弹。劲风势如覆顶，临背时罗玄疾转身，突发两指，正中大师傅脚心涌泉。我猛然忆起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拳二指，当年少林寺上，便是这招将我从史谋盾刀口救出。如今，却是用来对付相救之人。我心头一阵不安。大师傅已如当年史谋盾般受挫，飞身转去。如今他身上只得三成功力，我只求师父与他过招时能手下留情。

　　大师傅吃得拳二指一亏，收足立定，率先解了PAUL 穴道。我望着近在咫尺的他俩，只觉委屈极了。又是同样的感觉，就如那天在碧萝寺烧香险被他掳走时的感觉一式一样，熟悉的人全在身旁，却个个无能为力，不得不束手无策地看他将我摆布，一如受困于前世，他囚禁我，那道专横狠悍、公道无门的万丈铁窗。我恨极了这种无力感，从当年恨至如今。这种埋藏在灵魂深处的无力与不安，纠缠了我那一世，也成就了那一世。

　　一团火苗在心中燃起，渐涌入四肢五骸，气吞六脉，意行八荒，厚积勃发的内力猝然起势，罗玄显是不料我会突然动怒以致功力大涨冲关而出，待运力镇守已来不及，我旋身一挣，跳脱开去。他见我离身，怔愕半秒，又欺上前来，我怎甘示弱，体内集运真气正蓄势待发，当下不假思索，双掌冲他面门拍去。然而终归是罗玄，大和尚七成功力毕竟不敌。不出十招，我已重陷樊篱。他却也不急着将我拿下，只含欣带笑，由我在他袖袂飘孓间张扬扑腾，好似诱捕。一如八年前某夜于哀牢后山上与我悛闹逗乐。

　　“阿弥陀佛，得饶人处且饶人，罗施主切莫一错再错。”大和尚见我气息见乱，知我仍不是对手，转而规劝罗玄收势，放我一马。罗玄闻得此言，垂袖轻叹道：“小凤，消消气罢！我所做一切，无非恐你再嫌我僵硬无趣、铁石心肠，只是到头来，你我终归行至如此，却是为何？你到底还不放心什么，为何不能好好与我说？”

　　见他语气凝重认真，我对望他眸子，此间辛苦悲欢，我一一知晓，只是无力去解。我自己，还渴望救赎。无底自尊，无边愤懑，无极膨胀，女人的一生，孰对孰错，何去何从，就是因了自己说不清，才会这样穷途末路地逃吧？究竟逃他抑或逃己，更加溯不清晰。

　　“师父，”我轻似梦呓，重若沉沙：“我是真心喜欢PAUL，求你放过我们吧！那一生对我太重，我负担不了，你不能要求我抱着那样的回忆，还能无忧无虑跟你过一辈子，你太抬举我了。况且。。。你也承认，天象终归是死在你手上，就凭这，我也无法跟你走。我看不透你，我读不懂你啊，师父！”

　　言罢，波澜壮阔般，罗玄的目光也乱作无间舞：“小凤，你...你不该为天象的事担心自己，我对你的心永不会变！那日是我错，但我不是有心伤他！他与我争执，我出手稍重，不想他竟滑下山崖，我拼力救他，可那时我刚废去武功，力不从心...小凤，相信我，那一刻，我宁愿掉下去的是我自己！”他眸子湿了，苦涩悬眉，雾锁重楼。

　　误伤，坠崖，举手无回，宿命离失。灵光一闪，我骤然清醒----绛雪！我可怜的绛雪，我那苦命的女儿！当年令她与我彻底反目的原因，却也是这样的误伤！如今仍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当年的绛雪，换成了如今的天象！古云，身在红尘，诸生五行，必有相克。莫非我与罗玄，就是这么无可避免地相生相克么？当年他克我，如今我克他，一旦相遇，便注定两败俱伤的结局，既是如此，如何能够相知相伴，结发如霜？如何能够？如何能够！

　　原来，我们是被上苍诅咒的情人。踩着他人鲜血铺就的红毯，怎能不反噬魂髅。

　　我仰颈齐天，长叹，一若当年，哀牢黄昏之后，便该离别。一切如昨，便该离别；为防伤害，便该离别；伤己，伤人，蓄杀，误杀，俱该离别。

　　我步步后退，湖边的晚风吹入骨髓，我鼓足真力，拔足狂奔。我听到身后追赶的脚步，仿佛长在我的影子里。群山苍琅，秋寰入暮，星郗月朗，阡陌寥寥。尽皆无语。只一对你追我赶，挥泪风流。他追上，从身后将我环抱而起，我大声恸哭，为这百读不解的命运，为他天理不容的追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

　　“我们不可以！！”我撕心裂肺地吼，我也从不曾懂，为什么只有我们不可以？“我们可以。”他坚定嗓音在耳边，水声跌宕，遥远哀牢，风光无限回溯。“我们不可以！”我仍要挣扎，我最为不解，凄迷往路近在咫尺，我永不能忘。“我们可以！”他拥我那么紧，肢体绞缠，发肤无间，好似世世生生，无期徒刑。

　　（双生双世，能走多远，能看多少，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全明白，我觉得自己最委屈。直到师父在石碑上对我微笑，我才明白，我从来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