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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碧牢豆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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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轻轻唤他,却踟躇着不敢靠近,他见我犹豫,身形略退一步,笑容转瞬即逝,仿佛自嘲,平静道:“回去吧。”
“我怎么才能离开这个岛?”我忐忑地发问。
“我不知道。”他说罢转身,往山上走,我初有迟疑,随即追上他脚步,他白色的背影在眼前阔步。山路嶙峋,范哲思的新款高跟鞋整得我一路腿脖子歪歪扭扭,我身子一斜一冲,扶着一块灰山岩稳住身子,听得我没再跟上,他脚步停了。
“师父...”我由不住轻声唤他,有丝委屈。原本没见着他时觉得自个儿一个人做什么都行,见着他后反倒事事都变困难起来。眼前的他又留长了头发,用一根白色发带简单地绾着。也是,他既已不必再为我刻意融入任何社会生活,自可顺从心性回归当年喜恶。
顿了两秒,他转过身朝我走来,搀起我一只胳膊。我试了试离开山岩,当下重心摇晃,被他一把扶住。我轻咬嘴唇低垂眼帘,他面无表情地背过身蹲下。
山道很长,远长于七年前那条雨巷。日间山雨泥泞了路面,这会儿惹得人脚步拖拖沓沓。还记得上次是在新西兰伏在他肩头,那时我第一次听到了不老酒的秘密,却终究不免相离。叹息一声,我在他背上挺直了腰杆,拉开胸前与他背面的距离。如今他发间银白的色调很自然,一丝丝嵌于浓黑长发,不似七年前那种古怪棘手、一览无遗的雪白,一瞬间竟令我有丝欲染指其间的妄念,想貌似无心地拨去于他发间闲卧的一枚淡黄草茎。
回到木屋,将我置于床头后,他俯身自藤床下拉出一只衫木箱,由内取出瓶瓶罐罐的药用甘草,仔细一看,这些瓶罐竟都是土泥烧铸而来。他竟能在这等物资匮乏之地悠闲制药,且连药瓶容载都就地取材地一应做全了!我瞪大眼睛,在这屋里蹉跎已半月有余,我自己竟然从未发现床下还藏着这物事,主要使因为一日三餐准时送到,纯属饭来张口,不必出门去自己自足,慵懒的我便从来无心查看屋内条件都有什么、缺什么。女人真是惯性动物呵。
他用清水和着揉开手中药丸,均匀抹在我脚踝上,就着一豆微朦的烛光,我看见他白衫左肩长长的裂缝,缝下可能隐逸的伤口令我的心不自觉地疼起来。“师父你...把这脱下,我替你补补好吗?”我忸怩地指向他左肩,想触碰又不敢。“不用。”他没看我,继续上药,语气淡得有丝透彻。
我扁着嘴不作声了,其实我是很想为他做点什么的,他救了我这么多次。虽然吃喝不愁,但在这孤岛上如何穿戴还是很棘手。有时我会自己去山头溪边洗衣,空难时身上的衣裳已被劲风撕扯得破破烂烂,清洗时就需格外小心。这可是我唯一在荒岛上的现代衣物了,莫不是还真要我树皮草茎裹身以度日?皮肤过敏的我会崩溃的。好在一日于室外发现他送来的狐裘,这片小岛上竟连狐狸都有,真称得上人杰地灵。
忙毕,他将药箱收拾好,仍不与我目光相碰,去意深沉的样子。行至门前,却又忍不住身形微侧,道:“明天屋后的水渠就通了,以后不要跑那么远去洗衣。”
我撇过脑袋,嘴角轻挑,他终究还是要心软的,一如当年。
师父是非常非常能干的,我现在才真正设身处地地了解到一个男人的“能干”。
他把海水过滤了取盐,用后山上的甘蔗、柿子晒干了取糖,从茎干和果实里提炼植物油和食用酸,从榕树上搜集树浆、配上些揉碎的草茎,就制出霸道的粘剂,能轻易粘合起动物裘皮,做成厚实的大蹩。为了我的盥洗条件,师父在我屋后新造了间石坯,疏导利用附近的火山地热做了个小小的蒸气浴室。甚至女儿家琐碎的生活麻烦,他都能想法应付,通常摘下连绵后山上最幼嫩柔韧的草茎,洗净凉干后密密地编成了厚片交给我,接过时每每羞得我抬不起头。他却总是面无表情地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我的心中还始终压抑着心系亲恩的巨石,担忧的重量令我透不过气,在这儿度过任意一天都如坐针毡。这里是个独立的岛屿,飞机失事后师父把我救到这里,经纬位置很难确定。我问起他如何救我的细节,他便随便应上两句,并不认真。此岛资源固然丰富,却足似一座美丽的海上监狱,除了每日在山顶点起篝火让烟柱笔直,我们没有任何通知外界的方法。
“除了我还有没有幸存者?”一日我这样问他,他看我一眼,那眼神稀松得好似听到了什么无聊话,我忽略他眸中浅淡的讪意,接道:“我只想知道会不会飞机上还有其它资源可供我们利用...我们究竟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也许明天,也许下辈子。”师父望着窗外鸭蛋黄般饱满的夕阳。同样的一轮落日,古往与今昔,都市与荒岛,一个都不能少,它是最忠诚且公允的,那份日日不误的宿命平静下掩盖的不安却令我每每迎着朝起暮落又追又叫。
这里每一分钟的平静里都包裹了我远在万里之外的家庭中深刻的绝望。我做梦都在想着离开,有时海平面远处的龙卷风会让我误以为是过往的船只,太想回家了,太想与他们报个平安,每夜的梦里都是家人的泪眼。为了尽早出得这里,我经常求着师父带我去认山路,识得这里每一条山脉和海滩情况,以确定哪里存在突破口;我常常一连几天认真分析风向的走势和行舟出逃的可能性,直到最后都验证了师父那句老话“行不通”。每当我因极度的忧虑和渴望而情思奔狂时,师父便停下手上的活儿,静静为我吹上一曲当年的芳草笑,我就会泪水涟涟地在一旁趴了,继续无能为力地瞪大了眼苦熬着岁月,咬牙忍耐着这些无谓又势不可免的宁静。